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來得快,又去得過快。
一刻鐘後,地震消散得無影無蹤,慶帝靈柩和神主安然無恙
朱翊鈞對祁言說道:“叫陳矩去欽天監,他們有複製過地動儀,問問哪個方向有地震,再叫督理處向那個方向的布政司、州縣和駐軍發廷寄,詢問情況。
告訴軍政有司,若當地發生地震,立即投入救災。該地駐軍,無論鎮衛、營衛、警衛又或海軍水師陸戰營,馬上以戰備姿態,投入救災,以救人爲第一要。”
“叫李春去順天府,查看京城京畿損失如何,通知方良,加強京城戒備。
馮保,去慈慶宮,母后和太子妃等人都在那邊守靈,看看情況。通知劉義,加強紫禁城內外關防。”
等被點到名的人一一離去,李春芳遲疑一下,上前說道:“殿下,前有白虹貫日,後有地震,臣擔心朝野別有用心者,輿情洶涌。”
朱翊鈞目光盯着李春芳看了一會,隨即從他身上移開,在其他大臣臉上掃過。
“輿情洶涌,只要我們立足不動就行了。汝貞公,請你回督理處入值。叔大先生,請你回內閣入值。有什麼軍國急事,酌情料理。”
“遵令旨。”
“大行皇帝靈柩和神主安然無恙,諸位不必擔心,我們還是繼續遵循孝禮吧。”
很快,馮保回報,皇后陳氏、太子妃薛氏等在慈慶宮守靈的衆人,都安然無恙。紫禁城裡沒有損失,只是破了幾口缸,碎了幾個碗,摔了幾個花盆,更多是衆人受到了驚嚇。
陳矩回報,欽天監地動儀有反應,地震源自京師西北方向。
回督理處值班的胡宗憲馬上發廷寄,傳令京師西北方向的延慶、保安、宣化地方和駐軍,馬上着實釐查,火速上報。
同時向直隸、山西、遼寧等布政司和邊鎮發了廷寄,叫釐查受災情況,命如有受災,軍政有司全力救災,以救人爲首要任務。
李春回報,順天府派人排查過,京師五城被震塌了一百二十一間房屋,埋住了四百餘人,街坊鄰居連忙去幫忙扒人,警巡兵和警衛軍也出動及時,大家從廢墟里搶出大部分被壓埋人員。
最後清點出,死了三十一人,傷了二百七十九。
朱翊鈞點了點頭,相比此前的地震記錄,這樣的傷亡數字算是好的了。
“順天劉府尹在前殿守靈,暫署府事的是少尹潘應龍?”
“是的殿下,多虧了潘少尹反應迅速,應對及時。奴婢回宮時,潘應龍還在街上四處巡視。”
“嗯,鳳梧是勇於任事的人。”
朱翊鈞想了想,對李春說道:“傳密詔給宋公亮,非常時期,叫他盯大了眼睛。”
“是!”
地震過去一天,到了晚上,街面上還是很緊張。
一隊隊警巡兵和警衛軍列隊巡視大街小巷,嚴防宵小趁亂犯科。
更丁提着燈籠,打着更,慢慢悠悠地走着,嘶啞蒼老的聲音飄蕩在寂靜的夜空中。
“非常時期,防火防盜。關門關窗,有事示警!四面有兵,動手必抓啊!”
潘應龍一身官服,騎在一匹黑馬上,身後是四位順天府官吏,分別是市政廳、警巡廳的主副官,還有二十名警衛軍軍校,再後面是一百六十名警巡兵。
警巡廳副都事指着前方說道:“少尹,前面是明時坊,巡視完那裡,東城就全部巡視完了。”
市政廳都事慶幸地說道:“今晚平安無事。”
潘應龍搖了搖頭:“此話說得早了些。今天一早順天府發了公文,叫各坊組織人手,巡查坊內各處,謹防宵小。
東城非富即貴,府邸裡都養有護衛健僕,肯定有大量人手巡查各處,沒有不長眼的宵小敢在這裡動手。
南城多平民和貧苦人家,只有南城平安無事,京師纔算是平安無事。明時坊離哪個城門最近?”
“回少尹的話,崇文門,從明時坊西門出崇文門裡街,往南一走就是崇文門。”
“好,巡查完明時坊,我們出崇文門,去南城。”
衆人面面相覷,還要去查南城?那裡地方大,轉一圈下來不得天亮了?
想到這裡,大夥心也涼了。
大過年的,還要加班,真是當官如做牛馬,夭壽啊!
潘應龍把衆人的神情看在眼裡,說道:“西苑司禮監下了札文,二十六號以後,京師直隸各衙門因爲救災加班值夜者,悉數補發津貼,按平日津貼兩倍算。”
有錢拿!
衆人的心馬上都熱了!
我們不在意做牛馬,關鍵是你得餵飽了我們,時不時再給把夜草啊!
跟着西苑太子,真是有奔頭。
是啊,太子馬上要即位,成爲大明皇帝。哎呀,跟着這樣的君主,纔是越幹越有勁。
聽到有雙倍津貼發,衆人都把巡城當成自己的事,警巡廳都事說道:“少尹,現在是宵禁,五城內外門全部落鎖,無故不得開城門。”
“好好,蕭都事把事情想在前面了,勇於任事,很有責任心。”潘應龍誇了一句,“本官白天時就去督理處拿到了批文,又去京營總督顧侯爺那裡拿到了令牌,只要不出五城外門,五城互相之間的內門,隨意出入。”
“少尹想得周到。”
衆人紛紛拍着馬屁。
潘少尹是從總戎政使胡公幕府裡出來的,據說在東南剿倭、南海經略立下赫赫戰功,才被擢升爲順天府左少尹。
順天府左少尹,同布政司佈政左副使,從三品。
行新官制後,官階值錢了,不再是以前二品滿地走,三品不如狗的亂局。從三品,是一方大員了。
三十歲就榮升從三品大員,滿朝看去,也就漕帥王督憲能壓他一頭。
前途遠大啊!
