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李春芳坐在閣房裡,全神貫注地看着朱翊鈞的批紅,神情凝重。
這是朱翊鈞對內閣票擬的《隆慶三年大明中樞地方官制條例》的硃批,與其說是硃批,不如說是重要的補充。
李春芳看着上面的硃紅色字,大部分都是非常有朱翊鈞特色的白話文。
“要讓大明官吏全心全意報效朝廷,爲民造福,新官制必須做到兩點,一是確保各級官吏衣食無憂。
民以食爲天,飯都吃不飽,如何任事?
二是遷黜清晰,前途明朗,纔會激勵官吏勇於任事,盡心盡責”
確保衣食無憂不說了,牛馬都要餵飽草料。
重要的是打通上升通道。
沒錯,升遷道路很艱辛,需要上面有貴人,下面有羽翼,上拉下推才能一步步往上走。
可是你要把這條上升通道亮在那裡,讓官吏們明白什麼做不得,必須避免,否則仕途堪憂;知道做什麼,怎麼做可以青雲直上。
讓大家看到方向,有奔頭。
李春芳宦海浮沉多年,又做過數年的吏部尚書,朱翊鈞補充的那些條款細則,細細一琢磨,他就品出味來。
在朱翊鈞補充的新官制裡,以前那套靠治學問、刷道德、養名望完全行不通了,甚至你光靠拍上面的馬屁,收聚同僚們的支持也不行,那些都只是你升遷的部分條件,最關鍵是你有拿得出手的“政績”!
唯政績論?
這不是要了那些清流們的老命嗎?
這些人只會動嘴皮子,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指摘別人,聚集人氣名望好升官發財。
做事我不行,找茬我第一!
他們五穀不分,四肢不勤,外放出去當個會試主考官都覺得十分委屈了,指望他們能搞出什麼政績來?
偏偏這樣的文官在此前大明官場佔據很大一部分,越是精通經義的大儒名士,越是這樣的文官。
執行殿下的新官制,這些官員很快就會被淘汰得無影無蹤!
李春芳再想到幾日前張居正呈上的《官吏考成法》,臉色更加難看。
新官制是筐,先把大明官吏裝在裡面,讓他們動彈不得。
而考成法是皮鞭,肆意鞭撻,驅使做事。
李春芳猛地站起身來,心情鬱結。
他是狀元公出身,屬於傳統儒生。
在他心裡,君用臣,當以德在先,再論其才。
而纔是什麼?
最重要的纔是對聖人經義道理的學習和領悟。明白了聖人道理,就可以進一步學習聖人治民理政的學問,提高處理實事的能力。
不過有一點李春芳比其他大儒清流要強。
那些人覺得只需要把聖人經義學精,再遵循祖制、教化萬民、施以仁政,天下自然大定!
學其它都是“雜學”,是大逆不道,捨本逐末的異端。
李春芳誠心篤行,淵學宏才,認爲德爲本,聖人經義是基礎,修身治德之外,還需要關心民事,勇於任事,才能治平天下。
李春芳曾經就肅藩朱縉懭襲封之事上過《請酌議藩封》奏章,指出宗族蕃衍、民不堪命的事實,痛陳朝廷必須修改宗藩制度。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十月,時任禮部侍郎的李春芳藉着林潤等人,引起朝野轟動,嘉靖帝重視的上奏,屢次會同宗人府並府部各堂上官、科道等官,按照“通融節省、裁有餘以補不足”的原則,對林潤原奏及各王府條陳詳加審議,參照歷年恩例議定六十七條制度,編成《請刊行宗藩條例》上疏給嘉靖帝。
核心思想是“合無所生嫡子許封王爵,其次嫡庶子止許照例封本等官職。”
嘉靖帝閱後大爲讚許,硃批準允,着內閣頌布天下,立即照行。
這也是李春芳自以爲得意的“政績”,沒想到隆慶三年朱翊鈞藉着遼藩一事,召集諸藩宗室,大刀闊斧地大行宗藩分封改制。
六藩被除國廢藩,數十位親王郡王被圈禁,上千宗室被貶爲庶民。
雷厲風行,手段狠辣到李春芳覺得心驚肉跳。
李春芳覺得當時自己上《請酌議藩封》,定《請刊行宗藩條例》,是極有勇氣,在行斷鰲立極之壯舉。
可是等到隆慶三年,再看殿下的《隆慶三年宗室藩封條例》和實行情況,李春芳覺得自己真是膽小如鼠,保守到了極點。
現在再看桌子上殿下硃批的《官職條例》,李春芳如坐鍼氈。
別人改革都是縫縫補補,最激烈的程度也不過是刮骨療傷。
殿下改革是掄着斧子一頓猛砍,不要說刮骨,直接連骨頭都敲碎了。
李春芳在閣房了轉了十幾圈,終於按捺不住,正了正官服官帽,匆匆出了閣房,穿過午門前面的空地,進到司禮監,找到了入值的馮保。
“李老先生,你有事找咱家?”馮保有些詫異地問道。
這位首輔沒有前首輔徐階那麼老奸巨猾,性情溫和,做事斯文有條理,很少這麼火急火燎地找上門來。
“馮公公,老夫想拜見殿下。”
“拜見殿下?真是不巧了,殿下剛出了西苑。”
李春芳脫口問道:“殿下去了哪裡?”
