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不管過年如何忙碌, 自臘月起到正月尾,只爲着兩三天, 倒有兩個多月功夫忙亂——但是顧家這一回卻是不同了, 只在初四就算匆匆過完。年節什麼時候沒有, 像是今年這樣重要的採珠可就沒有幾回, 一個疏忽就是將來長遠少上百萬兩的意思呢!

是的,珍珠戰爭已經拉開帷幕了!

只是一開始顧家與敵人,那些養珠戶採珠戶的聯盟都是隱隱約約在暗處, 反而是中間的珠商先顯了出來。這時候,可不就是他們表態麼。不過他們不會輕易表態, 只會看兩邊打生打死,最後看誰贏了就是了, 和贏家做生意纔是賺的。

不過除了一些與養珠戶採珠戶綁在一條船上,已經是利益既得者的外,他們都是隱隱希望顧家贏的。這也沒什麼好解釋的, 如今珠商日子也不好過, 珠子一年比一年少, 那些養珠戶採珠戶便可着勁兒漫天要價, 雖然他們總是能賺的, 但是賺多賺少差別也是再大沒有了。

若是顧家這一回成了,那就不必再單單看那些人的臉色了,兩邊有個競爭, 他們也就有了更多轉圜的餘地。若真是一邊過分了,他們自可投另一邊懷抱, 這也是道理,總歸對他們有利。

更何況他們中絕大多數都是聰明的,哪裡看不出顧家這養珠術的價值。相比日漸衰落的採珠與原養珠術,顧家養珠術明顯是大勢所趨。就是這場鬥法顧家輸了,顧家也能憑着養珠術站住腳,不過是場面大小不同罷了。

至於那些養珠戶採珠戶這樣積極,一個是真不想顧家與他們送葬,另一個未嘗沒有做着顧家輸了,他們接着行業便利在其中分一杯羹,也學走這養珠術的打算。認命就是主見衰敗,這時候下定決心做過一場,弄弄不好還有大富貴,自然知道如何選擇。

當然,也有一些早早下注了的,譬如太湖劉家——他們家大概是與顧家綁定最深的珠商了。當初選擇劉家做盟友的好處顯出來,根深樹大,不僅不會拖後腿,還能對顧家施以援手迴護一二。只是關鍵時候記得防備一番,畢竟財帛動人心,劉家當年也是採珠起家的,自然是覬覦顧家養珠術的。

劉家家主老太爺今年已經八十三歲了。人說七十二、八十三、九十四,正是老人家的幾個大坎兒,因此自去年起,老爺子就什麼事兒都不過問了的,卻沒想到臨了臨了這件事這一年到,老爺子也曉得不能輕忽,於是除了平常養老的莊子,回了祖宅坐鎮。

這一日正在家裡與一個侄兒下棋,在太湖管着一部分生意的長孫進來。老爺子點點頭便散了棋局,帶着長孫去園子裡說話:“你今日在外頭與叔伯們談生意,可與往常有什麼不同?”

這長孫一慣謹慎,思慮過一回恭恭敬敬道:“別的事情都沒有,只是張家世伯今次倒是對父親格外親近。往年這時候都是父親去拜訪他的,這次倒是倒過來了——來時不說別的,張口就談起今年珠子想要與咱家交代。”

老太爺點點頭,只管拿了魚食去引大水缸裡的幾尾紅鯉魚。這紅鯉魚是常常被喂的,因此也是有靈性,見水外頭有人影便撲騰起來,竟似是要跳到老太爺手裡似的。這可是好兆頭——正是天下太平,魚鳥親人。

老太爺本來凝重的神色散了散,旁邊長孫也是立刻說起祖父的好話。雖然心裡高興起來,老太爺卻依舊不糊塗,只是擺擺手道:“罷了,這也算不了什麼,與其在這兒說我這糟老頭子好話,還不如給平常園子裡餵魚的下人賞賜。”

說過這個話頭,老太爺便道:“張家啊——也別提什麼世伯了,論起來當年給咱們家提鞋都不配。記得當年我爺爺的時候,咱們家裡在太湖上真個說一不二,半個太湖的珠子都從咱們家出。剩下半個太湖的珠子所出的人家也與咱們家有姻親。”

“那時候哪裡來的太湖張、太湖牛這些人,張家不過是咱家原本一個夥計出身罷了。是後來我父親那一輩起,覺得子子孫孫採珠不是什麼好產業,還是珠商體面又輕鬆——子不言父過,是是非非的,我也不能說,只是可惜了原本大好江山就這樣給別人瓜分蠶食了。好在家裡老底子還在,又混上了皇商,倒是還有一點榮光,其餘的就不要提了。”

