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政變
大殿,焚香,梵頌。
隆冬陰寒的陽光從洞開的高大殿門外斜射進來,照出蒲團上的深深叩拜的人影,半晌,這人微斂華裾,緩緩站起,上前兩步雙手將香插在香爐之中。
一點火星墜落在蒼白的皮膚,微燙,此人若無所覺,睜着黑沉蒼靜的眼珠仰望高大佛像。
“都說人在做天在看,你說,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是非恩怨,佛祖他看得到嗎?”半晌,華服人問道,旁邊滿頭華髮的老僧合十頌了句“阿彌陀佛”:“悲歡離合無人不經歷,是非恩怨公道自在人心,佛祖知道或是不知道,這一切都不會改變,人活一世,但求一個心安罷了。施主心中殺伐氣甚重,可是覺得上蒼不公?世間並無公平不公平,每個人的命都是自己活出來的。”
華服人默默地轉頭看老僧,忽然咧出一個慘淡的笑容,伸手扶了扶頭上包住所有頭髮的嵌玉高冠,淡淡道:“你說的不錯,個人的命是自己活出來的,怎麼爭取都是正當的,所以稍後希望檀香寺不要干預我們這些俗人的命運較量。”
老僧又唱了句偈,角落裡忽然出來兩個人將他一左一右架住,往大殿後方快速退去,他們離開片刻之後,外面一個尖利的聲音唱道:“太子駕到!”
一襲金色蟒袍,頭戴赤金髮冠的青年男子逆光踏入殿中,靜靜地看了一會那個背對門口,仰望佛像的纖細身影,步子不由緩了緩,隨後才沉着開口:“蒼蒼,聽人來報你約孤在這裡見面,孤還真是受寵若驚。”
“你能來我也感到很意外,不怕我在這裡佈局把你扣起來麼?”
華服人蒼蒼沒有回頭。
殷據笑得極其自信:“我們都是聰明人。都很清楚無論是我扣你還是你扣我,都會打破眼下平衡局面,不到最後,誰都不會貿然踏出那一步。”
蒼蒼笑了笑,是啊,眼下局面相對平衡,盛京四座城門,她這邊控制了兩座,盛京的地盤,她這邊擁有一半。他們軍事力量雖比不上皇家強,但各方面的行業、人才,他們卻佔得多。乃至輿論傾向都是向着他們這邊的。
如今的盛京城,雙方勢力分庭抗禮,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算西風壓倒東風,已到了牽一髮而全身皆動的地步了。
一旦發作,便極有可能是兩敗俱傷。所以誰都不敢先動。
其實在很多人眼裡。更多是他們這邊不敢動,畢竟離她進京才七天,三天前她才復爵成爲永國公,也是那時盛京中勢力才稍稍洗牌,而他們這邊跟隨的人還是少數,也才勉強能與皇權抗衡。
她目光落下來。落在三柱香頂端,那忽明忽滅的火星上,淡淡開口:“我昨天得到確切消息。七日前最後一撥伏擊毒煞和……我的人,是你的手下。”
淡淡的聲音,清冷無波,卻比外頭的風更凜冽,比九丈冰霜更酷寒。那噬骨的恨,不動聲色。如影隨形。
殷據不知是聽出來沒有,格外無所謂地道:“孤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孤從不插手江湖恩怨。若你約孤來只是爲了說這件事,恕不奉陪了。你知道邊疆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略微拔高的聲音成功讓他轉身的動作一滯。
“你知道毒煞對我們下殺手,時間,地點,方式,你全部一清二楚,所以你就在回城的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無論誰勝利生還,都會被你滅口。因爲毒煞也好,……他也好,這樣手段強大又不能控制的人你是容不下的。”蒼蒼食指拇指抿住香頂端,燒灼感令她心中翻滾的浪濤平復些許,騰起的菸圈使她表情越發陰晦不明。
她一用力,把那燒紅的一點擰了下來,轉頭沉沉看向殷據:“你很幸運,非常幸運,雖然他們沒有哪一方先退敗,但也是兩敗俱傷,你的人就埋伏在山坡上,窺得時機便大放冷箭。我說的對不對?”
