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海等人聞聲轉身向後廳看去。
一道屏風撤開,露出後廳,一道簾子垂下,擋住了大家的視線,只看到後廳裡坐着一位盛裝的女子。
雖然看不清面貌,但李山海等人聽得出聲音,彎腰恭聲說道:“臣等見過王大妃娘娘。”
坐在後廳簾子後面的,正是王大妃沈氏。
沈氏出自名門青松沈氏。
生於嘉靖十一年(1532年),今年才四十歲。
嘉靖二十一年被朝獻中宗選中,指婚給二子慶原君李峘,封夫人。
嘉靖二十四年,朝獻仁宗死而無後,弟弟李峘即位,是爲朝獻明宗,立沈氏爲王妃。
嘉靖二十九年,沈氏產下順懷世子。
嘉靖四十二年,順懷世子去世,沈氏和明宗再無子嗣。
隆慶元年,明宗去世,沈氏以先王妃名義下教令,立中宗庶七子、明宗的弟弟德興君李岹之子李鈞入嗣朝獻國統,改名李昖。
垂簾聽政半年,無力壓制朝堂黨爭,也無法安撫地方的民怨,最後爆發戊辰之變。
避居江華島,沈氏深居後院,幾乎沒有露面和出聲。
不過青松沈氏,朝獻名門世家之一,肯定不會甘於寂寞。她的弟弟沈義謙和沈忠謙一直活躍在前臺。
沈義謙一手拉起了西人黨,但是出使明國兩次後,迅速成爲明國死忠粉,政治理念就是希望讓朝獻成爲大明第二十一個承宣佈政司,不被朝堂忠義良臣們所容,然後他弟弟沈忠謙接過西人黨旗幟。
現在朝獻小朝廷回京,祭拜祖先陵墓,傳文各地,又重新開張。
王大妃沈氏的權勢又逐漸恢復,加上國主李昖離開朝獻去明國入朝覲見。作爲朝獻王權唯一代表的沈氏,權勢達到頂峰。
“諸公的議論,本宮聽到了。諸位都是朝獻的定海柱石,而今朝獻危急之際,爲何不奮起?”
沈氏的聲音晃晃悠悠地傳出來。
李山海等人低頭恭敬地聽着,心裡卻在嘀咕着,這娘們什麼時候藏在這裡。
這次聚會是柳成龍安排的,地方也是他安排的。大家出於對他的信任,沒有什麼戒心就進來了,坐下就開始商談起大事。
想不到身後還藏的有人,大意了。
柳成龍跟王大妃攪合到一塊去了?
一個二十多歲,俊朗挺拔,龍精虎猛;一位四十歲不到,如狼似虎,深居後宮。
兩人居然攪合在一起,看來此前傳出來的風言風語,比如江華島時,時常有青年男子夜宿王大妃內院
看來這些都是真的!
許多念頭在衆人的心頭閃過。漢城李氏宗廟,剛修建起來的簡陋房子裡,明宗的神主位隱隱泛起綠光。
柳成龍跪坐在最後,觀察着前面五人,朝獻朝堂上目前最有勢力的五位,心裡冷笑不已。
一羣蟲豸!
等利用完你們,再借機除掉!
有你們這些蟲豸在,朝獻能有什麼希望!
李山海垂頭答道:“而今局勢反覆無常,臣等才識淺薄,不足以定乾坤。懇請王大妃發下號令,臣等遵循就是。”
遵循就是?
到時候出事了,就把王大妃交出去。
都是她挑的頭,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只是遵令行事,迫不得已啊!
柳成龍跪坐在最後,聽着前面的說話聲,心裡的冷意更盛。
“本宮知道你們的意思。無非就是想立新君,佔據大義。只是現在剛逢戊辰之變,王室人丁凋零,你們說,立誰爲新君?”
衆人默不作聲。
柳成龍看到五人打定主意不做出頭鳥,便開口道:“娘娘,臣推薦德陽君之子豐海守李季麟。”
德陽君李岐是朝獻中宗庶五子,也是李昖的伯父。
李季麟是李岐的庶三子。
戊辰之變,朝獻王室也跟着遭遇浩劫,李氏王子王孫們,死傷殆盡,李季麟不僅是爲數不多活下來的一員。還是他們中間唯二的中宗一脈子嗣。
也就是說,中宗一脈除了李昖,只剩下李季麟了。
柳成龍舉薦的這個人選,讓王大妃非常滿意。
李季麟和李昖一樣,都是她庶出的侄兒,無論從禮法還是宗親上,都能穩穩壓住他們。
而且血脈跟李昖一樣正統,能給朝野一個交代。
“柳都旨舉薦的人選,確實經過深思熟慮,本宮覺得十分妥當,諸位,你們怎麼看?”