說到這裡,老太爺乾枯的麪皮似乎褶痕更深刻了:“遠的不說,只說近些年,太湖上採珠人家是如何拿捏咱家的?每年家裡還有進貢的生意要做,只怕沒得好珠子,偏生這些人就看準了這個,一同約好了擡價。也虧的是宮裡生意利潤大,不然是虧是賺還是兩說——只是咱們家原本累死累活得了皇商的名號是爲了賺更多的銀子,可不是爲了什麼別的阿貓阿狗分潤。”

老爺子如今年紀上來了,養氣功夫到位,再不見當年在商場上的殺伐之氣。平常坐着不顯山不露水,倒似一個平常人家沉默慈祥的老祖父,幾乎讓人忘了他絕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

這時候卻不同了,神色鄭重,眼睛裡放射出不屬於這個年紀老人該有的精光。輕輕轉了轉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這一回找上門來爲了什麼事兒實在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左不過就是想把咱們家從顧家船上拉下來。如今這些許諾都是好處,這是第一回,若是再談一談,說不得還有更多。”

長孫聽了這話想想道:“那依祖父所見,家裡該如何抉擇?雖說咱們家答應了顧家,可是生意就是生意,總不能因爲一段沒落到文契上的約定,放過眼前實打實的好處罷。”

老太爺看着自家大孫子,道:“這是你父親教你的?應當是了,這正是我親自教給你父親的。我父親當年就是太講究兄弟義氣,不然局面何至於到後來的樣子——嗤,都是一羣狼心狗肺的東西,當年跟着我家後頭撿食吃的,如今倒是抖起來了。”

“然而如今不同,我再教你一樣,這樣選邊的事兒最忌諱的是首尾兩端,決心不定。既然一開始站了顧家,那就絕不改動。不然顧家的好處自然是沒得影兒了,那些人的好處也不容易得,弄不好就是雞飛蛋打。”

老太爺說着虛虛地在面前點了兩下,道:“況且那張家把咱們家當什麼,打發叫花子的,給些湯湯水水就當家裡要屈服。只怕是時候久了,忘記了咱們劉家當年在太湖上說一不二的場面了。”

冷笑一聲:“一個個不知所謂的,死到臨頭還是這樣,難道看不出局面麼!顧家如今形勢正好,倚靠養珠術就是不敗之地。兩軍對壘,哪怕是再敵強我弱也沒有一開始說死了自己必敗無疑的道理,但是當一方絕不會輸的時候,事情就絕不公平了。顧家,顧家纔不着急,只要應付得宜就是了,可是另一羣人就要使盡渾身解數了。”

正在這時候老太爺的長子也來了,老太爺見了就道:“你來得正好,正有事情讓你去做。我記得咱們家張家、牛家這些人家裡也有不少釘子罷?”

老太爺的年紀再這裡,他的長子自然不會年輕。只不過劉家的確是長壽之家,他看起來倒是精神矍鑠,不似個老人,當時便清楚道:“自然有這個事兒——咱們都在太湖裡討生活,離得近了,誰家與誰家沒得一點子關係呢?況且咱們劉家在本地算得上是大姓,從商的子弟也多。哪家裡沒得姓劉的下人、夥計、掌櫃這些。”

這些人一般時候也是爲自己如今的主家做事,劉家甚至不會聯繫他們,只是會通過宗族不動聲色地給出好處。這樣養兵千日,自然是爲了用在一時。平常自家爲了從太湖收珠子,也是用得着這些做眼線,給出一些消息。

老太爺得了當然的答案,露出滿意的樣子,道:“既然是這樣,那就把所有釘子都撒出去,該怎麼許諾就怎麼許諾。到時候要是有了各家如何對付顧家的消息就遞出來——人家都說最好的功勞是從龍之功,這顧家是要化龍的,真要賣好就在此時。”

老太爺長子一邊聽着一邊點頭,只是面色依舊有些猶豫,最後遲疑道:“把所有釘子撒出去是不是過了?家中經營了二十年纔有這樣的局面,要是動靜大了,一波清洗,所有釘子都該被□□了。以後家裡從頭再來,不說花費心力時光,只說因爲這個就該損失許多了。”

老太爺搖搖頭,背過身去智珠在握的樣子:“還有什麼以後,真讓顧家贏了這一局,市面上自然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到時候不說這些人家大都要衰敗,就算依舊能夠支撐,也到了格局變化的時候——趁你病要你命,到時候各家伸手,這些釘子也沒用了。”

