衆人轉頭一看,德平侯的獨子,皇上的親舅舅,馬上拱手道:“小侯爺!”
“諸位,剛纔聽到這位仁兄說起日本的事,在下一時好奇,就湊過來聽聽,冒昧冒昧。”
“小侯爺客氣了。”
聊日本事的那人自我介紹道:“小侯爺,在下豐盛隆商行大掌櫃,申稼良。”
“申先生好。”
李瑄知道,豐盛隆是大明頭號大糧商。
有坊間傳聞,九邊一半的軍糧,尤其是吉遼、灤河的邊軍軍糧,有三分之二是豐盛隆供應。
“還請申先生說說,日本那邊,到底又出什麼事了?”
“那是一幫賤骨頭。以前我們不理它,水師每年兩次巡航炮擊。又各種封鎖,切斷海路。他們哭着喊着乞求跟我們大明議和。
好了,去年皇上開恩,願意放下血海深仇跟他們議和。等他們使節團回去,又颳起了一股妖風。”
有位掌櫃的問道:“什麼妖風?”
申稼良說道:“日本國內有一夥人,覺得跟我們大明議和,是丟了份,是他們的羞辱。說什麼他們日本有神風護國,蒙古人都打不敗他們,何況蒙古人手下敗將的漢人。”
有掌櫃不樂意了:“嘿,這話我就不愛聽了!蒙古人是我們的手下敗將!
太祖皇帝北驅韃虜,光復神州。蒙古人被我們攆到漠北去了。摸魚兒海一戰,北元直接被打成了蒙古諸部。現在皇上神武,先滅了察哈爾部,收復蒙古左翼,虎視蒙古右翼。
用不了幾年,蒙古人就要成爲我大明的爪牙,怎麼,那些東倭矮蘿蔔還不服氣?要不我們上奏皇上,請調集蒙古左右兩翼兵馬,讓水師把他們送到日本島上去。
他們不是嚷嚷着有神風護國嗎?不是嚷嚷着蒙古人都征服不了他們嗎?
我們就派蒙古人去,讓蒙古人征服他們,讓他們一嘗夙願!
軍費我們踊躍捐助!”
“好!老周這個建議好!我們踊躍捐助!”
周圍的掌櫃和東家們齊聲叫好。
李瑄看着羣情激憤的衆人,知道這幫東南商賈,多半與倭寇有血仇。
等他們情緒稍微穩定一些,李瑄繼續問道:“申先生,還請繼續說。”
申稼良說道:“好,我給小侯爺和諸位繼續說。
這幫東倭矮子又蹦又跳,叫囂着撕毀和約。有的跑到王宮和幕府衙門門口切腹自殺,有的半路上截殺贊同議和的大臣和領主手下。
據說這背後有日本地方領主在使壞,慫恿和收買一些流浪武士出來鬧事,然後又煽動民意,有不少日本武士和小領主,跳出來說要尊王抑明,要重興王道。
反正就是不想跟我們大明議和。”
“不想議和,那就好好收拾他們。這幫賤骨頭,我看啊,主要是以前我們只是用水師炮擊,沒有派大軍上岸,這些矮子就以爲躲在岸上安全,就敢如此囂張!”
“對,必須好好收拾。聽鴻臚寺那邊傳出的消息,說跟日本的議和全部終止,重新進入到對戰狀態。
右軍都督府傳出的消息,水師恢復一年兩次的炮擊。據說參謀局制定了新的軍略,要對日本進行更深入的打擊,要徹底摧毀他們的經濟命脈。
打仗的事,我也不是很懂。”
“就應該這樣。看着吧,我看等朝鮮和土默特那邊完了事,朝廷就能騰出手收拾那幫日本孫子。”
“應該是,反正他們一個島懸在外面,跑又跑不掉,想再來禍害我們又跑不過來。一鍋臭肉,就算爛,它也是爛在我們的鍋裡。”
“對了,申兄,你們跟日本做生意,受影響嗎?”
“受個屁的影響!我們就佔了平戶、博多兩港,還有界港外面的淡路島,有水師進駐,還有陸戰營,我們就在這幾處跟日本商人做生意。日本商人再跟各地的領主做生意。
日本商人坐我們船,運貨往來於日本各地和我們的地盤,水師武裝商船在巡檢的同時,還能多賺一手運費錢呢!”
