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鸞歌回到園子裡,正好趕上最後一齣戲《西樓樓會》,也是老太太最喜愛的一齣戲,。
見寶貝孫女兒回來了,老太太忙又伸手將她拉到身邊坐下。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旁的也沒有多問什麼,仍舊轉頭看向戲臺,津津有味地聽着戲文。
烈鸞歌百無聊賴,見梅心似乎也很喜歡看這齣戲,便接了她手中的美人捶幫她給老太太捶腿,讓她好安心看戲去。
梅心眉眼含笑地連道了好幾聲“謝謝三小姐”,雙眼便盯在了戲臺上。
心裡卻忍不住暗忖着:這三小姐實在是她見過的最沒主子架子,也最將下人當人的主子,如此好的姑娘,也怨不得會有那麼多的人真心喜歡她。
別人都道是能被定國侯府的小侯爺看中的女子是這個世上最有福氣的,可在她看來,能娶到三小姐的男子,那纔是莫大的福氣。
三小姐嫁給雲小侯爺,還指不定誰纔是那個真正享有福氣的人呢!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終於,那出《西樓樓會》唱至將終:“於叔夜因賭氣去了,那文豹便發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七月初十,司徒府中老太太六十壽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
說畢,引的老太太一干看戲的人都笑了。
侯夫人搖了搖頭,笑道:“好個鬼頭孩子,真真怪可憐見的。”
風夫人和楚夫人兩個也都笑語附和着:“是啊,這孩子才九歲呢。”
老太太瞧了兩眼戲臺上那作戲子打扮的小女孩,眉宇間流露出些許憐惜:“難爲她說的巧。”緊跟着又說了一個“賞”字。
早有幾個婆子以及僕婢們預備下簸籮,聽見一個“賞”字,趕緊走上去往桌上的散錢堆內,每人便撮了一簸籮,又走出來對着戲臺上的幾個戲子道:“老太太、老爺太太、姨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
說着,向臺上便一撒,只聽豁啷啷滿臺的錢響。
臺上的人忙千恩萬謝個不停,隨後又一齊說道:“祝老太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老太太聽得高興,便又賞了一回。
摺子戲到此便算是完了,不過在烈鸞歌的一聲吩咐下,事先擺放在院子空地上的禮花此刻同時被點燃。
霎時,各式各樣的煙火爭奇鬥豔般地燃放起來,尖銳的響聲此起彼伏,耀眼的火花將整個園子的上空映得熠熠生輝,更將壽宴的氣氛烘托到極致,使得衆人的興致愈發的高漲起來。
少頃,待舞臺上的那些戲子都謝恩落幕後,一身玫瑰紅雲錦霓裳的司徒香雪忽而蓮步翩躚上得前來,朝老太太福身道:“老太太,今兒是您的六十大壽,孫女兒特意準備了一支舞,想以此來爲您祝壽,不知老太太覺得可好?”
老太太忙笑道:“好好,香丫頭有心了,。距離前年生辰宴上你跳的那支綵帶舞,我老婆子都有兩年沒有再看到香丫頭的舞藝了,如今該精進了不少罷。”
“父親大人讓學的詩書和藝技,孫女兒自是不敢怠惰。”司徒香雪謙遜一笑,再次盈盈施禮,隨即蓮步輕移,儀態萬千地走上戲臺。
司徒香雪這回跳的是一支羽扇舞。
舞臺上,但見她玉手中輕執一柄粉紅色的軟羽摺扇,單手打開羽扇,右手心朝外,扇口朝左,以羞扇式起,眼波幽幽移向與扇口相反的右面,慢步劃弧,婀娜的腰肢開始舞動起來,柔媚的嗓音也跟着唱起,唱的是一首有名的賀壽詞:“天遣東皇,來慶誕辰,和氣先回。趁未將風月,平分八桂,且垂弧矢,相映三槐。”
兩句方唱罷,復又轉腕變爲新月扇,畫出完美的弧形線,足間輕靈旋轉,衣衫翩躚,裙裾飛揚,接着唱道:“歌遏行雲,舞縈迴雪,不比常年壽宴開。有賢守,送三千樂指,環侍金罍。文章政事奇哉。”
一舉手,一呵氣,蓮足一投再投,腰肢如蒲柳般輕盈款擺,轉身扇接上一個撥雲扇,恰恰對着舞臺下容色無雙的雲小侯爺,每一個無語凝視都是耀眼瞬間,亮過劃過,甜美動人的歌聲綿綿不絕:“曾飛鳥雙鳧天外來。便合除之六察,少旌最績,何爲別駕,暫屈長才。”
司徒香雪煙波含情,紅脣勾笑,舞步靈活變化,青蔥妙指夾扇,手腕爲軸,滾扇、拋扇、指轉扇三個姿態變化一氣作出,暢若流水:“尚億傳家,行將跨竈,豈但侯藩與外臺。稱觴看,靈龜支坐,老鶴眠階。”倒拈扇柄,拋到左手,自下而上如蝴蝶反向翩然掠起,豔絕美絕。
