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目光在潘應龍、胡宗憲和譚綸的臉上掃了一遍,知道現在的儒生,就算是學貫古今的名士大才,對大明周圍藩國的地理沒有什麼概念。
他右手指着南海西邊諸國問道:“胡公、譚公、潘先生,南海西邊這一片,孤把它叫中南半島。
那你們有沒有發現,中南半島的諸多河流,尤其是兩條最大的河流,安南北邊的洮江(紅河)、占城南邊的湄公河,還有勃固兩條大河,大金沙江(伊洛瓦底江)和喳裡江(薩爾溫江),都發源哪裡?”
胡宗憲、譚綸和潘應龍三人面面相覷。
殿下此問是什麼意思?
經略南海西邊的中南半島,跟這四條大江大河有什麼關係?
潘應龍反應最快,遲疑地答道:“殿下,這四條大江大河,源頭皆出自我大明?”
“沒錯,洮江源自雲南,上游在雲南境內叫梨花江,叫元江。
湄公河源自吐蕃舊地,烏斯藏都司雪域。然後貫穿雲南,河名瀾滄江。
喳裡江也源自烏斯藏都司雪域,南北貫穿雲南,河名潞江。大金沙江也源自烏斯藏都司雪域,從雲南邊南北貫穿。”
朱翊鈞在輿圖上敲了敲,“胡公、譚公、潘先生,你們說,中南半島河流爲何皆由雲南而出?”
“地勢緣故!”胡宗憲答道,“雲南高,中南半島低,水自高往地處流。烏斯藏都司雪域,積雪融化,匯泉成溪,又匯溪成河。
烏斯藏比雲南高,故而河自烏斯藏流向雲南。中南半島比雲南低,故而河自雲南流向中南半島。”
譚綸和潘應龍也明白朱翊鈞話裡的意思。
“殿下,雲南對中南半島是居高臨下。兵書有云,‘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從雲南對中南半島諸國腹地用兵,可順勢而下!”
朱翊鈞點頭道:“雲南貴州這一片,地勢高聳,孤把它叫做雲貴高原。經略中南腹地,一是沿海,二是這四條大江大河。
大明有制海權,沿海築城,只得皮毛。只有居高臨下,順河而下,直入腹地,方可完全掌控這裡。
所以孤認爲,經略中南半島,關鍵在雲貴!”
朱翊鈞的手在輿圖上狠狠一拍。
潘應龍雙眼冒光,“殿下英明!中南半島諸國,我們可先制其沿海,與其通商往來,同時輔以謀略。
而後用心經營雲南貴州,改土歸流,徹底納入朝廷管轄,積聚十年,再順流而下,與海軍南北對進,定可一舉克定中南半島諸國。”
潘應龍越說越興奮,“殿下在廣西行改土歸流之策,不僅是靖平兩廣,原來也有爲經營雲貴做準備。
殿下高瞻遠矚,臣敬佩得五體投地。”
胡宗憲和譚綸對視一眼,也露出驚歎之色。
天下在殿下心裡就是一盤棋,他運籌帷幄,何處布子,何時落子,都是胸有成竹啊。
朱翊鈞笑了笑,雙手籠進袖子裡,站在輿圖跟前,雙眼炯炯有神:“戰略在於全面考慮,而非侷限於一隅一時。
雲貴在我大明西南一隅,山高路遙,天高皇帝遠。在許多人眼裡,屬於閉塞貧瘠之地。
可是他們怎麼就不好好想一想,如果把雲南貴州通過大江大河,與中南半島連在一起,其實它們離大海很近,與外界的聯繫超出我們的想象。
曆書有記載,前漢年間,有人從雲南之地,向四川販運身毒之物。身毒即現在的天竺。雲南何來的天竺貨品?總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無非是海陸兩路運至勃固或暹羅,再逆江而上入雲南。
前漢年間,玄奘還未出西域使天竺,雲南就已經與天竺有了商貿往來。而我們到現在還認爲雲南是困於羣山的死角一隅。
可悲嗎?”
