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二年二月,京畿一帶終於開始春意盎然。
東便門碼頭,一艘雙排槳快船緩緩靠近,碼頭上的小吏看到船桅杆上掛着的旗幟,連忙走到一處,對着幾位蹲坐地上的河丁喊道:“都起來了,趕緊接船去。”
一位河丁轉頭看了他一眼,打了一個哈欠:“這蜈蚣船是海運社的接駁船,跟我們漕運井水不犯河水。頭,用不着這麼巴結他們吧。”
蜈蚣船是因爲這雙排槳快船船體瘦長,兩邊的船槳伸出來,看上去像蜈蚣一般,專門用於運河快速行駛。
海運社接駁船,是指大沽海港的海運社,用這種快船,開通了大沽順着北運河到通州,再通過通惠河直達東便門碼頭的船次,專門用來轉運坐海船到大沽海港,還需要轉至京城的商旅。
“屁話,你們不識字嗎?
是啊,你們這些粗漢子是不識字。這船上掛着的旗子是‘大明回訪朝鮮使團’,裡面的人物都是欽差使節,怠慢不得,會出簍子的!”
幾位河丁馬上爬了起來。
這些人通惠河上混飯吃也有十來年,知道往來的船客裡,最得罪不起的人物之一就是欽差。
身負皇命,稍微出點紕漏,誰也吃不了兜着走。
幾位河丁上前,站在碼頭棧橋前。一位年紀稍大的河丁對着快船做着手勢,做着指揮。
另外幾位河丁舉着工具,或推、或扒拉着快船,讓它穩穩地貼着棧橋停下,不至於一頭撞上來。
船頭上一位船伕丟出纜繩,年紀稍大的河丁接住,在棧橋的木樁上纏牢了。
船剛停穩,兩位身穿青袍,頭戴烏紗帽的官員鑽出船艙,沿着挑板往岸上走。
他倆都是三十多歲,臉色凝重,掩蓋不住疲勞和風塵僕僕。
剛走到碼頭岸邊,那邊急匆匆過來一隊人馬,擡着三頂轎子,迎了過來。
一頂轎子裡鑽出一人,年紀不大,卻穿着鬥牛服,頭戴鋼叉帽,是一位宦官。
“葉正使、宋副使,旅途勞頓了。只是殿下在西苑等着兩位,還要兩位再辛苦辛苦。”
葉夢熊和宋應昌對視一眼,連忙拱手道:“祁公公言重了,殿下急召,臣等理當趕赴,祁公公請!”
“葉正使、宋副使請。”
三頂轎子在一羣軍校的護衛下,匆匆離去。
小吏不由長舒一口氣,幾位河丁也是心有餘悸地面面相覷。
轎子很快趕到驛館,葉夢熊和宋應昌照例也到這裡洗個澡,換身衣服。
再緊急也不能一身臭烘烘,灰土灰臉地去見太子殿下,有失禮儀。
過了一個時辰後,葉夢熊和宋應昌在紫光閣見到了朱翊鈞。
“臣禮部主事、理藩院司務葉夢熊,臣禮部給事中、理藩院司務宋應昌拜見太子殿下。”
“免禮!”
朱翊鈞還是穿着一身硃色的五爪團龍蟒服,頭戴烏紗翼善冠,伸手示意兩人起身。
“你二人的急報有說,朝鮮君臣狂悖至極,堅決不肯吐出所侵佔的一寸土地?”
