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魏救趙!”
霍靖和田樂異口同聲說出這個詞。
“田先生,你先說。”
“好。”田樂欣然說道,“于闐的俘虜交代,葉爾羌國有兵力大約三萬左右,富庶之地主要集中在費爾納幹盆地、哈實哈兒-葉爾羌地區,以及天山南麓的烏赤(烏什)、阿速(阿克蘇)、苦先(庫車)等地,是爲腹裡之地。
大漠以南,崑崙山腳下這些地方,苦旱貧瘠,一直不被葉爾羌國重視,是它最薄弱的部位,正好被我們鑽了進來。
現在葉爾羌國的主力,大約兩萬餘騎,跟着他們的國主阿不都哈林汗,東去土魯番國爭戰。
現在它的腹裡之地還有兵馬一萬,各部落首領、貴族手裡的私兵,加在一起大約還有一萬,合在一起大約兩萬。
正使,副使,要是能殲滅葉爾羌國腹地裡留守的這兩萬人馬,我們就能從容騰挪,拿到主動權。”
霍靖點點頭:“主動權。我在西山軍校聽課時,聽到過這個詞,也明白了它的重要性。掌握了戰場主動權,我們等於拿到了五成勝算把握。”
“對,正使。我們用圍魏救趙,就是搶佔戰場主動權。這裡我們不熟,敵方實力不明,會從哪裡進攻我們,也不明。
就像老虎跑到草原裡,雙眼一睜瞎,很容易被狼羣圍攻。與其亂闖亂撞,不如就地挖坑,放置誘餌,把敵人都吸引過來。”
“田先生高見,你覺得應該怎麼個圍魏救趙法?”
“正使心裡應該有了定計,不妨說一說,讓屬下也參詳一下。”
霍靖點點頭,“我聽俘虜們說,葉爾羌國都城名爲葉爾羌,但菁華集中在哈實哈兒城。按照國子監學堂的說法,哈實哈兒城是葉爾羌國經濟、文化和宗教中心,也是葉爾羌國的政治陪都。
葉爾羌國國主,據說一年有一半的時間在哈實哈兒城。我們先在葉爾羌城下製造聲勢,引得葉爾羌國上下側目,再虛晃一槍,直撲哈實哈兒城。
攻下此城,葉爾羌國諸部必定會震驚。”
說完自己意見的霍靖看着田樂,“田先生,你覺得如何?”
田樂端起茶杯,呼呼地又喝了幾口,“正使這招聲東擊西,確實不錯。不過屬下覺得,還可以再進一步。”
“再進一步?”霍靖眉頭一挑,“如何再進一步?”
田樂沒有回答,低着頭又喝起茶來。
呼-呼-嚯!
嘎吱嘎吱!
霍邊咀嚼羊肉的聲音。
啪啪!
火堆裡火星子亂閃的聲音。
帳內有些安靜,霍靖大刀金馬地坐在馬紮上,雙手按在膝蓋上,身子微微向前傾,緊緊地盯着田樂,彷彿一隻老虎盤踞在你的對面。
田樂神情如常。
“正使,哈實哈兒城從前漢疏勒城開始一直到現在,屹立西域上千年的一座雄城,牆高城固。
裡面有多少守軍?我們不知道。城防如何?我們也不知道。沒錯,我們是有兩萬人,可這兩萬兵馬只是騎兵,善於野戰而不長於攻城。
我們奔襲哈實哈兒城,人生地不熟,很難保證不被敵軍發現,一旦陷入攻城泥潭裡,那就成了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嘎吱嘎吱,霍邊還在沒心沒肺地撕咬着羊腿,一支半大羊的羊後腿,被他啃得七七八八,露出骨頭部分。
火堆裡,火星子還時不時地爆出來,應該是牛羊屎幹裡沒有被消化掉的草籽,被燒裂炸開了。
霍靖緩緩點了點頭,“田先生說得有道理。那田先生有什麼好計策?”