胡宗憲、譚綸和潘應龍知道太子殿下又開啓了日常慣例,嘲諷儒生士林。
飽讀經義,遍覽史書,號稱坐在家中,可知天下事。結果從前漢到現在,白紙黑字寫在史書上,上千年,卻跟睜眼瞎一般,什麼都沒看到。
可是殿下,我們讀書哪有你這份天資,可以看透空間和時間的限制,把看上去不相干的各部分拼接在一起,組成一幅完整的戰略部署圖。
彷彿整個天下就像一個圓球,藏在你的腦海。說到哪裡,立即就能把周邊全局都想出來。
當初定南海經略,殿下堅持先取滿剌加海峽。
衆人開始覺得先取那裡,過於犯險輕進。
可是等到南海戰事打開,源源不斷地有輿圖完善回來,衆人猛地發現滿剌加海峽巨大的戰略意義。
大明水陸兩師佔了那裡,就把南海變成了自家池塘,關起門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別的不說,以後葡萄牙、尼德蘭、西班牙、天竺、大食來與大明通商,想逃稅都十分費力氣了。
滿剌加關卡一設,未按章繳稅者,一律不準出入。
當然了,你可以繞道走私,只要你承受得起巨大的損失就好了。
聽着朱翊鈞譏諷的話,三人都不敢出聲。
我們都習慣了。
這是太子殿下祖傳的技能和愛好。
朱翊鈞日常嘲諷儒生文官後,轉到正題:“未來五年,大明邊事重點在西邊。
東邊蒙古左六翼、肅慎軍,再配上數萬馬步軍,足以逐步自東向西,蠶食漠北的兀良哈、喀爾喀諸部,直至唐麓嶺、金山一線,從北面包圍俺答汗的蒙古右翼。
現在俺答汗的日子不好過,我們暫時聽其言、觀其行,再做打算。
九邊東攻西守的戰略告一段落。東邊攻勢減弱,戰略主要爲步步爲營。”
朱翊鈞在輿圖上指點着。
“西邊重點攻擊青海地區,進而克復烏斯藏地區。
當年蒙古爲了避開南宋襄陽、四川重兵防線,千里大迂迴,聚兵於青海、吐蕃,順河而下,直撲雲南,數十日即滅大理,進而迂迴到四川南邊,實現了戰略意圖。
可見地勢之利,遠勝人數優勢。
而今我大明北據四川,東進湖南,南平廣西,要是西邊再定烏斯藏,進而可以四面合擊雲貴之地。
雲貴的這些土司,只畏威難懷德,必須挑一批雞出來,狠狠殺了,鎮住場面,他們纔會心悅誠服地聽朝廷跟他們講道理。”
朱翊鈞指了指貴州布政司北邊遵義地區,這裡現在叫播州宣慰司,名義上屬於四川布政司,實際屬於土司獨立王國。
“播州楊氏,盤踞播州數百年,根深蒂固。這些年確實出兵出力,幫朝廷剿除周圍作亂的土司。
可是朝廷賞賜了多少東西給他?糧食、棉布、鹽巴、兵甲,諸多物資,半賣半送,楊氏是吃得滿嘴流油,實力日漸膨脹。
播州土司楊烈年老體邁,無法視事。內外事宜,全操持在其子楊應龍之手。
朝廷厚待他,楊應龍卻持寵跋扈。他生性雄猜、陰狠嗜殺,常有朝廷黯弱,可取而代之的言辭。
又聞楊氏居所雕龍飾鳳,又擅用閹宦,呵呵,儼然是一位土皇帝。大明有天子,豈容播州有土皇帝!”