話一說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失禮,老夫有失臣禮。殿下的去向豈是臣能胡亂打聽的。只是老夫有急事,想拜見殿下。”
“國事上的急事?”
李春芳是內閣首輔,他說有急事,馮保也不敢耽誤。
太子殿下以國事爲重的秉性,他最清楚不過。
“是國事。”
“非常着急?十萬火急?”
李春芳遲疑一下,他的性子讓他不願意打馬虎眼,開口說道:“是要事,但並不急迫,只是老夫心裡着急。”
哦,不是火燒眉毛、急需殿下定奪的大事!
馮保長舒了一口氣。
“老先生,殿下出去,可能下午就回來。等殿下回來,咱家馬上稟告,再請老先生過來,如此可好?”
李春芳想了想,也只能如此。
拱手向馮保致謝,轉身悻悻地離開司禮監,回去內閣。
朱翊鈞去了欽天監。
欽天監現在成了“大明皇家科學院”,這裡聚集着這些年少府監、太常寺、太府寺收羅招募的“能人異士”。
有什麼精細零件都能打造出來的巧匠;有擅長一鍋亂燉,然後狂冒各色氣體的道家煉丹師;有夜觀天象,掐指算出星宿位置的觀星師;還有熟讀算經,能進行各種複雜數學運算的“精算師”.
各個是人才,說話又好聽,一見面就恭敬地行禮喊道:“臣等拜見太子殿下。”
欽天監現在分設天文、機械、數學、化學、物理等研究所,這些收羅來的人才,分門別類進行鑽研。
他們先認真學習朱翊鈞編撰的《數學》、《物理》、《化學》和《機械結構和加工》等“不世絕學”。
資深公務員朱翊鈞大學是學機械製造的,在某大型機械廠工作了兩年,考公上岸,然後遇到精兵簡政,稀裡糊塗從機械工業廳調到宗教局,深耕十幾年。
屬於能文能武,能工能理,跨時空全面型人才,領導大明開啓第一次工業革命,綽綽有餘。
“黃道林,孤的蒸汽機呢?”
朱翊鈞迫不及待地問道。
黃道林四十多歲,是六代世傳的首飾工匠,擅長加工各種金屬精細器件。
發明了擒縱調速器和精密遊絲,製造出航海測量經度所需的高精度航海時鐘,被授予大良造,賜正五品奉議大夫,現在是機械所所正。
朱翊鈞今天匆匆趕來,就是聽到黃道林的稟告,他夢寐以求的蒸汽機有了結果。
“殿下,請跟臣來。”
黃道林帶着朱翊鈞出了大堂,往室外走去。
欽天監原本跟太醫院擠在一起,後來太醫院挪去了柏林寺,欽天監也搬到了南城永定門北的天壇。
欽天監觀測天象,在天壇附近辦公,合情合理。
天壇足夠大,比紫禁城還要大。
天壇的主建築,大享殿、皇穹宇、齋宮,欽天監不敢佔用。它佔據了神樂觀,地盤比苦逼的六部衙門合在一起還要大,足以讓他們在這裡使勁地浪了。
更妙的是他們出門轉左,出了永定門就是一望無際的南苑,大明第一個熱氣球和第一個降落傘就是在那裡做的試驗。
到了一個院子裡,朱翊鈞看到他心心念的蒸汽機。看到第一眼,心裡冒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好醜!