“正使,在下聽於闐等歸附軍民說,葉爾羌國西邊要城俺的幹(安集延),位於費爾納幹盆地東部,是通往河中地區,以及撒馬爾罕城的重要中轉站,是葉爾羌國最重要的商貿集散地,據說擁有葉爾羌國最大的集市。
在下還聽說,費爾納幹盆地以及俺的干城,是葉爾羌國從西邊布哈拉汗國手裡搶過來的。布哈拉汗國一直耿耿於懷,時常從西邊發起侵襲,兵戈之事不斷。
在下的想法很簡單,圍魏救趙,聲東擊西,用計就不妨用得更徹底一點,騙敵人也不妨騙得再狠一點。
我們繞過葉爾羌城和哈實哈兒城,沿着蔥嶺的山谷河道一直向西,直接殺入費爾納幹盆地,把那裡的城池阿克西和俺的幹付之一炬,再打出布哈拉國的旗號。”
霍靖不由笑了,“田先生看着斯文,可膽子比我還要大。”
霍邊正好啃完整個烤羊腿,把啃得乾乾淨淨的羊骨頭丟在地上,吸着油膩的右手手指頭。
“切盡哥哥說得沒錯,你們兩位一個比一個膽子大,現在搞得帳篷裡我膽子最小,膽小如鼠。不行,俺的干城交給我,我必須第一個衝進俺的干城去。”
霍靖看了他一眼,“把漢弟弟,你是贊同田先生的計策?”
“我當然贊同。騙敵人,肯定是往死裡騙,坑死不償命的那種。”
霍靖笑得更開心,“好,我也覺得田先生的計策比我的強。哈實哈兒以西地區,比哈實哈兒和葉爾羌地區要廣袤得多。
地方越大越適合我們騎兵縱橫廝殺。西山軍校裡說過,騎兵最大的優勢在於機動性和衝擊力。
衝擊力是重甲騎兵擅長的,那不是我們輕騎兵該乾的活。我們就應該來回縱馳,長途奔襲,避實擊虛。
現在奔襲俺的幹,給葉爾羌國製造混亂。局勢越亂,對我們越有利。
田先生,你能提出奔襲俺的干城,想必也做好了萬全準備。”
“沒錯。”田樂欣然答道,“于闐城有四位馬奴,他們曾經跟着主人,于闐城的貴族商隊,往來過俺的干城七八次,非常熟悉去往那裡的路。
因爲葉爾羌國國主收商貿重稅,所以于闐那邊的商隊,往往走南邊的蔥嶺山谷河道,避開設立的關卡稅吏。
可以請他們做嚮導,領着我們走南邊蔥嶺的山路,繞過葉爾羌城和哈實哈兒城,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到費爾納幹盆地,直取俺的乾和阿克西城。”
霍靖站起來鼓掌道:“好!田先生在於闐想到了今日之計,未雨綢繆,果真是文長先生的高徒啊。”
霍邊哈哈一笑,“行了,你們兩位高人把計策商議好了,兵馬們也休息得差不多,該出發了。這裡離葉爾羌城比較近,待久了那邊早晚得聞出味來。”
“好,把漢弟弟,你馬上傳令下去,各部整隊,一個小時後出發。”
“是!”
“田先生,那四位於闐馬奴你帶着?”
“跟着政工處的政宣工作隊。”
“好,請他們去夜不收偵察隊,每組一位,給我們當嚮導。”
“是!”
三天後,哈實哈兒城西南三百多裡外的瑪爾堪蘇河(克孜勒河)谷,一隊騎兵在河谷山道上緩緩前進。
身着紅褙,遍打紅旗,紅色的隊伍蜿蜒十幾裡,看不到頭也看不到尾。
“三位大人,走那個山口,順着這條河直下,大概四天的時間就能到哈實哈兒城。”一位嚮導指着河谷說道。
“我們現在去到費爾納幹盆地還需要多久?”霍靖問道。
“回大人的話,我們沿着這條山谷走兩天,過一個叫鐵葉爾裡克葉的山口,算是進入到費爾納幹盆地東部的山谷。再走兩天,就能看到俺的干城。”
“好,繼續前進。”
過了一會,田樂對霍靖說道:“正使,屬下去看下輜重營。這裡山路過於險要,負重的馱馬行走非常危險,我得好生盯着他們。”
“好,田先生辛苦了。”
霍靖和霍邊看着田樂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山坳拐角,不由地都轉過身來。
“切盡哥哥,田先生不愧是進士出身,好生厲害!”