老太爺心裡還有個話沒說,自家老底子在太湖,算然多年不涉足養珠採珠了,但到時候未嘗不能伸手。弄不好最後恢復家裡當年的祖業就在這一回——即使恢復了也不會再有當年的榮光。顧家麼,這可真是有了了不得的東西了。

正在劉家三代都在談論這件事的時候,養珠戶採珠戶們何嘗懈怠,應該是更加掛心了纔是——這正是存亡時候。只是有時候人聚集多了不只是力量增強,還有分歧更多。

大家聚集在一起是爲了想法子壓制顧家,這是共同的打算。然而其中還有許許多多的各自小心思,畢竟顧家養珠術擺在那裡,除了有死硬想要抵擋的,更多的卻是想要以戰求和。

等到顧家也受不住損失,到了寧爲玉碎不爲瓦全時候,自然只能發揚出養珠術。然而這時候與之講和,大家出上一大筆銀子將顧家砸暈,讓養珠術只在各家中流傳,這還是幾乎是獨門生意不是,畢竟天底下要珠子的人何其多,就算養珠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滿足?

至於顧家的意願?先將他打服了,在給以好處,還有什麼不成的,還不信小羊不吃麥苗了!

這已經衍生出兩派了,何況以戰求和這一派裡還另有爭執——大家都想着流傳養珠術的人越少才越好,既然是這樣,在場的既是如今的盟友,也是今後的冤家了。雖然不至於各自爲戰,可是按着地域、親緣等衍生出的派別自然還是誕生了。

不少聯盟裡的有識之士也看出這個來了,一時憂心匆匆 ——外敵在前,內裡卻依舊不安,這可有幾分勝算!然而其中有一個年輕人卻格外不同,他姓孟,名叫孟來時,在別人或者憂心或者算計的時候他都是不動聲色的,好似冷眼旁觀。

他也的確是冷眼旁觀的,他早看出這羣人成不了什麼氣候了——即使按着他的身家這樣看這裡的一幫子前輩未免狂妄,但他就是這樣想的。按着他的意思這樣傷敵八百,自損一千,最後還一定會輸的事兒爲什麼還要做?顯然就是一幫老頭子衆人追捧的日子過多了,不肯將來一落千丈哩!

那麼他爲什麼還要摻活進這個聯盟,要知道也有一些養珠戶採珠戶沒有擠進來,算是明哲保身——因此拿到的好處不會來分潤,自然也不會與這些人共進退承擔損失了。

孟來時眼裡沒有一點迷惘,如今他出現在這裡不爲別的,只爲了給顧家做探子,傳遞消息罷了——是的,他搭上了顧家的關係。這當然不是因爲他姓孟,雖然他和顧家掌管珍珠生意的掌櫃孟本同姓,但卻沒得一點額外的關係,只是恰好是千千萬萬個同姓孟的人裡的一個罷了。

當然也不能說全無關係,要知道當初孟本纔開始籌備海中洲養珠事情的時候,手邊根本沒什麼能用的人,走通的就是孟來時的路子。那時候曉得孟來時和他是同姓,不管別的找到了由頭就上門拉扯,最後拿銀子砸開了孟來時的手,得了幾個養珠採珠的熟手。

不要說當時了,就是如今孟來時都只算是這個行當裡的一箇中等商人,既然是這樣,對於可能多一個同行的事兒他其實是不大在意的。顧家既然捨得花費,他自然就能流出這個行當的傳承——當時他是這樣想的,他以爲顧家是要摻活進這一行裡來,後來才知道人家明明是要掀翻這一行,再自己另起爐竈,並且這爐竈還不是一般的爐竈。

而後的事情就不要說了,顧家崛起——孟來時很快看清了形勢,在同行串聯要結盟的時候,他好好聲地應承下來,私底下卻去給孟本消息,把他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講出。

這就是投名狀的意思,並且言明願意在這個所謂聯盟裡給顧家做細作。當時孟本一面是高興,另一面就是擔憂了,畢竟誰都不是第一天出來混的雛兒了,真真假假的事情誰敢保證?

孟來時若是人家送來麻痹自家該是如何?說些真假參雜的消息,若是照單全收可要吃大虧的。當時這事兒孟本不敢做主,還問過顧周氏,顧周氏卻道:“只管收下這人,消息來了參詳着看,咱們也不是瞎子聾子的,還有別處的消息,具體的事情不定知道,看個消息真假卻不難的。”

說到這兒,顧周氏有些高興起來:“若這人是個真的,那就好了,本來是敵暗我明的,現在確實全露給咱們了。只是真的的話,自然是有所圖的,你問好人家的條件沒有,好好許諾!”

