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光閣勤政堂,聽到朱翊鈞開口,跪伏在地上的潘應龍如同聽到了天籟之音,可是聽完了朱翊鈞的話,渾身像是墜入冰窟。
喉結不停地抖動着,額頭上和後背上的冷汗不停地流。
朱翊鈞又開口道:“起來吧。你是楊金水舉薦的人。孤相信他,因此也願意給你機會,起身來,坐着說話。”
潘應龍連忙磕頭應道:“草民謝殿下。”
到此時,潘應龍終於放下輕視之心。
原本他以爲,十四五歲的少年,再厲害能厲害到哪裡去?
嘉靖帝的好聖孫?呵呵,嘉靖帝在潘應龍眼裡,也高明不到哪裡去,屬於內鬥一流,治國理政稀鬆平庸之輩。
教出的“好聖孫”,能高明到哪裡去?
還不是下面一堆的臣子,在使勁地拍馬屁,才把他說得神乎其神。
但是剛纔一番暗中交鋒,潘應龍真得被嚇到了,嚇到骨子裡。
尤其是剛纔將近半刻鐘的沉寂,朱翊鈞把先天優勢——太子權勢發揮得淋漓盡致。
君威如天,我不說,讓你在寂靜中自己體會。
很多事情,伱越琢磨越會嚇唬自己。
潘應龍越琢磨越胡思亂想,自己心虛不已,終於又深刻體會到命運操持在別人手裡的那種惶恐。
雖然說朱翊鈞身爲太子,手握生殺大權,有點勝之不武,但潘應龍清楚,能把自己的優勢充分發揮,都是一頂一的聰明人。
潘應龍老老實實坐下,在椅子上坐了三分之一個屁股。
“你認識徐璠?”朱翊鈞開口問道。
“回殿下的話,草民認識,但不相熟。”
“你設計了他?”
“是的。”潘應龍老實地答道,“徐魯卿聰慧過人,但爲人自負,又貪婪好財,草民抓住了他的弱點,暗地收買了他的兩個族中好友,以及蘇州的兩位故交,慫恿他到處買地。”
朱翊鈞突然問道:“聽聞這兩年東南的田地價格有下降?”
“是的。這兩年東南的良田價格下降了一成多,尤其是隆慶元年掉得更多,所以徐魯卿去年大肆買地。”
“什麼原因?”
潘應龍遲疑一下答道:“嘉靖四十一年起,胡部堂和楊公公搭檔,力行東南剿倭,倭患肅清。又聖天子在位,仁太子秉政,天下太平,風調雨順。
而豐年傷農,越是風調雨順,糧食就越賣不起價,持續數年,良田價格逐漸貶低。”
“呵呵,”朱翊鈞冷笑兩聲,“說實話!”
潘應龍看了一眼楊金水,正色說道:“回殿下的話。楊公公主持統籌局東南辦之後,每年從暹羅、真臘、占城海運來大量稻米,販賣東南以及江西、湖廣,糧價一日低過一日。
又上海、蘇州等地,種棉、紡紗、織布、絲繭、綢緞等產業日益興盛,各工廠如雨後春筍,層出不窮。百姓們蜂擁而至,進廠效力。拿的工錢,足以養活一家老小,還綽綽有餘。
數年下來,許多百姓不堪耕種之苦,變賣田地,入上海、蘇州、杭州、寧波等地工廠做活,掙工錢。
賣地的人多了,做佃戶的人卻少了,許多地主買了地,卻僱不到佃戶耕種,收成減少,繳納的賦稅卻還是有那麼多。一來二去,許多地主不敢賣地,田地價格就貶低了。”
沒錯,不是所有的地主都有本事像徐府那樣,大肆購買或者半買半搶地侵佔田地,然後再跟官府勾結,隱匿田地,逃避賦稅。
州縣也有壓力的,每年的田賦都是硬性指標,大明KPI,死死地壓在頭上,事關前途,府州縣的官員們肯定會盯死了。
你沒有背景,不是官紳世家,也敢隱匿田地,想得美!