合扇交回右手,用扇指點,尋紅數綠,司徒香雪舞得愈發嬌媚,也唱得愈發用心:“天遣東皇,來慶誕辰,和氣先回。趁未將風月,平分八桂,且垂弧矢,相映三槐。歌遏行雲,舞縈迴雪,不比常年壽宴開。”
“階”字餘音未落,司徒香雪後邁一步,借力助起一個大跳,身體躍起的那一刻,把手臂的線條向上伸長,。同時加快轉扇的速度,高高上拋,舞到綻放,似要乘風而去、天上人間,但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遂又接着雲手開扇,旁轉繞花,羽扇輕拋,轉身打旋。
飄然空手落地,司徒香雪一個背身反腕準確截住剛剛打旋墜下的舞扇,扇柄一頂,收回開合,身形宛轉,眼神飛蕩,若俯若仰,若來若往:“有賢守,送三千樂指,環侍金罍。文章政事奇哉。曾飛舃雙鳧天外來。便合除之六察,少旌最績,何爲別駕,暫屈長才。尚億傳家,行將跨竈,豈但侯藩與外臺。稱觴看,靈龜支坐,老鶴眠階。”
最後一句塵埃落定前,司徒香雪舞步連續旋轉,收扇於手,笑得嬌媚,亦跳得嬌媚,長袖輕舒,纖腰款擺,旋轉時如落雪飄盈,搖曳處似彩雲欲生,舞姿讓人如癡如醉。
歌聲罷,舞步停,司徒香雪折腰應兩袖,一手蘭花指拈出,一手以扇托腮,回到最初開場含羞未出之姿。
臺下一片安靜到可聽見自己輕淺呼吸的沉寂中,坐於男客席首位的司徒老爺一拍手。
他的右手拍打在左手掌心,發出清脆的聲音,然後全場的掌聲一下從四面八方潮涌而來,驚歎稱讚之聲更是不絕於耳。
“司徒老爺好福氣,生養了這麼一個美豔無雙又舞技超凡的女兒!”
“更難能可貴的是,其孝心可嘉,看這支舞,怕是下了好大一番苦功夫才能跳得如此絕美罷!”
……
在場衆人的反應皆被司徒香雪一一收於眼底,國色天香的桃花容顏上盡是清傲與得意。
偷眼看向臺下的小侯爺雲墨非,卻發現無論什麼時候看他,他的目光都從未留戀過舞臺上的她一眼,他自始自終看着的都是坐於他右手邊的三妹司徒鸞歌,。
一瞬間,司徒香雪滿腔的清傲與得意消散無蹤,只餘下無盡的悽絕和憂傷。
小侯爺,你可知道,香雪剛纔的那支羽扇舞,明爲老太太賀壽,實際上是爲你而舞,爲你一個人而舞?
那日她雖然對三妹鸞歌說出了那番話,可真決定放棄小侯爺的時候,她的一顆心卻是痛得如同被生生撕裂了一般。
她偷偷戀慕小侯爺已經兩年了,從她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一顆芳心便無可自拔地遺落到了他的身上。放棄對他的這段情,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又是何其的艱難?
所以她決定最後再爲自己爭取一次,可是她還是失望了。不,應該說是絕望了。
她是真的明白了,就算她再好,也換不來小侯爺的回眸一顧。他的眼中從來就沒有她的存在,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更不會有。
爲什麼?爲什麼要讓她這樣無法自拔地愛上小侯爺,卻又無能爲力地看着他愛上三妹鸞歌?
司徒香雪一時間心痛難以自抑,直恨不得躲在棉被裡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哭出心底所有的絕望和悲傷。
小侯爺雲墨非,那個兩年來完完全全霸佔住她整顆芳心的天神男子,這一次,她是真的決定要放棄了,徹底放棄……
司徒香雪神思有些恍惚地下得臺來,老太太滿臉慈愛地誇讚了她一番,瞧見她容色有些蒼白,還當她是由於剛纔跳舞太累,忙讓她坐在一旁休息一下。
烈鸞歌似乎有些明白司徒香雪爲何突然之間變得如此頹然消靡,想說點什麼,但尋思片刻後,又覺得還是什麼都不說比較好。
繼司徒香雪傾力一舞之後,府上的衆位姨娘、少爺和小姐們相繼送上各自精心準備好的壽禮,。
除了司徒皓梵送的是一卷手抄本的孤本佛經和一尊藍田玉雕刻的千手觀音像外,其它諸人送的莫不是些價值不菲的玉器古玩以及珠寶賞瓶之類。
雖然每個人送上的壽禮老太太都是笑呵呵地命梅心和蘭心兩個丫頭好生收下,但烈鸞歌卻明顯能看得出來,老太太最滿意也最喜歡的還是二哥送上的那份壽禮。
也是,二哥的那分手抄本的佛經明顯是用了真心去準備的,老太太焉能不喜歡?更何況,老太太平日裡最疼愛也最看重的本來就是他這個孫兒。
待所有人的壽禮都一一送上,尚沒有任何動靜的烈鸞歌便成了在場衆人注目的焦點。
剛纔送完禮之後順勢窩在老太太懷裡的小正太司徒皓宇,這時候咧着一張小嘴笑問道:“三姐姐,我們都給老太太送過壽禮了,你呢?不知道三姐姐爲老太太準備了一份什麼樣的壽禮?”