真他孃的醜!
六米多高的長圓桶,立在地面上,頭上還有兩根長長煙囪,很像放大的光頭強腦袋,上面樹了兩根天線寶寶的天線。
“殿下,這臺蒸汽機後面是一口水井。這口水井是一口水泥管,埋到地面以下六十米。上面有抽水機,蒸汽機連着抽水機。
臣等演示蒸汽機,就是演示它驅動抽水機,把井水從深六十米的管井裡抽出來。”
朱翊鈞點點頭。
沒毛病,歷史上第一臺商用化的蒸汽機就是用來抽水的,廣泛應用在煤、鐵礦井裡。
大陰帝國的某部電視紀錄片裡,展示過他們本土煤礦,有幾臺瓦特時代的蒸汽機,說是世界上第一批商用蒸汽機,有近十米高,可以把煤礦一兩百米深的積水抽出來。
朱翊鈞以前一直認爲密封是蒸汽機的軟肋,起着密封作用的橡膠是最關鍵的材料之一。
黃道林等人用翻砂鑄造出大配件、手工搓出小零件,搭建出一臺原始版的蒸汽機,朱翊鈞見到第一眼後,頓時大徹大悟。
這樣粗大傻的機器,要個毛線的密封,它只需要大力出奇跡。
圍觀羣衆除了朱翊鈞和隨從內侍,還有白塔學院數十位過來“實習”的天文、數學和機械科的學子,他們都是第一次見到蒸汽機。
看着這高大丑陋的鋼鐵怪物,心生畏懼。
朱翊鈞和大家一起站得遠遠的,黃道林指揮幾位“鍋爐工”往爐膛裡剷煤,開始燒鍋爐。
天線寶寶的天線突突地冒黑煙。
等了十來分鐘,粗大傻開始呲呲地冒蒸汽。
蒸汽機的鍋爐特殊改造過,六根銅棒一頭在爐子裡,被大火加熱。其餘五分之四伸進鍋爐裡,被水包圍着。
由於銅棒的良好導熱性,鍋爐裡的水被迅速均勻加熱,蒸汽越來越大,呼呼往外冒,發出刺耳的聲音。
操作工擰開閥門開關,打開導氣管,蒸汽機的活塞被緩緩推動,連桿帶動着抽水機,一下又一下,突然間,抽水機的排水管噗噗地往外噴水,嘩嘩地濺落在地上。
朱翊鈞猛地站起來,熱烈地鼓掌。
衆人不由自主地跟着站起,傻傻地跟着鼓掌。
操作工一激動,拉動開關,蒸汽衝進汽笛裡,發出嗚嗚的尖銳聲響。
會冒煙的鋼鐵怪物發怒了!
周圍的人嚇得驚慌失措,有的抱着頭蹲在地上,有的臉色發白雙腿直哆嗦,有的乾脆哭爹喊娘。
聽着刺耳的汽笛聲,聞着飄過來的煤煙味,朱翊鈞覺得無比舒暢。
工業革命就是這個味!
世界上第一臺商用蒸汽機誕生了,自此,人類文明進入到蒸汽時代。
他又看了看被嚇得慌成一團的白塔學院學子,以及那些內侍們,心裡感嘆。
這麼重要的歷史時刻,場面過於樸實無華了。
在天壇北面,紫禁城左順門的內閣裡,此時已經走回來的首輔李春芳坐在座椅上沉思許久,然後又找到了張居正。
“子實兄,快請坐!”
張居正對李春芳的造訪很意外。
兩人是同科,李春芳是狀元,不過他那年已經三十七歲。
張居正中二甲第九名,那年才二十三歲。
李春芳憂心忡忡地坐下來,看着張居正說道:“叔大啊,我們身爲殿下老師,要盡心盡責。”
“怎麼了子實兄?”
“唉,殿下喜法家之言,肆意逾越祖制,又好格物實學,不治仁德之政,長此以往,非大明之福啊。你我是殿下的老師唉,老夫如何有臉去見大明二祖列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