我們怎麼看?
我們站在旁邊叉着腰、喝着小酒慢慢看。
鄭澈突然跪伏在地,冒出一句:“娘娘,衆所周知,李季麟自小跟着德陽君在封地,成年後分守豐海,朝中認識他的人不多。
戊辰之變後,見過他的人所剩無幾。就算是見過他的人,也都是他少年時見過,成年時什麼模樣,沒人知道。
現在的李季麟自稱從豐海一路輾轉逃難到江華島,身上無印符文書,就憑一張口,恐怕難以服衆啊。”
柳成龍惱怒地看着前面的鄭澈,恨不得拔出佩劍,插進他撅起的屁股裡。
今日議事,你小子三番兩次出來攪和,可以肯定,你小子就是明國人的奸細。
你們西人黨就是明國人的走狗。
黨首沈義謙一心想出賣朝獻,納土歸明。
被忠義之士圍攻,朝獻無立足之地,悻悻地逃到明國。
他弟弟沈忠謙繼續接過大旗,名義上與沈義謙割裂,實際上做的還是出賣朝獻,納土歸明的那一套,只不過做的更隱秘些!
朝獻的叛徒!
等到事成後,一定要把你們全部燒死,才能洗滌你們的罪過。
簾子後面傳來王大妃沈氏霸氣的聲音:“本宮說他是李季麟,他就是中宗之孫、德陽君之子,朝獻的新大君。”
柳成龍熱淚盈眶,五體投地地跪伏在地上,顫聲喊道:“娘娘英明!娘娘與危難之際,力挽狂瀾,拯朝獻萬民於虎狼,救千里江山於水火,必定會青史留名,世代稱頌。”
沈氏乾脆利落地說道:“好了,大事就此議定,李領政,你帶着文武大臣,撥亂反正,匡扶朝綱,新君立後,必有犒賞。
柳都旨,本宮以密令傳你,命你爲判義禁府事、御營廳都提調,秘密行事,早日立新君,開新政。
朝獻萬民、千里江山,就拜託柳卿。”
柳成龍跪伏在地上,淚流滿面,“臣一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李山海、金孝元、沈忠謙、崔永慶、鄭澈面面相覷,然後跪伏在地,齊聲應道:“臣等遵命!”
漢城東北硯山,是朝獻新軍第一、第五、第六、第九、第十一步兵團駐地。這五個步兵團合計一萬六千人,是漢城警備力量。
柳成龍站在硯山山頂上,看着山腳下密密麻麻、又整齊歸一的軍營,忍不住感嘆道:“真是虎狼之師。”
他身邊站着兩名男子,一位三十多歲,絡腮鬍子;一位二十多歲,面淨無須。
他們都穿着朝獻新軍的軍裝,跟大明新式警服很像,只是警服是藏青色,他們是靛藍色。
朝獻新軍編制跟明軍鎮衛軍相似,用的是朱翊鈞定的“新編制法”,稱呼上跟後世的幾乎一樣。
軍銜卻跟大明警銜一樣,從少尉到少將,中間多了大尉和大校。
目前朝獻新軍最高軍銜就是少將全正元。
絡腮鬍子的男子掛着兩槓一星肩章,是位少校,叫金誠一,是第十一步兵團團長。
面淨無須的男子掛着一槓三星肩章,是位大尉,叫李載久,是第六步兵團第三營營長。
金誠一看着軍營,神情複雜,“可是這支虎狼之師,完全是明國人一手訓練出來的。”
柳成龍覺得有些氣悶,想了想,決定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鼓舞士氣。
“王大妃同意廢李昖立李季麟了。”
金誠一和李載義一臉欣喜:“真的?“
“對,前日密議時,王大妃壓制住李領政等人的異議,把此事定了下來。”
李載義欣然說道:“好啊。李昖昏庸糊塗,好奢惡儉,不思進取。只想着在明國人羽翼庇護下享樂,全無重振國事,再塑朝綱的志向。
這樣的君上不要也罷!”
金誠一沒有那麼樂觀,“去了一個李昖,新立一個李季麟,就真的管用嗎?我看啊,還是要把大權抓在我們自己手裡,勵志圖新,不再被那些混蛋所幹擾。”
柳成龍狠狠地點頭:“沒錯。廢立之事,只是讓我們手握大義,創造一次絕佳的機會。”
絕佳的機會?
什麼機會?