但是官紳世家也有一個苦惱,田地越多,越找不到佃戶耕種,都跑去工廠做活去了。
那些新興的工廠,爲了吸引人來做工,開出的條件一個比一個好。
既然如此,都是做牛做馬,爲什麼不去好一點的地方做牛馬呢?
這種情況延續幾年,一向堅挺的東南田地價格開始下降。
潘應龍繼續說道:“正是因爲如此,江南世家對楊公公恨之入骨。”
朱翊鈞不置可否。
江南世家對楊金水恨之入骨,這就對了。
楊金水要是跟他們水乳交融,自己早就收拾他了,就不會如此信任他,還許下封侯進爵的承諾。
朱翊鈞轉頭問楊金水:“東南田地價格貶低,統籌局爲何不去收購?”
“回殿下的話,奴婢有叫人去收田地,只是我們終究是外來戶,在鄉野之間,訊息沒有當地官紳世家得的快,有沒有他們說話管用。
當地百姓賣地時,多半還是優先賣給當地官紳世家,甚至價格低了一兩成都在所不惜。所以統籌局東南辦費盡力氣,收效甚微。”
鄉紳土豪們掌握着縣以下的農村。
皇權不下鄉,那是以前,在自己手裡就不行。但是此事重大,得一步步來。
朱翊鈞點點頭,不深究此事,繼續說道:“你設計了徐璠,此事還不能成。想必胡汝貞、王子薦、曹子忠(曹邦輔)都在暗地裡給了你極大的幫助。
他們在東南興兵多年,執掌南直隸、浙、閩等地軍政事宜,有他們的臂助,你的計策纔會如此順利,這般圓滿!”
潘應龍萬萬沒有想到朱翊鈞會如此直接。
他第一次跟朱翊鈞面對面交談,根本不熟悉這種開門見山,直來直去的風格。
楊金水在暗地裡遞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太子殿下能在勤政堂裡接見你,說明他對你有了初步認可,你不必忌諱什麼,也不要藏着掖着,有話直說,反而會得到殿下的信任。
潘應龍讀懂了楊金水眼神裡的意思,牙一咬答道:“殿下英明。”
“英明!孤再英明,也擋不住下面的人有自己的心思。‘亭亭華蓋祥雲表,九點晴菸斗山小。’人人都有再進一步的想法。
天下人皆知,孤以東南剿倭起而築基,胡汝貞、曹子忠、譚子理、王子薦、劉仁甫、戚元敬,都是孤的心腹班底。
現在孤從裕王世子變成了太子,受父皇所託,秉持國政,他們卻無一人入閣,心裡有怨言嗎?
孤知道,肯定有!”
朱翊鈞轉過頭來,盯着潘應龍,“你肯定也看明白了這些,所以四下聯絡,得孤的這些心腹大臣們,暗行方便,推動蔡國熙跪拜徐府之事,進而挑起高拱與徐階之爭。
無論誰輸誰贏,他們都不吃虧。而你,潘應龍,能錐破皮囊,在孤的面前一展才華。你們都能撈到好處,卻不管這鍋飯,硬是被你們煮成了夾生飯,還要孤硬生生地吞下去!”
朱翊鈞的話,說得語氣不善,冷徹凜然,寒氣逼人。
潘應龍噗通跪倒在地:“草民該死,壞了殿下的大計。”
朱翊鈞盯着他,過了好一會纔開口問道:“你說,壞了孤的什麼大計?
潘應龍擡起頭,朗聲道:“草民到此時才明白,草民的才略不及殿下之萬一。草民只看到十年之計,殿下能看到百年之後。
草民此時才明白,此前的得意之計,完全是魯莽無知之舉。”
“你真得明白了?”
“草民真得明白了。”
“那你說說,你到底明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