孟本立刻笑道:“這正是龍從雲虎從風,東家這番大事業來做,就立刻有人襄助,就連敵營裡也立刻有人出來指路,這不是眼見得時也命也,那什麼是時也命也?”

先是恭維了一番顧周氏,接着才道:“他的條件我已經知道了,他本來就是一個極聰明的人,這會兒提要求也不會過分而是恰恰好——若是他是真的投了東家,答應下來也十分划算了。”

孟來時也知道顧家佔盡了上風,自家要求太過分了弄不好就得不到迴音——不說顧家還有別的路子,就只說還有沒有他這樣的都兩說呢,到時候大家爭相着向顧家賣消息,那樂子可就大了,只怕賣消息都賣不出價兒來。

這時候孟來時人在一羣同行裡,只聽這些人爭來爭去,心裡冷笑還沒得了獵物就開始商量着分肉吃了——果然自古聯盟就沒得成的!這就是一艘破船,還好自家見機的早,早早跳出了這個坑,如今只看這些人把自己作死就是了。

當然,也不能滿不在乎,這些囉裡八嗦毫無用處的爭執之外,還是有些乾貨的——有關於對顧家的種種措施。那幾個最核心的大家族的商議孟來時不得而知,但這些外頭說的可就要記住了,這些可是自己從顧家換取好處的籌碼!

等到最後人羣匆匆散了,各家或有派別劃分的,都偷偷相聚在一起,正是商量着各自的利益了。孟來時倒是哪一家都不算,和另外幾個算做散戶,幾人也是相視而笑,約在一起喝酒去了。

倒不是他們也要成一個小派別,他們清楚得很,這樣沒有任何依憑的同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人背後一刀,有還不如沒有呢!這時候聚在一起喝一杯不過是這樣氛圍下大家說說話,喝幾杯酒,排遣心中不安罷了。

孟來時自然不會顯出自己的不同,欣然應約。等到一切散了,這才返回自家大本營。這時候還不停歇,做出回家後就不再出門,抓緊最後時刻備戰的樣子,其實已經偷偷出去趕往海中洲孟本處了。

本來的確是可以派遣心腹聯絡孟本,只是這件事本就是孟來時的豪賭,哪一個心腹都是放心不下了。況且還有什麼比自己親自來一趟更顯得誠意呢,最後時候顧家自然會更豐厚的回報他。

果然孟本見是孟來時親自來的也十分詫異,立刻把住孟來時一邊的手臂就道:“大哥怎麼親自來了!這可真是讓小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這中間傳遞消息的事兒該是讓底下人跑腿纔是,這不是殺雞用牛刀麼!”

其實孟本心裡還有一個小小埋怨——孟來時的目標大,保不準就有人盯着他,這時候即使做的嚴密也可能走漏風聲。要是一個不好,原本真消息也變假消息了,之前佈置全部廢棄,不是白費了苦心?

只是這時候這樣的話是萬萬不能出口的,連這個意思都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表露。人家這樣做是爲了表現出誠意來着,自家還有不滿,這不是冷了人心麼!

孟來時卻是沒有那許多客氣,直接道:“這些事情有什麼好說的,只不過是底下人不放心。況且只有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過第二道手弄不好就有什麼不清楚不明晰的了,還是我自來一趟。你也放心,中間尾巴都是掃過了,再不會有人知道,這時候只怕是我自家掌櫃都不知我竟是離家了。”

說着兩人也不再說客氣話了,孟來時只一五一十地講自己所見所聞,又還有自己的一些猜測。孟本則是在一旁發問,有些事情的細節確實要多多追究,孟來時是隻管平鋪直敘,而不會掐住重點的。這倒不是他愚笨,這正是他的聰明處了——他一點也不探聽顧家對什麼信息看重,只是把知道的全帶來罷了。

兩人交流了一番,雖然來路花了許多時間和心思,孟來時卻是隻呆了一會兒。孟本還要留他:“大哥稍待,這一回是爲了我家東家的事兒幫忙,若是沒個招待,這也忒失禮了!況且我也過意不去。”

孟來時卻不與他來虛的:“沒得法子,我自在這兒多停留就是多一分風險的。至於什麼招待的事情,何必急在這一時?我那兒離你這兒近的很,等到日後事情擺平了,你想招待我多少回,我只有高興的,那時候只怕你還嫌我叨擾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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