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曦急匆匆回到小北門的鋪子那塊,瞧見孫大虎正站在燒烤架子後面,架子裡面炭火正旺,上面一溜兒的擺着各種待烤的食物。
燒烤架子前面,站着一羣吸着鼻子,留着口水的半大孩子。目光都直勾勾盯着面前噼噼啪啪作響的燒烤架子。
燒烤架子上的食物有葷有素,還有糕點小吃。各種食物的香味飄出來,又融合在一塊,走過路過的人都忍不住被這邊的香味吸引。
錦曦沒有下車,只撩開車廂簾子從裡面探出身子來,朝正弄燒烤的孫大虎,急匆匆交代了兩句話,便讓阿貴掉轉了馬車,迅速駛離了小北門。
孫玉霞正在裡面給客人舀菜,聽到外面的馬車聲音和說話聲,拿着鍋鏟出來,只看到錦曦的馬車拐過前面的十字街口,喊都來不及。
“這是怎麼了?趕着去哪?”孫玉霞問門口的孫大虎。
“曦兒說,路上遇到了金雞山村那邊的人,說是大姐和姐夫讓她趕緊家去一趟。”孫大虎道。
“啊?這般急,不會是出了啥事吧?”孫玉霞頓時就不安起來。
“曦兒沒說有啥事,我問了,也沒問出來,還跟我笑來着。”孫大虎道,把燒烤架子上烤熟且冒着香氣的各種葷素類食物,一一分給面前站着等候着的一羣半大孩子們。
轉身對孫玉霞這邊道:“不過,我見她撩起車廂簾子說話時,車廂裡面沒有啥年貨。”
孫玉霞皺眉咬脣,在門口轉了兩步,裡面鋪子裡傳來顧客添飯的聲音,孫玉霞扭頭朝裡面吆喝了一聲‘來咯!’同時又跟孫大虎道:“玉寶去了城隍廟后街的郭家。你趕緊去把玉寶給找回來,他不是這幾日學堂放假嘛,讓他也跑一趟金雞山村,去看看是不是我姐他們那出了啥事!”
孫大虎‘誒!’了一聲,把手裡的活計交給另外兩個鋪子裡打雜的夥計,鞋子都沒換就快步跑了!
疾馳的馬車上,錦曦坐在車廂裡,雙手交搓着放在腿上。以往最愛欣賞的路邊景物。此時都沒有興趣。馬兒在官道上撩開了蹄子的跑,可是錦曦還是覺着慢。
不曉得從縣城回金雞山村,還有沒有其他的小道捷徑呢?
隔着一塊簾步,跟阿貴並排坐在前面的阿財,好像能感應到錦曦心裡的焦灼,他的聲音從簾布外面傳過來。
“小姐。積雪初融,小道上必定有些地段是泥濘不堪。我們還是走這官道來得快。”
簾子後面傳來小姐低低的‘嗯。’了一聲,便沒有其他聲音。
阿財不放心。又道:“那事……小姐也莫要太過焦憂,少主吉人自有天相,福伯即便傳信給小姐,想必也是告知少主回來一事。少主身子並無大礙。”
這回,簾布後面的小姐不能淡定了。阿財本還以爲小姐會把壓在心裡的各種擔憂跟他說出來,沒想到小姐只是動了動身子,然後,車廂裡面焦躁的情緒再次被壓了下去。
“嗯,阿財,我不瞎想。很快就能到了,到了一看。是何情況都清楚了。”
錦曦收聲道,攤開手,掌心裡握着阿貴先前交給她的那張小紙條。上面是福伯的字:主病重,望速歸。
病重?病重!錦曦不由想起半年幫文鼎換藥,他身上那些慘烈的傷,手指下意識揪緊了。
阿財再無話說。轉過身來保持沉默,阿貴不停的揚鞭催馬。錦曦從車廂兩側的小窗裡看着外面飛馳而過的景物,隆冬時候,破近年關,官道兩側的白樺樹葉子枯落,一根根樹幹光禿禿的矗立在路旁。
衰草連天,遠遠近近的視野裡,大多是黑色的凍土。看得人心情更加焦灼。
終於,馬車駛進了長橋鎮,徑直去了鵲橋巷子的文鼎住所。
熟悉的巷子,熟悉的小院,錦曦已經有將近半年的功夫沒有過來這裡。院門從裡面打開,站在門口的老者福伯,頭上的白髮突然多了許多,背也微微佝僂了一些,老態備顯。
看到站在門口的來人是錦曦,福伯的眼眶當即一紅,擡起袖子擦了下眼角,欣喜道:“錦曦姑娘,你來了?可比老奴預料的還要快!”