朱翊鈞的話一聲嚴厲過一聲。
三人心知肚明,播州楊氏是太子殿下選中的,平定西南的那隻雞。
播州楊氏自前唐自據以來,歷唐、五代十國、宋、元,再至國朝,七百年有餘。在播州根深蒂固,在西南影響巨大。
這樣的土司,你再表忠心,朝廷也不會輕信。
唯一的出路就是乖乖地交出地盤,帶着財產和家人入朝,安安穩穩做個富足翁。
可是楊氏甘心嗎?
不甘心那就開打了。
不過太子殿下所有戰略都是謀定而動。拿楊氏做雞,在前期肯定會多加安撫,各種手段一起上。
諜報偵查局、商業調查科,刺探、收買、離間、策反。還有少府監和太府寺領導的各家商號,都會在統一指揮下進行各種經濟戰爭手段。
朝鮮就是被諜報偵查局和幾大商社聯手,搞成今日這樣的局面。
日本除了每年兩次的炮擊,諜報偵查局和幾大商社暗地裡收買糧食、挑撥離間.種種手段也是他們衰敗至此的重要原因。
大明現在在兵不血刃,玩軟刀子方面,取得了巨大的長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播州糧食沒法完全自足,食鹽需要靠川鹽,還有棉布、鐵器、白糖等貨品,都需要從外面引入。
唯一依仗的就是地勢險要。
但地勢險要意味着別人進來難,你出去也難。
到時候四川、雲南、湖南、貴州四布政司找藉口,把出入通路一卡,然後什麼賣給你,什麼不賣給你,按照參謀局的小本本來,看你能堅持幾年?
朝鮮不到兩年就亂了。
日本是半條漢子,扛了五年多終於還是跪了。
“西南部署,參謀局正在籌劃。此前負責參謀局的文長先生調往西北,參謀局的事,潘先生可以兼一兼。”
胡宗憲和譚綸連忙給潘應龍遞眼色。這是一條青雲之路,趕緊把握。
“臣領令旨,願意爲大明西南安定出謀劃策。”
“好,參謀局你領一份差事。不過楊金水、胡公,還有文長先生都說鳳梧你是文武兼備。孤還有一份差事,需要你擔當。”
胡宗憲和譚綸繼續給潘應龍遞眼色。
這是好事啊!肩上的擔子越重,說明殿下越信任你。
胡宗憲和譚綸自知各自年紀大了,朝堂上堅持不了幾年,總有告老還鄉的一日。
可是他們自東南剿倭開始,聚集天下人才,劈薪斬棘,走到今日這一步,也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
兩人也想着爲這個集團選定後備領軍人物。
王一鶚是一位,他是自個脫穎而出的。
潘應龍是徐渭和楊金水舉薦的,由胡宗憲培養。
葉夢熊和宋應昌是楊金水舉薦的,分別由譚綸和胡宗憲培養,先是去了一趟朝鮮,然後一個在東北,一個在南海,分別歷練。
胡宗憲、譚綸、楊金水這些東南集團的大佬們很清楚,只有這樣在地方和邊事中不停歷練的人才,纔會得到太子殿下的青睞和器重。
潘應龍沉住氣答道:“請殿下下詔,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孤要讓你出任順天府少尹,主持京城擴建!”
三人都愣住了。
什麼!
京城擴建?
與此同時,回到自己府上的馮保叫來了馮七。
“今兒是誰把舅老爺送來的?”
“回老爺的話,是胡公麾下參軍,潘鳳梧潘先生。”
“他進了內院?”馮保眯着眼睛問道。
馮七停了幾息,噗通跪下:“潘先生跟着舅老爺一起進了內院。小的一時失職,請老爺責罰。”
馮保那雙秀目眨了眨,不動聲色地說道:“明兒去司禮監找掌刑千戶,領二十小板子。”
“是。”馮七連忙磕頭謝恩,“謝老爺恩典。”
“舅老爺呢?”
“還在跟夫人說話。老爺要不要去看看?”
馮保想了想,“咱家還有事,待會就走,不去了。你們好生照應着,吃的、用的、穿的,不可怠慢了一點。”
“是,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