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城東北一百里的揚州城。
城外南邊是一大片丘陵地帶。
寒風驟起,像刀一樣刮過來空蕩蕩的丘陵。荒原一片,沒有樹,到處可見被砍伐剩下的樹樁。大的有碗口大,小的不過茶盞那麼大。
地上滿是雜草,灰枯色,伏在地上,一隻又一隻腳整齊地踩過它們。
紅色的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鼓聲鏗鏘有節奏,笛聲悠揚有韻律。一排排身穿新式軍裝,頭戴圓盤鐵盔的神威軍士兵,扛着滑膛槍,跟着鼓聲,邁着穩健的步伐,行走在荒原中。
時不時一輛炮車從隊伍中間轟隆隆駛過。
四匹馬在前面奔跑着,炮車裡坐着六名炮手,裡面還有一箱箱彈藥。炮車後面是九斤或十二斤野炮。
前方五六裡遠的揚州城南門城樓上,崔光中拿着一支破舊不堪的單筒望遠鏡,眺望着步步逼近的明軍。
這些明軍分成一個個方陣,從容不迫地散佈在寬三四里,縱深兩三裡的荒原上。
“這些明軍跟以前看到的不一樣。”崔光中看完後,把望遠鏡遞給旁邊的軍師。
軍師名叫崔吉慶,做過縣官,因爲貪得太狠,被當地世家聯手給搞下去。退居原籍時,閒來無事讀了幾本兵書。
戊辰之變,朝鮮大亂,他反倒認爲天時已到,踊躍地參與其中。
可惜李讚道和樸仁勇等賊軍首領都沒發現他這位朝鮮諸葛,輾轉了多地,吃了不少苦頭,終於被崔光中賞識,被延請爲軍師。
得到“重用”後,崔吉慶準備大展手腳,把崔光中的兵馬打造成爲朝鮮第一強軍。可惜,事實像冰雨一樣胡亂地拍打在他臉上。
這些賊軍起事的主要目的就在於搶錢搶女人,放蕩不羈愛自由。你讓他們每日按時出操,苦練技擊?
做夢!
直接鬧兵變!
朝鮮起事的山頭那麼多,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於是崔吉慶強軍舉措才執行沒幾天就煙消雲散。然後崔光中被李讚道從平壤和黃海道看了出來,成了名副其實的流寇,崔吉慶也擺爛了。
武侯在世也無計可施,他有什麼辦法。
不過他鬼點子還是有些的。崔光中聽他計謀,佔到些便宜,攻下揚州作爲據點,穩住了跟腳,於是崔吉慶軍師之位,做得還穩當。
崔吉慶舉着望遠鏡看了一會,也很是疑惑:“大將軍神目如燭,洞悉萬里。
兵書有云,陣法分方陣、圓陣、疏陣、數陣、錐形陣、雁形陣、鉤形陣、玄襄陣、水陣和火陣,另外還有用以射擊的‘雲陣’,圍敵的‘贏渭陣’,奇襲的‘闔燧陣’。
在下最推崇的是諸葛武侯的‘八陣圖’、‘梅花陣。在下不才,由二龍出水陣變化推演出天地三才陣,大軍分三排層層遞進,可破強敵。
明軍這個陣形不正不奇,無陰陽八卦之分,只能說是不得章法的怪陣。”
旁邊有人附和,“軍師說得沒錯。大將軍你看這些明軍,扛着根棍棍,就這麼肆意地走着,是來打仗還是來串門的。”
“明軍不是很厲害嗎?怎麼看上去很一般啊。這樣走路,我們也會。”
“都是那些文人當官的胡亂吹捧的。他們把大明當親粑粑一樣供着,肯定是吹得神乎其神,現在一看,不過如此。”
“明人水師着實厲害,可是上了岸,跟我們沒有什麼兩樣啊。”
“所以說,我們鬧了那麼久,狗國王和那些狗官求了那麼久,明軍都不敢來,肯定是他們只是強在水師,上了岸跟我們的官兵一樣。”
“沒錯了,天下烏鴉一般黑,官兵都是一樣稀鬆破爛。”
這些賊軍大小首領都沒有嘗過明軍的鐵拳,在這裡充分發揮想象力。
同時出於給己方打氣的目的,他們肯定是拼命地踩明軍。
他們以前打朝鮮官兵時,摧枯拉朽,攻無不克。在他們潛意識裡,也希望這次來的明軍跟朝鮮官兵一樣。
崔吉慶放下望遠鏡,又開口說話了。
“大將軍,卑職數過,明軍最多不超過一萬五千人。”
“一萬五千人?”旁邊的賊軍將領們更加興奮了。
“我們有精兵四萬。四萬打一萬五千,他們又不是天兵天將,我們勝券在握!”