“福爺,小姐一接到你的飛鴿傳書,就馬不停蹄的趕了過來,路上都沒歇半步腳喝半口水。”阿財道。
錦曦擡手製止住阿財的話,問福伯:“文大哥幾時回來的?如今什麼情況?”
“回來已有三日了,一直不讓老奴給二虎少爺他們知會一聲。至於少爺的病況……小姐,老奴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等會小姐去見了少爺,自然就明白了。”
聽福伯這麼一說,錦曦的心裡更是七上八下。
“小姐辛苦了,老奴實在是沒有法子,想着從前小姐於少爺的情分,就冒昧給小姐去了書信。萬望見諒,快裡面請!”
福伯說着就讓開身,錦曦也沒跟他多做客氣,跨進院子一邊朝後院文鼎的住所趕去。阿財和阿貴自覺的留了下來,隨着福伯去了。
錦曦再次走進後院,順着左側的抄手遊廊徑直往文鼎的屋子裡趕去,不過才大半年沒過來這裡,可眼前這些熟悉的場景卻恍若隔世。
錦曦站在文鼎的屋門外面,深吸了口氣,這才輕輕叩了幾聲門。在來的這一路上,她都在心裡不停的想象着文鼎的傷勢會是怎麼樣,她要如何去安慰開導他。想要給受傷受挫的人帶去良好的心裡疏導,首先她自己得要保持一顆輕鬆樂觀的心態才成。
“進來。”屋裡,傳出一句淡淡的聲音,低沉,清冷,卻又是那麼的熟悉。
錦曦徐徐吐出一口氣,伸手推門進了屋子。
沒有想象中的,如上回那般的滿屋血腥和藥味。也沒有想象中的,四下的窗戶都緊閉的晦暗陰潮。
屋子裡,光線明亮且柔和,屋裡的傢俱擺設,亦如從前他在時那般井井有條。牆上掛着書法大家的字畫,桌上倒扣着茶壺茶盅,挨着東牆是一排書架,書架下襬着一張書桌。桌上筆墨紙硯俱全。一旁的半人高的青huā瓷瓶裡面,插着一把含苞待放的臘梅。
牀上的帳幔從兩邊挽起,牀裡面還掛着一副弓箭。柔軟的被子掀開一角,顯然,人已經下了牀。
錦曦稍稍訝異了一下,目光從牀上移回。終於在南面的窗戶下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他坐在一把有靠背的大紅木椅子上,椅子上面墊着柔軟的座墊,他披着外面的衣裳整個身體靠坐在椅子裡。背對着錦曦,面向南面的窗外。
錦曦往前走了兩步,又打住,試探性的喊出了一聲:“文大哥?”
自打認識他的頭一日起,每每出現在人前的文鼎,從來都是身姿挺拔,如蒼松翠竹,傲然而立。縱然上回他身負重傷,也是傲氣不減。何嘗見過他這般慵懶無力的陷在椅子裡呢?
