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二解豪華意
“你說好,就好。”未名只有這麼一句話,卻說得蒼蒼一臉眉開眼笑:“那就這樣決定了,還有我們那個院子,也要修整一下,地上要鋪滿平坦整齊的青石磚,藤架要再搭大一點,我還想種上幾棵花樹,這樣比較不單調……”
正是秋初天氣清朗之時,她已換了輕便的衣裙,撐着一把油紙傘走在長長巷子裡,分着指頭細數這籌劃那,嘴角微翹腳下微跳,淡橙色的裙襬輕輕盪漾,未名忍不住偏頭看她,直到前方駛來一輛中型馬車。
“小心。”兩人停下退到一邊,他們後面跟着的馬車也停下來,準備讓迎面過來的車先過去。
可是那車卻慢慢停下來,一直停在他們跟前不遠處。
蒼蒼有些奇怪,朝那裡看了兩眼,沒有標識但處處堆疊着貴氣,許多象徵身份的花紋裝飾,那不是誰都用得起的。
蒼蒼心裡生起不大好的感覺,不是驚慌而是厭惡,因爲她猜出車裡的是誰了。
不出所料地,車上走下一個人,蟒袍暗金絲,深履飾雲紋,她眯了眯眼,這人這個時候就能穿得這樣好,看來日子過得還挺滋潤。
“蒼蒼,我是來恭喜你的,沒想得遲了只能在半路碰到。”
蒼蒼擡頭對上殷據笑得和氣的臉,也跟着笑一笑:“多謝表哥關心了,真好,此後你我終於能表兄妹相稱,都堂堂正正越走越好,也不算辱沒了慕容氏高門之風。”
殷據笑臉一僵,隨即又恢復正常。深刻的眼睛盯着蒼蒼:“大好日子不去我那裡坐坐?有未名先生在,這世上應當沒有你不敢去的地方吧。”
“有,怎麼沒有?”蒼蒼轉動傘柄,傘面上淡雅的花邊襯着她的臉龐。笑得明朗,眼神卻漆黑幽寒,“比如那令我分外反感,多呆一刻就多難受一刻的地方。我是望而卻步的。你我既然是相逢於半路,亦自當相別於半路,不然鬧出太多不愉快來,我會傷腦筋的。”說罷,“未名,我們走我們的。”
殷據站在路中央不動,錯身而過之時說:“三省六部別有豪華,蒼蒼,你的豪華該不止表面那些吧。”
蒼蒼腳步停也不停:“日後兵刃相向時你自會知道了。”
“唉……”殷據望着前方幽幽一嘆。“姨母臨終遺願。我一直銘記在心。若早知今日,當初早些說與你知,或許我們便不會走到今日這步吧……”
嘔……
蒼蒼一陣噁心。走出很遠直到見不到那個人了才,拍拍胸口:“太噁心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噁心討厭有虛僞的人。”臨終遺願?別告訴她,這位皇三子還真的把她當作未來的妻子看待過。
妻子?是棄子纔對吧。
被這麼一攪和,散步的閒情逸致都沒有了:“未名我們上車去吧。……未名?”伸手在未名眼前晃晃,他怎麼一下子沉默不發?動也不動的樣子很讓人心慌好嗎?
未名順着她的手臂看上來,黑漆漆的眼神凝視着她,忽然說:“我不喜歡他的語氣,更不喜歡他看你的眼神。”
蒼蒼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
府邸的修葺提上議程,翌日就請了名氣很響的師傅們過來開工,整個慕容府每日都有人進進出出,一片熱火朝天,而同時幾大公侯爵府都送來賀喜之禮,甚至遠在外地的王修閱也送來了祝福和禮物。
其中最叫人頭疼的是,長樂侯府不但送了禮,還送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左白曉,你要是敢在我府上上躥下跳我就把你送回去。”一開口就是嚴厲的警告,左白曉興奮的神色頓時打了個折扣,縮縮脖子:“我是來跟你學東西的,纔不會搗亂。”
是嗎?這樣就好。
對於這個很久很久之前就找上門來說要跟自己學習,結果消失得連個影子都不剩的傢伙,蒼蒼已經忘得一乾二淨,本來這時候也很想一甩袖拒絕他上門的,但未名一句話提醒了她。
“安穩人心。”他這樣說。不錯,現在不敢說滿城皆知三省六部制是從她這兒出去的,但該知道的人的知道了,王修閱簡直已經打上她的標誌,將來新法若能頒佈實施,那在很多人眼裡,她可以做很大的主的。
所以墨鼎臣允許墨梧桐跟着她,左氏也舊事重提把左白曉弄過來。
表明態度也好,拉攏關係也好,爲日後打伏筆也好,她若拒絕了,問題會變得很嚴重。
於是最終蒼蒼收留下了左白曉,給他分派了兩個任務,於是跟着墨梧桐學點文書上的東西,平日多看書多明理,再一個就是陪殷晚玩了。還好還好,這就是個心還很野的小少年,兩個人倒是處得很來,一堆一堆的共同話題。
最後,最叫蒼蒼驚訝的是,荊遇會親自登門。
“你這幅畫不止表面上這麼簡單吧?”這位長者一來,多話沒有,拿出《別有豪華》攤在桌上,指着上面道,“我又仔細地研究了一遍,發現一個地方很有意思。”他說着很有意思,就真的很有意思一般笑起來,“這城門外的騎兵,看着是從城裡殺出來的,但其實是從外面準備着殺進去吧?”
