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從噩夢中驚醒,猛地坐起身來,輕輕按揉着眉心。夢中的一切是那樣的真實,不堪的一幕幕一一從眼前掠過,身上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溼透,緊緊的黏在身上。
纖手掀開帳子,就見小玉正站在窗下,癡癡的出神。日已向晚,窗紙上已被染上了一抹橙黃,小玉的臉上也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似乎是感受到了初七醒了過來,小玉扭頭看向初七。
初七做了一個手勢,小玉福了福身,就走進隔壁的房間。一會兒,就有水聲傳來。
不敢再去想夢中的一切,初七跳下牀,連鞋子也沒穿,赤着腳只着中衣就進了隔壁的屋子。
小玉提着木桶,正要往池中添熱水。初七擺了擺手,小玉放下了木桶,微皺着眉頭,有些擔心的看着初七。
初七示意小玉放心,小玉這才關上門,退了出去。
初七連衣服都沒脫就跨入池中,行至水池的最深處,一下子就沒入了水中。冰涼的水從四面八方涌來,肌膚傳來一陣陣戰慄,冰冷瞬時傳到了心中,腦子裡已是一片空白。
初七抱着自己的雙腿,團成一團,任由身體打着一陣陣寒戰。漸漸的,初七覺得眼前有些發黑,胸口發痛,意識已經有些模糊,在即將昏過去的時候,才一下子浮出了水面。
跨出水池,衣衫早已溼透,水滴匯成線從衣衫上滾落,落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
初七慢慢的褪去衣衫,雪白的肌膚泛着慘白,身體抖得有如秋日裡瑟縮在枝頭的霜葉。
迎門處擺着一架雲母屏風,順着雲母的紋理雕刻出纏繞的花枝。初七伸手取下掛在屏風上的長袍,緊緊的裹在了身上,走了出去。
屋內的光線有些昏暗,不知何時窗紙上的橙黃已經轉爲豔紅,如鮮血噴落在雪白的窗紙上。
初七看着窗紙上那如血的殘陽,心中竟是一片平靜,多久自己沒有再倚窗看夕陽西下?太久了,久到自己已經忘記上一次看夕陽是什麼時候了。
一陣細微的響動傳來,初七轉過頭,就見惠姐半掀門上的湘簾,正默默的看着自己,她的眼中似有一絲擔心。
初七的目光反倒鎮定了很多,甚至嘴角邊掛上了一絲笑意。
惠姐似乎感受到了初七的鎮定,斂去了擔憂,只是淡淡的說道:“今晚他會來。”
初七已明白她話中的含意,慢慢的鬆開手,身上的長袍滑落,款擺腰肢,走到鑲嵌着玳瑁的檀香櫃前,從裡面取出了一套衣服。
淡藍色的肚兜,雪白的中衣,藍色的衫裙——那藍是那樣的明媚,彷彿會流動一般。藍色的衣衫上繡滿了玉蘭花,朵朵玉蘭花肆意的綻放着。
初七慢慢的穿着,耐心而細緻。
待初七穿好了,惠姐默默的走了進來,拉着初七在妝臺前坐下,親手替初七綰起了秀髮,如雲的秀髮層層堆疊。落後,惠姐拿起一支珍珠穿的玉蘭花簪,替初七簪在了頭上。
初七端詳着鏡中的自己,伸手從妝盒裡撿出一支步搖,插在了雲鬢邊。
如玉的肌膚,淡淡的煙眉,波光流轉的雙眸,嘴角邊掛着吟吟笑意,鏡中的女子仿若一下子明豔了許多。
初七起身走到門口,挑起湘簾,望着院中的花木,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就要離開這裡了,今晚無論那個人是否選中自己,自己都不可能再回到這裡了。
惠姐走到初七身邊,兩人並肩而立。恰好這時,一陣微風夾着幾片花瓣,從隔壁院落吹了過來。
惠姐低笑:“從不見你院中的花開。”
“花開繁華,花落淒涼。只爲了一瞬的繁華,就要忍受漫漫的淒涼。莫不如不要繁華,平平淡淡罷了。”初七望着天際的晚霞,靜靜的說道。
惠姐的目光掃過初七衣服上繡着的玉蘭花:“我每次見你的衣服上都是繡着似錦的繁花。”
初七淒涼的笑了:“以前的我只想要一份平淡的生活,可有時很多事卻是自己無法選擇的,如今縱使粉身碎骨,我也要那一瞬的繁華。”
惠姐低下頭,不讓初七看見自己此時的表情,順手拿起放在臺階旁的朱漆提籃:“今天我來是想和你一起吃晚飯的。”
初七掀開簾子,讓惠姐先進。
惠姐拿着提籃來到桌邊,將籃中的食物擺在桌上。飯菜很簡單:兩碗白飯,一碟麻油拌的大頭菜,一碟油燜筍尖,一大碗蓴菜湯。嫩綠的蓴菜,豔紅的火腿,乳白的瑤柱,淺黃的竹蓀,熱熱鬧鬧的一碗。
兩人默默的吃着,只聽碗箸聲響。一時,吃完了飯,小玉遞上了漱口水。兩人漱了口,這纔拿起玫瑰花薰的白手巾擦了手。
惠姐慢慢放下手巾,小玉端着兩碗茶站在桌邊。惠姐對小玉招了招手,小玉將茶碗放在桌上,恭順地走到惠姐身邊。
惠姐從衣袖中拿出了一丸藥,遞給小玉。小玉一見,不由臉色大變,膝蓋一軟,已經跪在了地上。
初七也明白了過來,忙一把握住惠姐的手。
惠姐冷冷的看着初七,眼中流露出一絲冷酷來:“我這麼做也是爲了你好,她縱使又聾又啞,可她還有眼睛,如果哪天被你的對手利用了……”惠姐說到這裡,就不再說了。
初七的心中掙扎不已:小玉跟了自己五年,這五年自己的起居都是她在悉心照料,感情毋庸置疑,小玉可以算得上是自己的親人。可惠姐說得沒錯,自己即將要到世間最血腥,最黑暗,最殘酷的宮廷中去,一點點疏忽就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自己死了沒什麼,可自己死了,那刻骨的仇恨又該怎麼辦?