聽到身後的喊聲,文鼎並沒有如錦曦預期的那樣驚喜回頭。他依舊坐在那裡,目光似乎被窗外的什麼好景緻給吸引住了。頭也不回,聲音卻淡淡,低低的傳了過來。
“曦兒,是我,我回來了。”他道,頭還是沒有轉過來。
錦曦更加詫異了。莫不是他受傷的部位在臉上,毀容了所以不好意思轉過臉?想及此,錦曦快步走上去。
“曦兒,別過來!”他道,聲音染上焦急和難掩的慌亂。
但是,錦曦已經站在他面前了,且一下子擋住了大半從南窗外照進來的光線。
文鼎猛然擡頭,錦曦下意識低頭,兩個人的視線就這樣對接在一塊。
大半年不見,文鼎的容貌依舊是一如既往的俊美,但是整個人卻是清瘦了許多。從前是從頭到腳的乾淨清爽,如今下顎處竟然冒出了一些青色的胡茬,讓他看起來有些憔悴。
他的眼睛還是一樣的微挑的鳳眼,但是眼底昔日閃爍的神采退了幾分,多了些黯淡和沉默。
錦曦鼻頭有點微酸,這半年來,他的日子鐵定不好過。他穿着裡面白色的中衣坐在椅子上,身上披着一件石青色斜紋的外袍。
石青色的外袍,青色的胡茬,因瘦削,他的臉型更如刀雕斧鑿般立體,五官也越發的冷峻。
帶給錦曦的感覺,不再是從前那個陽光爽朗的大男孩,陡然間,多了幾分滄桑和成熟的氣質。好在,他的神情雖然憔悴且帶着疲憊,但眼底卻依舊閃爍着光華,沒有錦曦預料且最爲擔憂的低落萎靡。
錦曦沒來及察覺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喜悅,目光隨即從他的眼中移開,在他身上打量了幾個來回。
待到確定他的身上並沒有上回那般明顯的傷痕和血溢出來,氣色也沒有蒼白,錦曦一路上高懸着的心,這才稍稍放下去一點點。
“文大哥,福伯說你病重,你,病情如何?”錦曦輕聲問。
文鼎靠在那裡,帶着疲憊之色的眨了眨眼,搖頭道:“放心,我沒有患病。”
錦曦驚訝“可是,眼前的你這副模樣形容,一看就是身子抱恙的。”
文鼎不語,擡頭看着她,冷峻的臉上,眼底明顯閃過一絲躊躇和矛盾。
“文大哥,我只想知道,你是病了還是傷了?其他的,我不問。”錦曦道。
文鼎知道自己一剎那的猶豫,必定是讓錦曦誤會了,苦笑了一下,道:“傻丫頭,你我之間,到了今日,還有什麼是不能問的呢?”
話落,他把蓋在腿上的一件薄褥子掀開。
“你自己看。”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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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曦的目光投向他的腿上,這不看不打緊,這一看,錦曦整個人彷彿被雷給劈中了,一下子就僵在原地,不能動彈。
文鼎隨即又用那塊薄褥子將腿上蓋住,輕嘆一口氣,苦笑道:“傻丫頭,吵着要看,這下看到了,嚇到了吧?”
“我之所以不讓福伯把我回來的消息告訴你和二虎玉寶他們。就是還沒有想明白。”
“我的腿受創太深,大夫說,往後再不能站起身。縱然能尋到良藥,文大哥也會成爲瘸子!這輩子我算是殘了,從今往後,再也不能站起來跟你們說話。文大哥成了廢人……”
錦曦感覺呼吸快要窒息了,一塊大石頭壓在心口上,讓她不由得緩緩在他身旁蹲下身來。低垂着眉眼,臉上一片慘白。
文大哥腿上的傷,讓她心肝膽俱顫。是滄雲做的嗎?錦曦袖子底下的手指,下意識握緊成拳,指甲陷進掌心的肉裡,也不察覺痛。
必定是滄雲。必定是他!錦曦垂下眼,擋住眼底的憤恨。
文鼎側過臉來看着蹲在身側的少女,其實。早在她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坐在這南窗下,將她打量了個仔細。
半年不見,她的身量又拔高了許多,穿着一件棕黃色襦裙,高腰的地方打着藍色的大蝴蝶結,肩上披着一件段搭子,一圈灰褐色的兔子毛,簇擁在脖頸邊。
一般人是很難壓住那灰褐色,會顯得很黯淡無光。但是她行。白皙光滑的面容。眉清目秀的五官,許是心裡擱着擔憂的事情。她一路交搓着手朝這屋疾步而來。眉眼間蹙着一絲焦憂,甚至都沒有瞧見他其實就坐在這南窗下,一直看着她過來。
“曦兒,文大哥很慚愧,我答應過你,一定會完好無損的回來。可是,我卻把一雙腿弄殘了。文大哥食言了。”文鼎看着錦曦,報以慚愧一笑。
與其看到文鼎這樣慚愧,抑或是自嘲的苦笑,錦曦倒更希望看到他砸東西,指天罵地的發泄出來。他越是這樣笑,這樣說,錦曦心裡就越不是滋味!
