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長樂鐘聲來
蒼蒼從來不信鬼神之說。哪怕是在離奇地死而復生之後,她仍不相信所謂的舉頭三尺有神靈。頂着來之不易的重生身份,她做任何事都是遵從自身持有的意志、信念、準則。
所以,生,她要問心無愧,死,便死得心甘情願。眼一閉,萬念俱滅,不理會任何褒貶,也無需憂心死後種種。
雖然有許多遺憾,但殷據暴露了,墨鬆她也盡力救過了,在歷史的520小說,她已經盡力扭轉,這一次她不需要重新來過。
但是當她發現自己渾不着力懸浮在半空中時,堅穩的心境不由破裂。
她懸浮在深夜的盛京城上方,雨絲可以毫無滯礙地穿過她的身體,她看見腳下龐大而恢弘的城郭佈局。
那宮燈長明高牆森嚴的大型建築體,是大央的皇宮,幽廊複道上有宮人的身影來回穿梭,大殿深處明黃色龍袍的中年人正大發雷霆,一個宮裝貴婦輕聲安慰他:“陛下,別爲墨家的氣壞身子,我們不急。”
安靜沉悶的三皇子府裡,殷據暴躁地摔碎一隻茶盞,不停地念着“功虧一簣功虧一簣”,“周加,你不是主意最多嗎?接下去我們該怎麼辦?”旁邊青衫男子垂頭無聲,不知思索什麼。
岑寂的小小客棧裡,窄衣窄褲的男子坐在窗臺上細心擦拭一柄彎刀,小塔似的壯實小夥子湊到他身邊笑:“老大,咱明兒是去見皇帝又不是上陣殺敵,你擦刀幹嘛?”
“不成功則成仁。”鍾離決半開玩笑地回答,拿起身畔的紙再次閱讀體會,牢牢記住其中要點,驀地他眉心一緊,暗暗地自言自語:“她到底遇到什麼事了……”
是在說她嗎?蒼蒼心底微跳,移開目光掃視過萬家燈火萬家形態,忽然凝在舞陽門前。
夜色下的兩座高臺沉穆得出奇,鳳凰臺下的打鬥痕跡已被完全清除,只是守衛多了一倍不止。相比之下長樂鐘下士兵稀少,可是在高高的臺子上,那個白日懈怠混沌的撞鐘人正引頸眺望天邊某處,眼裡精光吞吐,垂垂老矣的身軀驀然煥發出無窮的力量感。
“來了,終於要來了嗎?”他喃喃道,似警惕又似興奮,慢慢地把手搭在鍾錘上,好像下一刻就要撞響鐘鼎。
蒼蒼奇怪地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東邊天空似乎特別的亮,地平線以下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醞釀,即將要噴薄而出。
她想要看得更清楚點,這時卻頭部身體一陣劇痛,眼前一懵,整個意識都渙散了。
再清醒來時,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摔在地上,整個人又有了重量和感覺,渾身無一處不痛,頭髮好像被誰攥住,頭皮都快要被扯爛。
“給我狠狠地打!”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尖銳響起,緊接着無數拳腳往她身上招呼,她根本來不及反應,本能地雙手抱頭蜷縮身體,保護住要害部位。
“唔!”一隻腳猛踹在她肚子上,她疼得冷汗直冒,情不自禁地抱住肚子,像丟進油鍋的蝦米,躬身痙攣不已。
“你們在做什麼!”年輕男子的暴喝打斷了衆人動作,隨即圍着蒼蒼的人被或掀或抓或踹或掃地全都弄了開去,一時間骨折慘呼聲不斷。
蒼蒼被一雙手小心扶起:“蒼蒼,蒼蒼你怎麼樣?”
是……連姨嗎?
蒼蒼艱難地睜開眼睛,模糊看到連姨憂急含淚的臉,她動動嘴脣,根本說不出一個字來,眉眼一皺,五指在腹部揪緊。
痛!好痛!
連姨心痛萬分,擡頭吼罵道:“方錦若,你居然如此歹毒,就不怕遭雷劈嗎?”
方錦若?蒼蒼閉着眼睛意識迷亂,聽到方氏冷笑瘋狂的聲音道:“我歹毒?我倒要問問是誰歹毒?我告訴你,她就是死一百次一千次都不能贖罪!侯爺不動她我不管,反正在我眼皮底下她就別想活着!”
“那你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來,趁我離開一會偷進來暗算算什麼?”
“暗算怎麼了?我是替天行道!珩兒你讓開,你知不知道這小賤人做了什麼?”
墨珩也在?蒼蒼勉強撐開一道眼縫,看見面目猙獰的方氏面前攔着個年輕俊朗的身影。“母親,您別鬧了,別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蒼蒼她千辛萬苦得來的解藥救了父親,她是我們侯府的恩人,您不能傷害她!”
他不顧方氏的氣急敗壞,轉身蹲下來查看她的傷勢:“紗布都散了,傷口又開始出血了……蒼蒼,蒼蒼你能看見我嗎?”