衆人輕聲笑了幾聲。
申稼良繼續說道:“他們撕毀了和約後,我們馬上把所有貨品漲價,少則漲一半,多則漲三四倍,愛買不買。”
有東家問道:“申掌櫃,我們大明的貨品在日本不愁賣,那他們有什麼東西能販回來?總不能拿他們地裡刨出來的銀子來換嗎?
那也太便宜他們了。”
申稼良嘿嘿一笑:“怎麼會便宜他們。銀子是值錢,可光有銀子不行。按照少府監的指令,跟日本那邊做生意是有配額的。
只收一半的銀子,其餘拿貨品來換。”
“日本能有什麼貨品?”
申稼良左右看了看,輕聲道:“日本出口給我們的貨品第一大項,是稻米。朝鮮東征軍的軍糧一半是從日本收購運過去的。
接到最新指示,我們今年、明年還得加大收購數量。朝鮮平息叛亂,恢復民生需要不少糧食。”
李瑄好奇地問道:“申先生,我聽說日本雖然產米,但出產並不多,自己吃都不夠,還能大量出口?”
“小侯爺,你有所不知。他們先是不肯的,那就想法子讓他們肯。比如關東有個地方,屁大的地方有七八個領主,實力差不多。
有兩個領主有些遠見,死活不肯賣糧食,囤在倉庫裡。另外有兩個領主,通過日本商人,賣掉了大部分糧食,換了我們淘汰下來的兵甲。
然後迅速攻滅了附近的領主。那兩家囤糧的領主被攻破,倉庫的糧食全便宜了別人。”
好傢伙,囤兵甲的不需要囤糧,別人家就是自己的糧倉!
申稼良說道:“這種事情發生多了,很多領主也沒辦法,只好賣掉大部分糧食換兵甲。這兩年,日本各地越來越亂,饑荒也越來越嚴重。”
有掌櫃好奇地問道:“日本倭刀也是很有名的,怎麼還要找我們買兵甲?我們的兵甲賣給他們後,以後拿來打我們怎麼辦?”
李瑄瞥了一眼,主動地答道:“日本倭刀鍛造精良,非常鋒利,確實沒錯。可是兵器這玩意,就是消耗品,就跟柴火一樣。
倭刀是不錯,可是很脆。再好的刀,上了戰場,一兩仗下來就得斷。所以倭寇多愛身帶好幾把刀。
而且兵甲不要多麼精良,能堅持打一兩仗,能砍死人就行。最重要的是量大管夠。以前邊軍糜爛,總是打不過北虜,爲什麼?看看他們以前的兵甲就清楚。
嘉靖四十一年的邊軍,還在用正德和成化年間的刀槍。刀身來回地磨,巴掌寬的刀身,硬是磨成拇指寬。
拿着這樣的刀槍,怎麼打勝仗?”
“小侯爺這話說得非常有道理。我有親戚在邊軍當參將,親身體會啊。以前邊軍想換新兵甲,還得掏銀子出來賄賂軍器監的內使和官吏。
提着腦袋替朝廷守邊關,還要自己掏錢買兵甲,你們說,這叫什麼事?
現在灤州和太原煤鐵大興,鍛造出來的兵甲又好又便宜,更不用說還要自己掏銀子換兵甲。一年六套刀槍,廢了就回收上去。
你要是沒按時用廢,說明你平日操練不夠,要捱罵的。
你們說,這樣練出的邊軍,再加上糧餉發得足足的,不要說蒙古人,天兵神將敢下凡,也能把他們打瘸了腿。”
聯盛祥的掌櫃周慕賢,四十歲出頭,長得跟貓頭鷹似的,一雙眼睛顯得格外精明。旁人一說完,他連連點點頭:“啊,對對對!”
申稼良繼續說道:“除了銀子和糧食,日本還出口絲綢、蠟燭、生漆、硫磺等貨品到我大明,但產量都不高,跟我們出口的貨品來比,差得遠。
所以他們出口最多的另一項,就是女人。”
“女人?”