她突然站直了身子,轉身擡腳就朝着屋門口的方向走去,一句話都沒留。聽到腳步聲在身後遠去,隨即屋門被帶上。文鼎坐在椅子上,雙手無力的垂了下來,先前眼底強撐着的一絲光亮,也在屋門被帶上的剎那,一起熄滅了,眼底,盡是無盡的黑暗。
她,終究還是嫌棄的,從前就不曾心悅,如今他還是這樣一個廢人……
錦曦幾乎是逃也似的出了屋子,但是她並沒有隨即離開,而是扶着屋門口的廊柱,將手裡的帕子捂住了脣。因爲,她怕自己再不這樣捂住,就會忍不住嚎啕大哭出聲。
她從來就不是愛哭的人,但是,文大哥薄褥子下面那雙綁着重重紗布,還打着石膏綁帶,連挪動一下都不能的雙腿,狠狠刺痛了錦曦的心。但她知道,她絕對不能當着文鼎的面落淚。
過了片刻,身後的屋門再次被推開,腳步聲沒有朝這邊的文鼎而來,而是直接奔去了牀後面的衣櫃子裡。
正在低落頹喪的文鼎聽到櫃門開啓的聲音,還有悉悉索索的其他聲響,不由驚詫了一下,艱難的轉過頭來,正好瞧見錦曦正一件件給他收拾衣物。
“曦兒,你在做什麼?”他驚訝問道。
“給你收拾幾套換洗的衣裳。”錦曦頭也不回的道,手裡麻利的將衣裳疊好,放在牀上平攤開的一塊包袱布上面。
“我給我收拾衣裳做什麼?”他更驚訝了。
“接你去我家養傷。”錦曦簡短道。
文鼎以爲自己聽錯了,皺眉道:“不,不用勞煩,我在這裡很好,身邊有福伯,何況,我興許再過幾日,便要離開長橋鎮……”
錦曦沒有理會他的話,兀自忙着手裡的事情。收拾完了衣物,又去那邊的書架前。
“文大哥,你想要帶哪些書過去消遣?”她問,目光在面前的書架上掃過,書架上的書分門別類,實在太多。錦曦暗暗感嘆,文鼎竟然看這麼多的書!
“曦兒,你別忙活了,停下來,聽我說……”文鼎在那邊阻止。
“你要想明白什麼呢?”錦曦突然轉過身,壓住心裡的悲痛,看向他,沉聲問:“我們,難道不是你能夠交心的麼?”
“是,你們一直都是,而是我,我如今……”
“不就殘了一雙腿嗎?成了廢人又如何?成了廢人,你也還是二虎舅舅和玉寶舅舅的拜把子,你也還是我的文大哥。”錦曦看着他,定定道。
“曦兒,我不能去你家養傷。金雞山村人多口雜,我住到你家去,會給你家人,尤其是你,引來流言蜚語。”
錦曦微微側過臉去,嗤笑了聲,道:“文大哥,今時今日。你還不知曉我是啥樣的人麼?我若是那等在意別人脣齒舌語的人,就不會是如今的我。你無需多,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這一回,你就依了我吧。不論你再搬出什麼理由來,我都必須要接你去我家養傷。你說。是你寧願這就隨我過去,還是等我爹孃過來親自迎接?”
文鼎臉上露出驚愕和動容之色,道:“你爹孃是我的長輩。那豈不折煞了我?”
錦曦抿嘴一笑,道:“這就對了,你好好坐一會兒,我很快便收拾好了。”
福伯那邊得到錦曦要帶文鼎去金雞山村養傷,並且文鼎也點頭默許了的消息後,激動得一個勁兒的抹淚。
文鼎隨了錦曦動身去了金雞山村,留了福伯下來看守院子。這邊,已經得了錦曦捎信過來的孫二虎,問詢火速趕來了鵲橋巷子裡。
兄弟相見,沒想到是在這樣的境況下。好在孫二虎受了錦曦叮囑,沒有當着文鼎的面表現出太多的憤恨和悲痛來。就這樣。文鼎上了錦曦的馬車,錦曦在馬車裡鋪了柔軟的褥子,孫二虎把文鼎馱上了馬車,阿貴趕車,幾人一道去了金雞山村。
……
金雞山村這邊,樑愈忠和孫氏兩口子。正在前面的大院子裡防曬那些鹽水雞鹽水鴨。遠遠瞧見阿財趕着鎮上孫記鋪子裡的牛車匆匆進了院子。
“啥?文兄弟他雙腿受了重傷,都不能站起身?”孫氏聽到阿財的稟報,驚訝的手一抖,鹽水雞差點掉到了地上,幸好阿財眼疾手快一把給接住。
“怎麼會這樣?文兄弟一個人在這邊,沒親沒故的,咱等趕緊去鎮上把人接到家來養傷!”樑愈忠忙地道。
孫氏連連點頭,她也是這個意思。
“大小姐說,讓夫人收拾出一間屋子來,並佈置晚飯,她下晝就能帶少主家來。並讓老爺進一趟村子裡,把陳醫正給請過來吃晚飯,看能不能讓陳醫正給瞧瞧。”阿財道。
孫氏和樑愈忠對視了一眼,孫氏道:“我也是這樣想的,陳大人醫術高明,指不定別的大夫瞧不好的病,到了他那裡興許有的治!”