蒼蒼茫然地望着他放大的臉,只剩下喘息的力氣。
“這樣不行,連姨你快去叫大夫吧。”他說着想要抱起蒼蒼,可是連姨不讓,她自己把蒼蒼抱到牀上,就挨着她坐下,口氣不善地道:“墨大公子若有心,還是你請去叫大夫吧,我可不敢再離開蒼蒼半步……”
蒼蒼終於似乎,明白了現下的情況,墨鬆得救了,墨鼎臣不急着殺她了,連姨回來了,自己,自己似乎安全了。
應該是這樣吧……
無論如何,這算是好消息。枕着柔軟舒適的枕頭,她朦朦朧朧地陷入了沉睡。
她不知道,她睡着之後,東方天際驟然輝亮,有星狀物劃破夜空直奔盛京,隨即隕落不見。
片刻之後,近二十年未響過的長樂鐘聲響徹長空,勢如滾雷,將無數人從睡夢中驚醒,從此寢食不安。
後北央有史書記載,敦和19年二月二十五夜,天降異相,有災星自東方來,乃大央禍患之徵兆。
另有野史改“大央”爲“殷氏”,意爲殷氏皇族之難。
在央國疆土的西南部,莽莽羣山之中,有一座青山猶爲巍峨雄奇,長年繚繞着霧靄煙雲,顯得神秘幽靜無比。
此山名爲鍾南山,傳說爲一代武林聖手丹陽子的隱居之地。那丹陽子乃是央國“一公二侯三子爵”中的“一子”,且聲威遠震周國及泱泱四野。
以一人之力而能與巨門世族高官權貴齊名,令天下兩大皇庭皆不敢隨意開罪,這丹陽子的本事威望,由此可見一斑。
但人生總有不如意,丹陽子的友人弟子都知道,武功登峰造極、手眼可通天的他生平有一大憾。
這一日,鍾南山來了一位遠道之客,開門迎客的外圍弟子認不得他是誰,一番通傳,結果丹陽子竟然親自來迎,歡喜異常地直接將人請進會客室。
弟子們震驚非常,來者何人,居然叫師尊如此激動?
打着端茶遞水的名號,他們一個個往會客室邊上湊,別的沒聽到,單聽見屋內師尊一聲低呼,猝然站起,驚異難當地道:“你說,你說長樂鐘響了?”
屋內,原木釘制的方桌邊,一個紫袍男子好整以暇地瞧着友人難得的失態,戲謔道:“難道我不辭艱辛跑這麼遠的路來,就爲了用個假消息尋你開心?”
紫袍男子生得十分英俊,乍一看不過三十出頭,只是他眼角的皺紋泄露了他真實年紀。而他對面的丹陽子卻是白髮蒼蒼,自有一股仙風道骨之氣。
丹陽子仍有些不敢置信:“他怎麼會撞響長樂鍾?當年我那般求他他都不肯,直說什麼天命不可違,如今又怎會……”他忽地眉峰一沉,問紫袍男子,“沒這麼簡單吧,他可說了什麼?”
“不愧是老奸巨猾丹陽子,瞞你真不容易。”紫袍男子搖頭道,“你這個老傢伙樣樣精通,就是不通天文星象不知堪卦占卜,而老餘別的不會,就把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研究得通透。你們誰都不服誰,又沒辦法比出個高低上下。當年你爲了你那寶貝徒弟,終於低頭求到了他跟前,但你要知道,逆天改命這種事要遭天譴的,他能不拒絕你嗎?”
丹陽子一瞪眼:“他給未名改命之後,我自會把畢生功力傳給他,還不能幫他逃過天譴壽終正寢嗎?他分明就是膽小!”
提到一生的冤家,什麼仙風什麼道骨都沒了,這裡只剩下個吹鬍子瞪眼的老頭。
紫袍男子苦笑搖頭:“好好,我們不說這個。其實這些年來,老餘對這事也是上了心的,他一直隱約感覺到有一個契機可以相對溫和自然地真正幫到未名。就在一個多月前,他感到時機快到了,然後直到二十五夜裡,時機來臨。他怕你不知道,便公權私用,撞響長樂鍾引我去,又叫我來告知你。”
丹陽子聽了默然不語,默默坐下,片刻問:“你還沒說具體要怎麼做呢?”
這人就是犟脾氣,明明是感動感激的,一點都不肯表現出來。
紫袍男子也不點破,面色嚴肅起來:“他的原話是,無所謂怎麼做,如果你同意,就讓未名下山北上去盛京,會有何等樣的際遇,能得到何等樣的結果,皆看他個人造化,我們作爲局外人,誰都幫不上忙,誰也都別想插手。”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當然,這不是十拿九穩的事,你如果不願意未名冒險,就維持原狀,然後等個幾年給他辦一場喪事,了盡師徒緣分,也算善始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