“大將軍,他們這點兵馬就敢列陣叫囂我們,我們馬上出城去,好好教訓他們!”
“對,大將軍,打贏了明國兵馬,你就是朝鮮第一號英傑,李讚道小兒都該讓賢給你。”
崔吉慶等將領們說完,總結道:“兵法有云,取勝之道無非以正勝奇,以強勝弱,以多勝少。
大將軍,此戰我們當以多勝少!”
在他們簡單的腦子裡,打仗無非就是數人頭,哪一邊人多就能打贏。
崔光中眼睛裡閃爍着狡黠的光。
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崔光中決定派兵出去打一仗。
打贏天朝上國的平叛大軍,崔光中就是朝鮮各路英傑中頭一號人物,就算是退回平壤城的李讚道也要納頭便拜。
打敗了?
打敗就打敗了,見到形勢不對,自己帶着心腹積極轉進。現在世道這麼亂,隨便佔個地方,一樹旗又能召集數萬兵馬。
屢敗屢戰,也是戰績,多敗幾次,讓天朝上國記住自己這號人物,等到時機成熟,果斷接受招安,肯定能在朝鮮新朝堂上撈到一個好位置。
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趕着行在賣酒醋。
我也讀過天朝的話本章回!
“全軍出擊!”
崔光中一聲令下,四萬賊軍出了揚州城,在城外結陣,緩緩前移,對明軍對戰。
很快,兩軍相隔只有一里多遠。
明軍衣甲鮮明,旌旗飄飄。滑膛槍槍管閃着白光,整齊如林。
賊軍一夥夥的,身上穿着五顏六色的衣服,有儒衣衫袍,還有官服鎧甲,還有披着花花綠綠的婦人衣服和布帛。
手持各種兵器,打着各色各樣的旗號。面目猙獰,惡狠狠地看着比己方少一多半的明軍。
神威軍出動了五個火槍步兵團,六十個三排列隊,組成二十個方陣,錯落有序,青灰色的軍裝如同海洋,紅色臂章衣邊像跳躍的紅色浪花。
飄蕩的旌旗像一面面紅色帆。
火炮團迅速架設火炮,三十門十二斤野炮,八十五門九斤野炮在火炮都虞侯的指揮下,迅速架設好。
其中五門十二斤野炮隸屬一隊,在隊正王逢猛的指揮下,五門火炮對準其中一夥賊軍中心位置。
集中所有火炮向一點猛烈開火,像錘子敲釘子一樣。
兩軍相隔不到一里,五門十二斤野炮率先開火。
巨大的炮擊聲撕裂清冷的空氣,在朝鮮中部山地迴響着。
賊軍一位士兵李甲看着黑漆漆的炮口,心裡有些發虛,不知道這玩意是什麼。
賊軍從官兵手裡繳獲了數百支東倭販賣過來的火銃,不過大部分被李讚道搶了去。其餘的賊軍只是聽了個響,不知道這玩意到底多猛。
突然間火炮開火,李甲看到對面火光閃動,濃煙滾滾,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好像下雨了,雨點飛落在左邊臉上,熱乎乎,黏糊糊。
他使勁眨了眨眼睛,轉頭一看,剛纔還站在左邊的同伴不見了,只剩下一雙腿,搖搖晃晃的,下一秒就要倒下。
是同伴沒錯,腿上的靴子還是從自己手裡搶走的。
腿上全是血,還有白色的骨頭,像是什麼東西,把他上半截身子從大腿處硬生生給拔走了。
再向後轉頭,看到左邊空了一溜,前四五個同伴都不見了,只剩下一雙腿留在原地,周圍一灘的鮮血,還有黏糊糊的紅色爛泥。
後面的四五個同伴卻是不見了腿,旁邊還有同伴沒了胳膊。他們抱着斷手斷腿,躺在地上,嗷嗷直叫,哭天喊地。