“曦兒娘,既如此,咱就照着曦兒吩咐的,趕緊分頭行事吧!”樑愈忠道,孫氏點頭,將尚未晾曬完的鹽水雞和鹽水鴨交給董媽去打理,兩口子分頭忙活起來。
半個時辰後,一輛馬車四平八穩從官道上往這邊行駛而來,早已等候在官道下面,伸長着脖子望了好久的樑愈忠和孫氏夫婦,瞧見趕車的人是阿貴,邊上還坐着孫二虎,都忍不住激動,同時又都忐忑起來。
“曦兒娘,曦兒叮囑的話你可都要記着,縱然咱心裡再如何心疼人文兄弟,也不能在他跟前露餡兒,不然,人文兄弟那心裡不是滋味,回頭也影響藥效!”樑愈忠再一次叮囑身旁紅着眼眶的孫氏。
孫氏以袖子捂住嘴,連連點頭。
說話的功夫,馬車已經從官道上方徐徐拐下,樑愈忠讓蔡金山把院子的大門全部打開,好讓馬車順暢通過。
馬車一路駛進了院內,並停靠在前院的堂屋前,車廂簾布撩開,錦曦先從裡面跳出來。然後孫二虎和阿貴都鑽進了車廂,將文鼎擡了出來。
車廂下面,樑愈忠紮了個馬步,讓孫二虎他們將文鼎放到他的背上。
文鼎受寵若驚,連連推辭,但耐不住樑愈忠的堅持,只得趴到樑愈忠的背上。孫氏在後面扶着,一行人快步進了堂屋,繞過抱夏廳,進了前院的西廂房。
廂房裡,佈置的簡單而溫馨,有牀有書桌有吃飯的桌椅還有其他的一些簡單傢俱。書桌上也擺着一隻細頸口的白色瓷瓶,裡面插着的不是梅huā,而是幾桿翠竹。綠意養眼,讓人瞧見耳目俱新,神清氣爽。
文鼎在牀上安置下來,樑愈忠和孫氏還有孫二虎他們在牀邊或站或坐,說的盡是些寬慰人心的話。無一例外,大家都極有默契似的,沒有人探問文鼎的傷勢因何而來。
文鼎靠坐在柔軟舒適的牀上。面前一張張真摯而關切的面孔,他雖然知曉他們在避諱什麼,但是,心裡仍舊充斥着說不出的感激。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的關懷和呵護,陪伴他成長的,一直是福伯。
原來,能夠得到這麼多的關懷和呵護的感覺,是這樣的好!文鼎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聽着牀前樑愈忠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着些寬慰和鼓舞人心的話,目光卻不時越過衆人,尋找,並追逐着那一抹倩影。
看着她從包袱裡,取出他換洗的衣裳來。一套套分門別類的放進衣裳櫃子裡。看着她將他帶過來的幾本書卷,小心翼翼的塞進書桌地下的抽屜裡。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神情怡然。嘴邊帶着淡淡的笑意。
文鼎的眼底,也是帶着淡淡的暖意,目光一直追逐着。直到她突然的一個扭頭,朝牀這邊看過來,兩人的目光越過衆人在空中對視,他愣住了,有點囧,而她卻是報以大方一笑,還從他做了個鬼臉,說了一句脣語。便轉身步伐輕快的離開了屋子。
那句脣語,他讀懂了。是:“等着,我去露一手!”