必須好好巴結一番。
衆人的身子更直,頭仰得更高,目光更加銳利。
恨不得小巷子裡出現一夥盜匪,自己馬上衝上去,跟他們殊死搏鬥,最好再受點輕傷,充分在潘少尹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可恨啊!盜匪,你們他孃的藏哪裡去了!
潘應龍一行人的馬蹄聲,漸漸在明時坊上空遠去。在一戶府邸裡的書房裡,坐着幾人,坐在上首的是主人家王遴。
左邊是餘有丁、郜永春、程文義、李宥、趙中義,右邊是丁士美、張翀、董傳策,下首還有五六人,都是華翰清貴,大明的棟樑之才。
王遴滿意地捋了捋鬍子,又有些遺憾。
白天他邀請了王世貞、申時行、王錫爵、餘有丁四人,這四位名滿海內,有他們加盟,定會士氣大振,聚起更多的正義之士。
結果前三人滑頭,只來了一個最沒城府的餘有丁。
行吧,麻雀再小,也有二兩肉。
人家好歹也是一科探花,名滿天下的壬戌科三傑之一。
王遴開口道:“而今奸佞當道,異端橫行。胡宗憲等奸臣,乃嚴黨遺毒,矇蔽君上,窮兵黷武。北伐南討,現在又搞了個東征,搞得國庫窘困。
地方奉嚴旨,敲骨吸髓,盤剝百姓。世家大戶,尤受毒害,紛紛破產。一邊是各處民不聊生,一邊是民脂民膏被揮霍一空。
更可恨的是李贄小兒,名教之罪人,誣民之邪說。
盤踞國子監和一念公學,鼓吹異端邪說,詆聖毀儒,無父無君,貶義揚利,棄德存鄙。以解脫直截爲學,蠱惑人心,鄉塾陋儒,翕然尊信。更有少年高曠豪舉之士,多樂慕之。”
王遴痛心疾首地說道。
在他的言辭裡,如今朝中沒有幾個好人,全都是奸佞之臣,就連以前忠誠的聖教好弟子高大鬍子,立場也動搖了。
爲了一己前途和私利,與奸黨同流合污。
王遴還特意把李贄拉出來狠狠地臭罵了一頓。
自從這傢伙矇蔽太子後,就把堅持天理大義的正道之士,排擠出去,控制了輿論權,這簡直就是往大傢伙的心口捅刀子。
沒有輿論權,無法主導朝堂上的大勢,清流還叫清流嗎?
王遴疾聲高呼道:“諸位賢達,我們不能再這樣坐視不理。長此以往聖教不存,國將不國.我們將是聖教罪人,有負大明二祖列宗啊!”
衆人紛紛點頭附和,少數人跟着點頭附和,但目光閃爍。
“蒼天有眼,也看不下去大明奸邪橫行,腥羶遍地,故而以異象示警。白虹貫日和地震接踵而至。何也?
這是上天警示,主大明君主不施德政、政治失措;言路閉塞、奸佞當道.”
王遴的話得到了衆人贊同,紛紛出聲附和。
郜永春一臉的痛心疾首,“凡存心養性之理,窮神知化之方,天人感應之機,治忽存亡之候,莫不畢書之。
不謹事主,其禍來至顯,不畏敬天,其殃來至暗。而今上天以異象示警,吾等當奮勇陳書,上諫君父,下曉百姓,言明異象意義.”
丁士美憤然說道:“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現在蒼天示警,吾輩再不奮起一搏,大明就要被這些奸佞之臣禍害亡國了!”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激憤處,忍不住淚流滿面,恨不得馬上斷指歃血,對天盟誓,立除奸邪,匡扶正道,維護聖教,讓大明重新回到循祖制、正天理、興仁政、廣德治的正確道路上。
餘有丁聽得心驚膽戰,馬的,今天一不小心掉進了賊窩裡。
壬戌科三傑,申時行這一兩年與張居正越走越近,王錫爵得到了趙貞吉的青睞,說到底,都傾向於新政。
餘有丁受兩位好友影響,也是傾向於新政,但他爲人性情豁達,說難聽點叫沒心沒肺。於是被王遴拉了來,想着拉一根線串三條大魚。
餘有丁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心思,一臉的同仇敵愾,目光一掃,與對面的董傳策目光對上了。
嗯,這小子有問題。
丁士美、張翀、董傳策都是徐階的門生故吏,屬於江南一脈。
徐階去相回鄉,江南一脈四分五裂,一部分被張居正籠絡,大部分投奔了首輔李春芳,還有一部分準備自立山頭。
丁士美等人就屬於最後一類人。
名望資歷都夠了,決定要自創一番天地出來。
餘有丁和董傳策的目光在空中交織,迸發出火星子,隨即避開。
董傳策大聲道:“繼津公,你說怎麼辦吧!”
衆人馬上附和道:“對!繼津公,你說,我們照辦!大家衆志成城,定能剪除奸邪,匡扶朝綱!”
王遴看到士氣可用,心中大喜,開口道:“諸位,我們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