金誠一和李載義不由地轉頭看向柳成龍,他沒有往下說,還反問道。
“金兄弟,李兄弟,你們能切實掌握多少兵力?”
沉默了一會,金誠一開口道:“不瞞柳兄弟,我有把握的只是團部警衛連和第二營。裡面的營長、連長都是我的生死兄弟,掉腦袋的事,他們一點都不在乎。
第一營,我只能掌握一個連。第三營和其它部隊,我就一點辦法都沒有。”
李載義答道:“我只能掌握第一連,那是我帶出來的,裡面多半是我的生死兄弟。其餘我沒有把握。”
看到柳成龍沒有出聲,金誠一和李載義以爲他覺得自己辦事不力,對視一眼,金誠一出聲解釋道:“柳兄弟,不是我們不賣力,是明國人控制軍隊的手段太厲害了。
每個團都有政工處,政工指導員直接下到連隊,營一級是政工教導員。團一級是政工委員直接領導政工處。除了政宣工作,平日和戰時還有執行軍法軍紀的權力。”
“政工處?”
“對,政宣工作處,隸屬戎政府政宣總局,類似監軍。無孔不入,手段又極其高明,把上下官兵的心都籠絡得服服帖帖。
要不是我跟那些老兄弟都是從死人堆一起爬出來的交情,他們的心早就被拉走了。”
李載義補充道:“還有錦衣衛的人。
據說是翊衛司安全保衛局的人,專司軍中刺探,巡訪謀逆叛國等罪行。不僅明國海陸軍各部有大量安保局密探,我朝獻新軍也安插有。
是誰沒人知道,有可能是你的警衛員,也有可能是你的生死兄弟。”
柳成龍聽得頭皮發麻,如此嚴密控制,難怪金誠一和李載義等義士與自己往來,都是千小心萬小心,謹慎的不能再謹慎。
原來如此。
柳成龍氣憤地說道:“不僅軍中如此,朝堂上也是如此,朝堂諸公衆臣,誰也不知是人是鬼!
明國人如此種種手段,正好說明意圖吞併我朝獻的狼子野心。幸有諸位忠勇義士,不背世代王恩,不忘朝獻社稷。
你們手裡有一千五百人,再加上全九那邊的一千人,足矣。
王大妃任命在下爲判義禁府事、御營廳都提調,總領義事,我們可以放手一搏。”
李載義忍不住問道:“柳兄,事到如今,你可以把事情細節告知我等了。”
柳成龍笑着問道:“閉城固守,實在不行擁着新軍遠避中部山區,堅守到明國人耗費不起,妥協求和爲止。
這個計策,你們不信?”
“當然不信。柳兄雄才偉略,怎麼可能擬定出這麼一條寄希望於他人,看上去希望渺茫的計策!”
柳成龍看着遠方。
山巒如聚,綿延千里,江山如畫啊!
他喟然感嘆着。
“對,我們的命運,朝獻的希望,怎麼能寄託在別人手裡。我提出的這個義舉良策,包括前日公開說出的新軍忠義之士,都是矇蔽李山海這些人。
跟這些蟲豸在一起,怎麼搞得好國事!朝獻怎麼可能有希望!”
柳成龍看着金誠一和李載義,誠懇地說道:“新軍中,我只信任你們兩位和全九,你們把性命託付給我,我也不敢有所隱瞞。
我真實的計劃就是,讓李山海等人提出廢立國主。
此事非同小可,然後以此爲名義,順理成章地把明國觀朝獻國政使吳兌、副使樑夢龍、長史葉夢熊,還有督軍使高策等明國軍政要員,請到漢城城裡,屆時你們兩位連同全九的陸戰隊一併發動。
他切斷明國軍隊入城的路,你們二位控制住吳兌等人,閉城固守。
抓住吳兌這些明國要員,再以觀國政使司和督軍使司的名義,發佈公告,立李季麟爲新君,把朝獻軍政權柄,悉數歸還於新君。
屆時我們再振臂一呼,朝獻各地軍民必然從之。明國人又投鼠忌器,不敢動武。到時候我們大勢已成,就可以與明國皇帝談判,恢復藩屬,自行國是”
金誠一和李載義對視一眼,又驚又喜。此計聽上去可行,至少比固城自守,守不住遠避山區,熬到明國人自行離去要靠譜。
柳成龍看到兩人的神情,繼續鼓舞道:“危機之時,不是一般情況了,我們必須出重拳,奮力一搏!力挽朝獻於將傾之際。
重造朝獻,匡扶朝綱,你我都將是名垂青史的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