李甲再看一眼周圍的同伴,還完好無損站着的,滿身滿臉都是血。有的跟自己一樣不知所措,有的似乎看到了什麼,只是場面過於震撼,他們都被嚇傻了,渾身顫抖地站在那裡。
李甲猛地轉頭向右,右邊不遠處也有一條類似的溝道,雙腿,鮮血,爛泥,斷了手腳的同伴。
整個隊伍都亂了,慘嚎聲,驚叫聲,自言自語聲,就像開了鍋的小米粥,亂做了一團。
不知過了過久,李甲下意識地轉頭,看到對面明軍的火炮又開始閃動火光。他嚇得一轉頭,正好看得真切。
一發炮彈快得肉眼看不清它的蹤跡,狠狠撞進隊伍裡,左邊五六個同伴,上半身就突然全部炸開,化成了血雨和爛泥。
炮彈下墜,去勢不減,在乾硬的泥地上蹦蹦跳跳,所到之處,把人的腿全部打斷,就像乾枯的樹枝,咔噠一聲斷裂。
炮擊中,步兵團列隊在鼓聲和笛聲中越走越近,走到離賊軍不到一百米時,過半賊軍被幾輪炮擊打崩了,紛紛轉頭就跑。
留在陣地上的還有那些沒有吃到炮彈,還沒看到慘烈景象的賊軍。
步兵團繼續列隊逼近,走進三十米距離,隊伍停下。
“舉槍!”
士兵們紛紛舉起滑膛槍,黑漆漆的槍口對準賊軍。
軍官舉起長刀,對着賊軍大喊道:“瞄準!”
“開火!”
連綿不絕的槍聲,前調是清脆,中調是撕扯,後調是沉悶,一排排青煙噴出,賊軍一排排倒下。
其餘的賊軍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打得暈頭轉向。
“上彈藥!”
在軍官的喝令聲中,明軍士兵們嫺熟地按照演練過數百上千次的步驟,裝填彈藥,然後在“舉槍!瞄準!開火!”的喝令聲中開火。
“上刺刀!”
寒光飛閃的刺刀被裝上滑膛槍,馬上變成一支長矛。上萬支長矛,矛尖指向賊軍。
“跟我衝啊!”軍官大吼一聲,舉着長刀向前衝去。
上萬士兵舉着刺刀,大吼一聲,保持着歪七歪八的大致隊形,向賊軍狠狠衝去。上萬把在陽光下閃着刺眼的寒光。
於此同時,三千騎兵在蕭如薰的率領下,從側翼殺出,向賊軍的側面包抄殺去。
捷報很快送到江華島,由葉夢熊向劉燾稟告。
“擊斃四千六百七十人,斬首一千一百二十級。擊傷殺傷六千九百五十七,俘獲三萬零七百人。賊酋崔光中被蕭如薰抓獲揚州城克復。”
“報!”
又有捷報傳來。
“平壤城被攻克,賊酋李讚道聚妻兒舉火自焚,其餘軍民七萬餘投降。”
劉燾點了點頭,“整理好,八百里加急送督理處。”
“是。”
“男兆,戰報整理好,不要寫漏了。前敵指揮部也有急報呈送戎政府。”
葉夢熊點點頭:“劉公放心,屬下會寫好。”
以前武將被文官壓制,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他們沒有上報中樞,直通御前的渠道。
戰報由文官說了。
他們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
可以把武將的功勞說成自己的,再把武將的英勇殺敵說成輕敵冒進,沉着應敵說成貽誤戰機,不敵撤退說成未戰先逃。
朱翊鈞改了規矩,前敵指揮的武將們可上報軍情戰況,直呈督理處,抄送戎政府。
文官一份,武將一份,要是兩邊對不上,就要出動錦衣衛。
他一出馬,就不是什麼好事。
捷報迅速送到京城,送到西苑朱翊鈞的手裡。
好!
平壤和漢城光復,東征之戰第一階段順利完成任務,自己就能安心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