“那是自然。在京師時,我聽說過,田先生中試的隆慶二年那一科,是新學大獲全勝的一科。
他的同科出了好幾位人才,京師潘少尹的令史,叫沈萬象,還有大名鼎鼎的湖廣總督王督憲的令史,叫李明淳,跟他都是同科。”
“果真好生了得。切盡哥哥,以前我以爲書生個個是心慈手軟,可是在田先生身上,我可看不到一點心慈手軟。
從扯力昌到牙克列,再到齊喇于闐,四個城,一千多名葉爾羌國官員和貴族,以及他們的家眷,田先生領着政工處工作隊,發動四城百姓,主持召開大會。
先是歷數那些傢伙的罪行,然後當衆宣判,現場斬殺。一千多人,說殺就殺,一點都不含糊,根本不像個文弱書生。”
“讀書人都心思狠毒,田先生還行事果斷,更加不一般。他動員四城上萬百姓,誅殺葉爾羌國官員和貴族,其實跟話本里說的納投名狀一樣。”
“納投名狀?切盡哥哥,你這麼一說,我覺得還蠻像。
于闐四城的上萬百姓,一起誅殺了官員和貴族,手上沾了血,就算葉爾羌國兵馬打回來,他們也沒法洗乾淨,必須要一條路幹到底,這就跟我們一條心了。
有田先生留下的各城工作隊帶着治安隊,巡邏各城,葉爾羌城一時半會發現不了異常,我們可以悄無聲息地殺到俺的干城。”
霍靖擡頭看着西邊的雪山。
頭頂上,連綿起伏的雪山如同守護神般矗立,峰頂被層層積雪覆蓋,閃耀着潔白的光芒。這裡的空氣跟青海一樣,稀薄而清新,天空呈現出深邃的藍色,似乎比中原和漠南草原的天空更高一些。
陽光灑在雪山的斜坡上,明暗交錯。現在進入到初夏,低處的荒野上開滿了各色的野花,五彩斑斕,如同一幅動人的畫卷。
霍邊也擡頭看了一會,忍不住說道:“切盡哥哥,這裡的景緻,跟金山(阿爾泰山)好像啊。”
“是啊,那裡也有連綿不絕聖潔的雪山,也有深深的山谷,清澈的河水。當初我們跟着俺答汗遠征瓦剌,到達那裡時,被深深地震撼,不敢相信天下還有這麼美的地方。
那裡離我們的草原那麼遠,讓我們曾經以爲,那裡會是我們這輩子去過的最遠的地方。”
霍靖的話讓霍邊也深有感觸。
“是啊,我也以爲那裡是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只是後來的際遇,怎麼也不敢想象啊。我們擁有了自己的牧場和部衆,我們直接向皇帝陛下稱臣,如同俺答汗一樣。
我們去了青海,踏遍了河源高地和河曲草甸,去過昌都、巴塘、理塘,現在又來到了這裡。切盡哥哥,在皇帝陛下的庇護下,我覺得自己可以一直縱馬衝到草原的盡頭。”
霍靖精光閃閃的雙眼看向遠方,“這次入京,皇帝陛下對我們說過,天下之大,任由我們去馳騁,不要顧忌,不要膽怯,揮動馬鞭,揮舞鋼刀,沿着祖先走過的路,我們再走一遍。
等我們想停下來時,皇帝陛下會分出一大塊土地賜給我們做封地,像察合臺汗國和伊利汗國那樣。”
“察合臺汗國,伊利汗國?”霍邊嘴裡念着這兩個詞,眼睛裡無限的嚮往。
身爲孛兒只斤家族的後裔,當然知道這兩個詞的含義。
“切盡哥哥,我們能實現嗎?”
霍邊喃喃地問道。
“你相信皇帝陛下嗎?”
“當然相信!皇帝陛下雄才偉略,古往今來,我也只能想到成吉思汗能與他媲美。”
“那就行了。”
四天後,俺的干城。
太陽懸在空中,離西北的卡拉柱克山山頂還有一條胳膊高。
駱駝和馱馬組成的商隊,踩着斜照過來的橘黃色的光,緩緩走進西門和東門。他們分別來自河中地區和天山南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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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駱駝和馱馬身上,馱着東方的絲綢、瓷器、玻璃、香水,以及西邊的香料、金銀、寶石,走進俺的干城,如同兩條河流,在這裡相向匯聚。
薄薄的暮色,如同一層輕紗霧靄,若隱若現的罩在俺的干城上。城中各處飄起的炊煙,彷彿橘色海洋中向上遊動的魚,充滿了盎然生機。
守城的軍士們,聞着城裡飄來的食物香氣,嚥着口水,期盼着天黑,好關門落鎖,回家吃飯。
有人察覺到輕微的震動從地面傳來,他們不知所措地四下張望,突然間,無數的騎兵從南邊的原野中衝了出來。
他們身穿輕甲外罩紅衫,舉着的數百面旌旗也是紅色,彷彿草原上的大火,無比迅疾地猛撲過來。
“敵襲!”
守軍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急促的鐘聲也敲響,傳遍了整個俺的干城。
在紅色大火離城池還差幾百米時,西門兩扇沉重的大門被手忙腳亂的守軍推動着,在吱嘎聲中,在城中軍民無比焦慮中緩緩關合。
轟的一聲,西城門終於關上了,終於不用擔心原野上的大火燒進城裡來。
城樓上心有餘悸的守軍,不由自主地高舉雙手,又蹦又跳,歡呼的聲音如潮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