蒼蒼張張嘴,默然道:“被你看出來了?”
荊遇掀掀襴衫衣襬坐下去,不答反道:“只要將其看成是從外面殺進去,整個意境又不同了。這草原和山脈,應是指盛京以北的漠北草原,那是我大央建國的最初根據,城郭當然還是盛京城了。可這就成了在大央境內破城……慕姑娘……不現在應該叫慕容姑娘了,你到底想做什麼?”
到底想做什麼?
被這麼一問,那點不好意思便煙消雲散了,蒼蒼想了想,淡然一笑:“我想做的很簡單,爲過去的人討回公道,爲現在的人爭取生存機會。只不過很不幸,擋在面前的最大的障礙,他的位置比較高,權力比較大罷了。”
荊遇吸一口氣:“位置比較高,權力比較大?還罷了?小小年紀口氣倒挺大。”他搖頭看着蒼蒼,低聲說,“你知不知道這形同謀反?”
“知道啊。”蒼蒼攤手一笑,“可是我若不反,就只有受死的份,人嘛,都是被逼出來的。況且我只造他一人的反,與這家國天下並無害處,後果我省得。”
一句“我省得”把荊遇後面的話堵了個乾淨:“你……”
蒼蒼一笑,從桌上取來茶壺倒了一杯茶,蹲身雙手奉上:“多謝荊老迴護之情。”
“謝我做什麼?”荊遇看着那茶也不接,“老夫我可是什麼都沒做。”
“謝的是,第一次,瀟湘樓裡的讚許肯定;第二次,您察覺刺繡意味不正時,沒有立即舉報,而是給我一個機會;第三次,是眼下您已肯定我心中反意,卻支持我。”
荊遇霍然站起,活了五十多年從來從容穩重的一個人,臉上露出駭色,沉聲斥道:“混帳!我什麼時候說支持你了?這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休要胡言。”
蒼蒼聽罷也不生氣慌張,盈盈站直,看着他道:“若不是站在我這邊,怎麼看出了‘謀反’之意卻不去衙門?荊老,單憑您今日的舉動,我就可以一口咬定您是我同黨,將來若出了什麼差錯,我敗了,您也討不到好果子。您是聰明人,深知其中利害,可還是上門來了,這說明您心中並不認爲我是犯上作亂,罪大惡極的賊子對麼?說明您是想着我的對麼?”
她頓了頓:“雖然我不明白爲何您對我多有寬容,但是我可以感受得到,那您對我是有善意的。”
荊遇良久無言,最後看着她搖搖頭,指着她:“多大一個小丫頭,你的心眼是怎麼長的?想得多老得快,到時候可就吃虧了。”
這樣親切包容的話,令蒼蒼一愣之餘釋然笑了,沒猜錯,這位長者是向着她的。
荊遇重新坐下,看看她手裡的茶,蒼蒼很上道地立即送上,他喝了一口,長嘆一聲,笑問:“那你可知我爲何對你刮目相待?”
蒼蒼眨眨眼,猶豫地說:“我命好,總是遇到貴人。”
荊遇一愣,哈哈大笑,差點把自己嗆住。
……
蒼蒼小心地收起《別有豪華》,正考慮應該將其放在哪裡,正好未名這時候進來了,看着問:“爲何取這個名字?”
蒼蒼歪頭想了想:“當時被逼得上臺,很生氣,想着要是你在的話,一揮手大概就乾脆了事了,很豪邁啊,就想到了這個詞。怎麼樣你看看?”
她獻寶一樣捧給他看,指着那四個字:“我模仿的你的字,是不是很不像?真不知道你怎麼練出來的,改日教我吧,我喜歡你的字。”
未名看看她,那日都是因爲他突然離去,否則……
斂下眼眸藏住情緒,又去仔細觀察繡面,果真發現了好幾樣意味,不由問:“騎兵的馬頭是朝着城門的……爲何要這樣,若第一眼就讓人瞧出來,不是解釋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