“對。日本領主攻破其它領主的城寨,佔了地盤,把搶掠來的女人,從七八歲到二十多歲,全部通過日本商人賣給我們。
大概估算,這幾年進到我大明的日本女人少說有五萬。”
“這麼多?”
“是啊。這兩年朝鮮民亂,日本紛戰,都是水深火熱,然後新羅婢、東倭女在東南蔚然興起,價格極其便宜。但凡家裡賺了點小錢百姓,都想着買個新羅婢或東倭女。”
衆人嘖嘖稱奇,也有讀過書的人說道:“此前新羅婢、東倭女盛行,還是強唐之時,看來我大明有治隆漢唐之勢。”
周慕賢連連點頭:“啊,對對對!”
那邊有人揚聲道:“諸位,請往這邊聚一聚,我們請楊公公給大家說幾句話。”
申稼良和周慕賢等人眼睛一亮,楊財神開金口,這是要發大財啊!
嘩啦啦,一堆人馬上圍了過去。
楊金水看了一圈衆人清了清嗓子朗聲道:“諸位都是自己人,楊某也就有話直說,敞開了說。
今日召集大家在一起,就是商議籌辦大明工商業聯合會的事宜。這是大事,事關大家未來的大事。但也只是第一步而已。”
“諸位熱心工商聯,除了報團取暖之外,其實大家心裡最關心的就是保住眼下的富貴,傳至子孫後代,對不對?”
衆人出現短暫的沉寂,周慕賢搶先開口:“啊,對對對!”
申稼良等人也跟着附和,衆人也紛紛出聲應和。
“那如何保住富貴?”楊金水笑眯眯地問道,“大家都是商海廝殺出來的,見得多也聽得多,什麼遵紀守法、公忠報國的話,咱家也就不說了。”
衆人一陣輕笑。
“那有什麼法子?”
衆人不由自主地看向宋應卿。
楊金水添了一把火,“太后有旨意給到司禮監,說按例貴妃之父當授官。司禮監請得皇上旨意,當封伯。”
衆人發出嘩的驚歎聲,面面相覷中帶着無比的欣喜,還有若有所思。
“可是宋公能有幾位?你們總不能把女兒、妹妹都送進宮去吧?皇上是不收的!”楊金水的話給衆人潑了一盆冷水,“那大家到底怎麼保住富貴?”
申稼良開口道:“跟他們學!”
楊金水馬上問道:“跟他們學?跟誰?怎麼學?”
“江南世家,學他們助學育人,多多培養出人才來。”
申稼良的話大家都聽懂了。
換成聽得懂的人話就是大家學江南世家,辦書院、捧名士,然後培養出一批又一批中科試的進士舉人,推他們入仕途,結成一黨,同進共退,佔據大明文官的半壁江山。
廟堂有大大小小的官員上下勾連,江湖有名士大儒左右聲援,所以江南世家能夠富貴延綿數百上千年,就算換了天子也不怕。
“申掌櫃說得對。”楊金水又說道,“大家都是做生意的高人,知道亦步亦趨,跟在別人屁股後面,頂多只能撈點殘羹剩汁嘗一嘗。”
他的語氣變得意味深長,“人家讀四書五經,治聖賢經義,世代相傳,數百上千年了,我們就算想學他們,拼得過人家嗎?”
周慕賢馬上應道:“肯定拼不過,人家底蘊多深厚,我們等於白丁,怎麼拼?”
申稼良代表在場的掌櫃們問道:“楊公公,那你說怎麼辦?”
“諸位都是靠嘉靖年間開海商,賺到了第一筆錢,按照皇上的說法,是掙到了第一桶金。但是後來實業大興,靠得什麼?”
衆人面面相覷,這個就有點多了啊。
楊金水看出大家的心思,笑着說道:“咱家也知道有點多,但我們說最重要的,最至關重要的。”
“皇上的眷顧!”
“楊公公的指引。”
“人才!”
“敢於冒險的勇氣!”
“身處東南,通江達海。”
衆說紛紜。
楊金水這時開口說道:“諸位,最重要的是皇上教給我們的點金術啊!”
點金術?
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