“文兄弟,你不發燒吧,怎麼臉頰有點發紅呢?”樑愈忠說着說着,突然察覺文鼎的神情有點點的凝滯,清瘦到刀削立體的臉頰上。竟然有點異樣的紅色。
樑愈忠大吃一驚,跨步上前大掌直接覆在文鼎的額頭上。
“咦,不燙啊,這是怎麼回事?”他摸了把文鼎的額頭,又摸了把自己的,驚訝道。
孫氏過來拉開他,嗔道:“瞧瞧你,這莽莽撞撞的,這天氣嚴寒,文兄弟下車這一路驚了風,屋子裡又暖和,臉上燒霜呢!”
“哦,對,燒霜!”樑愈忠釋然了,鬆開手又退了回去,文鼎尷尬的笑了下,點了點頭,算是把這給敷衍了過去。
孫二虎把這一切看在眼中,下意識微微皺了下眉頭,眼底閃過一絲憂色。
孫二虎又坐了一會兒,起身跟文鼎告辭道。
“二虎,不如在這歇一宿再回鎮上吧?這日頭都快要落山了。”孫氏挽留道。
“不了大姐,這臨近年光鋪子裡事務繁雜,我得趕回去。趁着這日頭尚未落山,還來得及!”孫二虎道。
“那也成,我送你出院子門!”樑愈忠道。
“文鼎,你好生歇息,心思放寬,我鋪子裡還有事,過兩日再來看你!”
“好,你儘管忙去,無須惦念,請恕我不能遠送!”文鼎欠了欠身,微微一笑,道。
“你我兄弟,說的哪裡話!”孫二虎拍了拍文鼎的肩,笑了下,在樑愈忠的陪同下,轉身大跨步出了屋子。
孫氏留在文鼎的屋子裡陪着他,不一會兒,屋外有腳步聲傳來,隨即,便見錦曦端着一隻木托盤穩穩進了屋子,托盤上,有一隻青藍色連枝huā的海口深碗。
隨着她的進門,一股濃濃的蔥汁雞香味,在屋子裡迅速瀰漫開來。
“娘,董媽在外面找你,說是有事兒要跟你那請示呢!”錦曦從孫氏身邊經過時,笑吟吟道。
孫氏起身,出屋子前還特意循着那香味繞道桌邊,看了眼桌上大海碗裡面的食物,不禁笑了起來,道:“嗯,瞧着這賣相還成,就是不曉得味道咋樣。”
說罷,又轉身跟文鼎道:“文兄弟,你先吃着墊吧下肚子,我這就去準備夜飯。你想吃點啥?”
文鼎撐着身子坐正了,對孫氏恭敬回道:“嬸子,無需爲我另作,你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文大哥,用在鄉下人的話來說,你還真是個不挑不揀,好養活的!”錦曦正在那擺弄筷子和調羹,聞言撩眼打趣一笑,道。
孫氏和文鼎都笑了。
“娘,文大哥受了重傷,虛不受補,飲食還是忌油葷,宜清淡。”錦曦還是跟孫氏正色叮囑道。
孫氏會意的點點頭,轉身離開了屋子。屋子裡就只剩下錦曦和文鼎二人,文鼎徐徐吐出一口氣,整個人似乎放鬆下來,靠在牀上目光追着錦曦,看她忙忙碌碌。跟個小大人似的。
錦曦從一旁取來一塊乾淨的帕子,將帕子遞給文鼎,然後將托盤一道端到牀上。
“雞湯小餛飩,餛飩皮兒是昨日簡嫂子擀好的,雞湯是家裡早上熬的,餡兒是我剛剛臨時剁的,後面菜園子裡撇的菠菜粉絲兒香菇餡兒。你嚐嚐看好不好吃!”錦曦拉過一把小凳子來,坐在牀邊伺候着文鼎吃雞湯餛飩。
“只要是你做的。必定是味道極佳的。”文鼎目光從面前冒着熱騰騰香氣的碗裡掃了,擡頭對錦曦笑道。
錦曦撇撇嘴,道:“實踐出真知,文大哥還沒吃呢,倒先誇讚起來,幾時學會的油腔滑調?快快快。趁熱纔好吃呢!”