“急什麼。”烈鸞歌伸手在小正太那張粉嘟嘟的可愛臉蛋上輕捏了一把,隨即起身朝老太太福了一福道,“老太太,孫女兒,姨娘,還有哥哥三人合力爲您準備了一份別開生面的壽禮,還望老太太待會兒能喜歡。”
說罷,在老太太略帶期待的目光以及場上衆人好奇不已的目光下,儀態優雅萬千地走上了戲臺。
等了不多久,玲瓏和素妍便也跟着上了臺,二人手裡合力擡着那架昨日下午才裝裱好送過來的紫檀嵌螺鈿轉軸圓形大插屏。插屏上蒙着一塊粉色的絲鍛,讓人暫時瞧不見內裡的真章。
掃了一眼臺下顯得有些迫不及待的諸位賓客,烈鸞歌嫣然一笑,素手隨即掀開那塊絲緞,露出裡面的那架紫檀嵌螺鈿轉軸圓形大插屏來。
衆人凝眸望去,只見緞面上一隻用金絲銀線繡成的鳳凰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彷彿下一刻便要振翅高飛,漫舞九天,。
還沒驚歎完這技藝妙絕的繡工,就見臺上的烈鸞歌忽而從衣袖中掏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成年女子拳頭般大小的東西來。
爲什麼說奇形怪狀呢,因爲那東西似隕非隕,似陶非陶,只認得出是用成色上好的翡翠玉製成的,至於具體是個什麼東西,又有什麼作用,完全叫人猜不出來。
就在衆賓客疑惑不解的時候,烈鸞歌將手中的陶隕(因爲她自制的這個東西既像陶又像隕,所以她便隨口將其取名爲陶隕)輕放至脣邊,嫩白如青蔥的纖纖十指各就各位地按住陶隕上的十個小孔。
輕輕試了幾個音,烈鸞歌微微一頓,略一思索,便悠悠揚揚地吹奏起來。
她指法靈活熟稔而又不動聲色地控制着陶隕,婉轉悠揚的旋律仿若月光盈滿大地般流瀉而出,時而輕靈清越,時而幽怨迷離,時而沉着渾厚,時而典雅通脫,或舒緩或激越或凝重,纏綿委婉,含情脈脈,餘韻嫋嫋,讓人聽罷回味無窮。
回味的同時,衆人又覺得烈鸞歌那時高時低、時斷時續的吹奏聲彷彿是說的某種語言,而她此刻正在用着這種語言跟什麼東西交流。
衆人又驚奇又詫異,片刻,就聽“撲騰”一聲,一隻紅嘴翠尾、羽毛豔麗的小鳥振翅飛來。盤旋了一圈之後,停落在烈鸞歌的肩膀上,在美妙又獨特的音樂聲中微閉着眼睛,不時地擡着小腳,輕振翅膀,彷彿在踏着節拍跳舞一般。
不一會兒,一隻又一隻形色不一的小鳥接二連三地飛了過來,圍繞在烈鸞歌的頭頂上空,不停地旋轉,飛翔。
衆人都被這一前所未有的奇觀給驚得目瞪口呆,不知說什麼纔好。
不過,更令他們驚奇的還在後面,。就見烈鸞歌陡然間變換了另一種音色高昂且略帶強勢的曲調,就彷彿是在下着某種命令一般。
而那些小鳥在聽到了這種曲調之後,自動自發地排列出一個優美無比的陣勢出來。
衆人看得真切,那排列出來的陣勢分明是一句祝壽詞“祝司徒老太太福如東海神龜壽,壽比南山仙鶴福。”
看着戲臺上寶貝孫女兒的精心獨特的表現,老太太眼角眉梢滿溢笑容,開心得都快合不攏嘴。
“好!”
臺下的雲墨非忽而大喝了一聲彩,隨即帶頭鼓起了掌。看向烈鸞歌的那雙霧氣妖嬈的茶褐色雙眸裡,滿滿的全是柔情與愛戀。
衆賓客回過神來,也忙都跟着小侯爺叫好,並用力鼓着雙掌。那連綿不絕的掌聲,此起彼伏,經久不息。
烈鸞歌嘴角含着優雅甜美的笑,一雙眼眸顧盼流轉間,風致嫣然,神采飛揚,讓園中四周栽種的鮮花豔草都成了她的陪襯。
在衆人驚豔無比的目光下,她將陶隕收入袖中。樂聲停止,百鳥復又一隻接一隻地飛散離去。
什麼話都沒有多說,烈鸞歌右手輕輕一撥動,那架紫檀嵌螺鈿的轉軸圓形大插屏便從正面轉到了反面。
她決定再給大家來一次前所未有的震撼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