陰蒙的光線只照亮蒼蒼膝下部分,作爲國公,來大央朝的國寺上香,一身常服也是大氣清貴不凡,以美好的孤獨垂至腳踝,腰間一枚魚符閃耀金色清冷光輝。而她的上半身籠在陰影裡,身材纖細清瘦,五官精緻絕倫,明明是漂亮如同玩偶般的模樣,卻一身冷峻,尤其一雙眼尾微微上挑的丹鳳眸,空涼黑沉,像兩潭黑洞,不但湮埋了她自己的情緒,也要將眼前的人吞噬進去。
殷據暗暗驚奇,他還沒見過這樣的蒼蒼。
如果他有前世的記憶,大概不會陌生這種眼神,在鳳凰臺下的大火中,墨珩死去之後,她就是這種眼神,只是當時不甘痛恨交錯,遠非此時冷靜到極致。
恨是有力量的。它能把一個人帶回到十年前,重新開始,它也能讓一個人在崩潰邊緣站起來,咬着牙,扛着刀,默默吞着血走上覆仇之路。
可是殷據不知道。
他看着全然陌生的慕蒼蒼,心中譏諷之餘又有些不平衡。
那個死去的殘廢有什麼好的,再厲害還不是死得連個渣都不剩,她至於做出這副姿態嗎?相比之下,自己既健全又有權有勢,他日便是萬萬人之上生殺予奪的大央之王,莫非還比不上他?
如此想着,不自覺便流露出幾許譏誚,要笑不笑地開口道:“永國公閣下,說話要有有依據講道理,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我做的?”
反正那日行動的人也死得只剩下團團血末,完全是死無對證。
不過,說到這個,殷據心中微微一寒,毒煞說過,未名本來身體就有很大問題,又中了毒,根本已經到油盡燈枯的地步,可他臨死一博不僅拿下毒煞,還一舉殺死三十來個武功不弱的成年人,那殺人於無形的功力堪稱鬼怪,想想就一陣後怕。
幸好幸好,他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證據?你真是太天真了,證據算得了什麼?”
蒼蒼盯着他說。
殷據一凜:“你這話什麼意思?”
回答他的是一涌而出的黑衣人,在他根本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他們鉗住了他的雙肩,擰住了他的雙手,打折了他的膝彎,讓他朝着蒼蒼重重跪倒在大理石地面。
啪地一聲巨響,想是臏骨碎了,地面也裂開了蜘蛛網紋。
“慕蒼蒼你想做什麼!”殷據顧不得痛,粗着脖子大喊起來,“你想造反嗎?我可是當朝太子。”
一個黑衣人來到蒼蒼身邊稟報:“殷據帶來的人已全部清掃,檀香寺方圓都已封鎖。”
“很好。”蒼蒼漠然點頭,“通知鍾離決王修閱,可以叫他們動手了。”
“是。”
蒼蒼面無表情地走近殷據,彎身看着他臉上閃過訝異,驚恐,不信,憤怒等等諸多神情,哂然一笑:“我有造反之心,你莫非今天才知道。殷據,你們加之於我身上的,今日我要千百倍地還給你們!”
殷據看着她像看着一個瘋子:“你不會成功的,你們根基根本沒有建好,你們會一敗塗地。”
“那就走着瞧吧。”蒼蒼直起身,一揮手就有人把殷據打昏,拖到後殿隱蔽的地方去了。
她走出大殿,單手撐在硃紅圓柱上,手心感受到的冰冷令她手指微微一顫。她望着滿目山林,望着山腳下朦朧在碎雪陰雲中的盛京城,看着即將因爲她一個念頭而掀起腥風血雨的城池人家,眼裡沒有絲毫同情。
“你們這樣做是錯誤的!”開山爵府,不,現在應該叫閔王府了,在兩個月前閔王殷翼回國後不久,這座府邸又叫回了原來的名字。
改掉的門匾,洗刷一新的佈置,上一次都洋溢着喜意的面龐,無一不訴說着這座府邸裡發生的喜人變化。
此時清潔闊大的的大廳裡,一位英偉不凡的獨臂中年男子厲聲說道,激動站起時差點帶到茶水,巨大響動引得廳外下人引頸張望。男子忙叫人全部遠遠離開這裡,然後回頭對廳裡唯一的客人道:“她胡鬧你們也跟着起鬨?你們有沒有想過這麼做的後果!”
“後果?”像一座小鐵塔似的坐着的憨直漢子嘿嘿一笑,“後果會怎麼樣我陸州不清楚,可是我們老大,我們老大的恩人,從頭到尾就是準備這麼做的,反正做了還有一線生機,啥都不做纔是等死。”
殷翼差點被噎住,來回走了兩步:“大逆不道,這是大逆不道!”
“嘿嘿,閔王,我說你也別在這說這話,七天前你和我們老大合力把北城門弄下來的時候,你就已經在大逆不道了,大家都是想睡個踏實覺吃個安穩飯,難道你不這麼想?”
殷翼一震。
是啊,他是知道的,從交出那個殷央謀害先皇的證據開始,到和幾大公侯世家同一陣營,到和鍾離決配合拿下城門,他做的這種種都是與皇宮裡那位作對。
他不動,就會被動,就會被打壓得骨頭渣都不剩。可是知道是一回事,他到底是皇室中人,並不希望看到局面無可收拾,能用溫和的手段獲得己方勝利,如讓殷央把帝位交給一個不會與他們爲敵的繼承人,那不是兩全其美?
可誰知道,政變來得如此突然而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