“是的殿下,臣等無能,出使朝鮮無功而返,有損大明顏面,請殿下治罪。”身爲正使的葉夢熊愧疚地答道。
“不急,慢慢說,把原委說清楚。”朱翊鈞擺擺手,帶着安慰的語氣說道。
“謝殿下。”
葉夢熊開始緩緩說道:“臣自去年十一月,與朝鮮告哀請封正副使沈義謙和鄭仁弘,坐海船回朝鮮,十一月二十六日抵達朝鮮江華島,十二月初四抵達朝鮮王京漢城。
初六,朝鮮國王接見了臣等二人。臣在殿上正式遞交了國書,朝鮮國王收下,說是要朝議後再給予答覆,叫臣等在驛館休息。
只是一連過去半個月,朝鮮君臣始終沒有給予答覆。臣二人就分頭行動。臣去拜會沈義謙和鄭仁弘,當面瞭解情況。
思文則去找漢城的明商,讓他們去打聽消息。”
葉夢熊緩緩地說道,他和宋應昌也沒有想到,自己兩位同榜進士,天降大任,攤上一件代表大明出使朝鮮的差事,原本想着辦得妥妥當當,漂漂亮亮,沒想到卻灰土灰臉地回來。
朱翊鈞默不作聲,靜靜地聽着。
“臣見到沈義謙,他坦誠告訴臣,大事被朝鮮朝堂上的黨爭給耽誤了。”
“黨爭?”
朱翊鈞沒有想到朝鮮的黨爭居然激烈到這個程度,居然連事關宗主國的大事都被拋到一邊。
“是的殿下。朝鮮國主即位時才十六歲,是先國主的侄兒。入繼王位後由先國主王后聽政。聽聞此國主每天都要舉行經筵,與儒臣探討經史。
在儒學上頗有造詣,在經筵上辨問甚詳,因此那些學識不足的儒臣都害怕當講官。只是朝鮮國主儒學了得,卻對朝堂上逐漸激烈的黨爭束手無措。”
葉夢熊和宋應昌悄悄看了一眼沉寂不語的朱翊鈞。
我朝太子與朝鮮國主完全相反,儒學根本不學,卻學得一身祖傳絕技,把滿朝文武製得死死的。就連徐階、高拱這樣的老臣,都不敢輕易違背。
“此前朝鮮黨爭激烈,有什麼大尹派和小尹派,鬥得死去活來,沒兩年大尹派失勢,小尹派當權。朝鮮先國主末年,隨着先王后去世,小尹派也失勢,士林派完全掌握朝局。
但是很快,朝鮮朝堂上的士林派又分爲先輩派和新進派。臣出使朝鮮時,兩派正是鬥得激烈的時候。
聽沈義謙的意思,朝鮮朝堂上的先輩派原本同意與我大明商議,好生勘定東北邊境線。新進派知道先輩派支持,馬上出聲堅決反對,說朝鮮土地也是鮮血換來的,一寸一尺不敢退讓。
然後雙方在朝堂上天天吵,吵得不可開交,卻無法定下方略,到底是同意,還是拒絕我大明國書的要求。”
朱翊鈞皺着眉頭問道:“朝鮮國主不管?”
葉夢熊雙手一攤:“他想管也不管,兩邊的中堅人物都是他儒學老師,不知道該偏袒誰,乾脆誰也不偏袒。”
葉夢熊看了看宋應昌,繼續說道:“思文找漢城明商打聽的消息,與沈義謙所言無異。臣二人在漢城苦等了兩月,毫無結果,幾次拜見朝鮮國主,請他乾綱獨斷,儘快定下方略來。
可是朝鮮國主似有難言苦衷。臣二人又找人打探,這才知道,原本先輩派逐漸佔據上風,開始說服朝鮮國主同意退讓部分土地,好生協商,勘定邊境線。
不想先國主王后突然支持新進派,那邊聲勢大振。朝鮮國主只是先國主侄兒,不敢犯不孝的罪名貿然同意,於是就遲疑不定。
臣二人實在無法,就先告辭回國覆命。”
黨爭!
幾十年後,東林黨發起的黨爭,斷送了大明最後一點元氣。現在朝鮮就給自己打了個樣,在那些人眼裡,只有輸贏,只有所謂的道義對和錯,全然不顧會不會危害國家社稷。
結果,整個大明被他們輸掉了。
朱翊鈞站起身來,雙手籠在袖子裡,來回地走動了兩圈。
“看來北海海面上的炮聲,沒有震醒坐井觀天的朝鮮君臣。看來還是我們的炮聲不夠響啊!既然震不醒,就讓他們聽得再清楚些。
祁言!”
“奴婢在!”
“去請汝貞先生、帶川公、文長先生和幹吉先生請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