“呃,這雞湯顏色有細微的深色,是因爲我擱了一點醬沫子油提色。”
文鼎溫和一笑。不再說話,修長的手指一手執筷一手執調羹,開始進食。徑直坐在一旁的小矮凳上,一手託着下顎專注的看着他細嚼慢嚥的吃東西。
即便是雙腿不能動彈,但他那用餐時的優雅從容的模樣,湯勺和碗口幾乎是不碰撞的,細嚼慢嚥,慢慢品味感觸和回味的樣子,一看就是有教養的人家調教出來的。
他人生得俊美,看他吃東西。真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卷,且還是立體的。能活動的。相比下,錦曦想起自己進食時,有時狼吞虎嚥的樣子倒有點汗顏了。
錦曦端着見了底,連半口雞湯都沒剩的海碗步伐輕快的回了後院竈房,一路上回想着文鼎那回味無窮的樣子,暗暗爲自己的廚藝而高興。
後院竈房裡。孫氏和簡氏正跟鍋臺邊,拿漏斗在那裝倒東西。孫氏掃了眼錦曦送進來的空了底的海碗,也挺高興的。
“娘,你們往那醬油壺裡倒啥呢?”錦曦站了一下,隨口一問。
“晌午炒菜時醬油就用得一滴不剩,這不倒醬油麼!”孫氏頭也不擡道。
錦曦原本已經要轉身出竈房,聽到這話,腳步不由打住,轉身蹬蹬幾步走到鍋臺一側的木架子上,手指在其中一格擺着的一排外形無甚明顯差異的油壺上一一掠過,然後取了其中一隻油壺來,揭開壺蓋擱到鼻子下方一嗅,她整個人瞬間傻掉了。
難怪文大哥一邊喝,一邊忍不住輕輕的抽抽氣兒。
“文大哥,你怎麼有點抽抽呢?”她當時託着腮坐在一旁,傻兒巴嘰的問。
“哦,肝火旺盛,牙齦有點刺痛,無妨。”文鼎道。
“嗯,雞湯不會上火,那你多喝點,全喝下肚。”她叮囑道。
“嗯,好,好的。”
“……”
錦曦家的醋,是這一帶正宗且聲譽在外的汾西老陳醋,顏色頗深,跟醬沫子油有八分相似。嗅着不覺着如何的刺鼻泛酸,可是吃在口裡,那後勁兒卻是極大!有兩回蔡慶陽吃魚,魚刺卡住了喉嚨,就是喝了兩口這種醋,給軟化了魚刺,再用飯糰給推了下去。
當然,因爲酸性太強,蔡慶陽的胃黏膜也受了創,一連喝了兩幅溫沙養胃的藥草,這才痊癒。
“幸好我只擱了一點點醋,不然,也有得文大哥受了!”錦曦後怕的想着,決計等會回了屋子,得做幾張便籤,貼在這些調料的油壺上面。
夜裡,樑愈忠和孫氏來到錦曦屋裡商量事情。
“下晝我進村去,本是想找陳醫正,可真是不湊巧,陳醫正帶着林兒,還有勝小子一道去了縣城。今日早上動身的,桃枝說,應該要過兩日才能家來。”樑愈忠道。
“他們去縣城做什麼?這年根底下的!”孫氏不解道。
“上回勝小子和桃枝成親,陳大人把縣城那套宅子送給了他們做賀禮,這趟聽說是過去改戶主姓名的。”樑愈忠道。
他這樣一說,孫氏和錦曦就都瞭然了。沒錯,的確是有這事,桃枝已經私下裡跟孫氏和錦曦這說了。起初勝小子和桃枝,怎麼都不肯接受陳醫正的這份大禮,但是,卻耐不住陳醫正的堅持和固執,最後,只得收受了下來。
“那也罷,就再等等吧,橫豎文大哥要在咱家將養!”錦曦道。
於是,文鼎就這樣,在錦曦家住了下來。樑愈忠和孫氏,是那種永遠只記得住別人對他們的好,講究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何況,文鼎於錦曦一家的照拂和相助,在樑愈忠和孫氏看來,那可是黃水之水都不及的。
一直想着能爲文鼎做些什麼老報答,卻一直都難以找到機會。這趟,文鼎雙腿受了重創,樑愈忠和孫氏正好藉此鍥機,竭盡全力的照顧文鼎。
文鼎的到來,雖然錦曦家沒有去外面宣揚,但大家在一個村子裡住着,這個消息很快便被全村人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