想到這裡,初七的心冷了下來,慢慢的鬆開了手。
惠姐淡淡的笑了,將藥丸遞到小玉的手中。
小玉顫抖着拿起藥丸,放到了嘴裡,眼中滿是恐懼,豆大的淚珠滾落在衣襟上。只一盞茶的功夫,她的身子劇烈的抽搐了起來。她痛苦的蜷起身子,雙手緊緊地抓着自己的喉嚨,慢慢的,她的身子不動了。
初七蹲下身子,看着小玉,眼中有些發酸:她的臉色青紫,從她的眼中,鼻孔裡,嘴角邊都滲出黑紫色的血來。
“要想不被別人吃掉,就要先吃掉別人。有時只因爲你比你的對手心軟,所以你纔會輸掉。”惠姐的聲音不帶一絲起伏,仿若只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初七仰起頭看着惠姐,將眼淚逼了回去,眼神變得異常堅定:在政治遊戲中,沒有良心,沒有道德,有的只是利益。初七明白,自己心中的最後一絲感情被小玉帶走了。從今往後,只剩下一個冷酷無情的女子。
惠姐拉起初七,輕輕拍了拍她的衣襟:“這是我最後能教你的。”
初七站起身,目光冷冽,可嘴角邊卻掛上了微笑。她最後掃視了一遍自己的屋子,目光落在了琴桌上的那張琴上,卻再也移不開目光了,她不由在心中嘆了一口氣,該走了,可自己卻無法將它帶走。
惠姐從衣袖中拿出一卷東西,遞給了初七,湊近她耳邊說了一句“見上奏之。”聲音輕得令人幾若不聞。
初七有一刻的恍神,隨即展開手中的東西——是一卷薄絹,上面是一首琴曲。此刻,初七已大概明白了惠姐話中的意思,看來“上”是指皇上。那麼這首琴曲又有什麼含義,爲什麼一定要彈奏給皇上聽?初七明白此時不是追問的時候,因此忙將那捲薄絹重新捲了起來,藏在了衣袖中。
天已經全黑了下來,惠姐帶着初七朝小樓走去。初七的臉上蒙着一塊薄紗,晚風拂過,薄紗拂到臉上,溫溫柔柔的,彷彿是孃親的手輕撫着自己的臉頰。想到孃親,初七又是一陣心痛。可現在不是軟弱的時候,正是這些痛苦支撐着自己活到現在,自己只有更堅強的活下去。
到了小樓,上了樓,進了惠姐的屋子,可還沒等初七坐穩,門上就傳來輕輕的敲擊聲。
惠姐拉開門上的一個小洞,外面不知道遞進來了什麼。惠姐接過,看了一眼就打開了門。
初七站起身,看向門口:門口處站着一個人,臉上帶着銀色的面具,一身黑色的斗篷,渾身散發出疏離的氣息。
那人走了進來,門緩緩的關上了,惠姐福身行禮,初七也忙跟着行禮。
那人只是微微頷首,算是回禮,然後就看着惠姐。
惠姐對初七使了一個眼色,初七輕輕拿下臉上的薄紗。
來人仔細打量着初七,初七突然有一絲緊張,如果他不滿意,那麼自己很快就要和小玉去作伴了。
屋中一片靜默,似乎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惠姐不由也有些緊張起來,不知爲何,自己突然有些喜歡初七,不願見她去死,因此只是緊張的看着來人。
那人依舊沒有說話,初七緊緊握着拳頭,勉強鎮定着自己的心神,可心卻早已跳如擂鼓。
生與死,有時竟只有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