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氏聽見連蔓兒問她,忙擡起頭來。
“這是你繼祖哥寫了不用的字紙。”蔣氏笑着答道,“今天不知道咋回事,柴禾不好燒,正好拿這個引火,還挺好用的。”
“大嫂,你別急着引火,給我看一眼行不?”連蔓兒忙走了過去,對蔣氏伸出手。
蔣氏遲疑了一下,就將手裡拿的一卷紙遞給了連蔓兒。
連蔓兒忙接過來,在手裡翻了翻,心裡很不是滋味。這根本就不是什麼連繼祖寫過的字紙,分明是一本裝訂好的書,封面上好好的幾個加黑的纂體字正是《朱子治家格言》。
連蔓兒家現在的條件比以前好了許多,也在慢慢地添置書籍。家裡不管是正在讀書的五郎和小七,還是剛跟着小七認識了幾個字的張氏,對書籍都異常的珍愛。
而就在不久之前,連蔓兒她們四個孩子要學唸書寫字,還是共用一本書。後來,五郎要想多讀些書,還得跟王幼恆借纔有的讀。
可是蔣氏這裡,卻將好好的一本書當做好用的柴禾來燒。聽蔣氏剛纔說話的意思,似乎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
“蔓兒,是有啥……”蔣氏是個聰明的人,極善察言觀色,她看見連蔓兒的臉色變化,心念數轉,說話就加了小心。“這不是你繼祖哥寫過的字紙?我一個大字不識,是不是拿錯了?”
這邊正說着話,連繼祖掀開門簾,探出頭來,手裡還捏着兩本書。他看見連蔓兒在,也沒在意,依舊將手裡的書扔給了蔣氏。
“……沒用了,正好都燒火。”
“繼祖哥,你燒的是書。”連蔓兒眼睛尖,已經看清連繼祖扔下的那兩本。也是裝訂好的書卷。
連繼祖本不當回事,可是被連蔓兒問在臉上,就也有了些不自在。
蔣氏的臉上頓時就有些訕訕的。
連蔓兒心裡立時雪亮。連繼祖讓蔣氏燒的東西里面,肯定是有他寫過的字紙。但是也有書卷。蔣氏不識字,但是這一點她也知道。只是因爲不識字,所以不知道具體那一卷紙是字紙,那一卷是書。
“這是……用不着的書。”連繼祖辯解道。
既然是用不着的書,當初爲什麼會買來?
連蔓兒心裡這麼想,卻沒有問出來。
“繼祖哥,這些書你用不着了。可是用來燒火也挺可惜的,給我行不行。我屋裡有草紙,那個引火更好用。”連蔓兒就笑着道。
“都是些沒用的書,你要它幹啥?”連繼祖就道。想來他心裡也明白,燒書是不對的,尤其是還有兩個堂弟在私塾上學,很缺書看的情況下。
“科考都用不着這樣的書,就是給五郎和小七看。那也純粹是浪費工夫。”連繼祖就又解釋道。
“科考用不着,那也肯定沒啥壞處。要不,當初繼祖哥買它回來幹啥?”連蔓兒就道。“給我,就算我哥和小七不看這書,給我和我娘夾花樣子也不錯。”
蔣氏就忙將連繼祖扔在地上的兩本書都撿起來,撲拉撲拉上面的塵土,笑着遞給了連蔓兒。
“給你,蔓兒。”蔣氏笑着道,“我不識字,看這些東西,就是兩眼一抹黑。”
連蔓兒也沒客氣,就將三本書都抓在手裡。
“繼祖哥。大嫂,你們還有啥沒用的書沒有?都給我呀,就算不看,我擺起來,也……好。”連蔓兒就道。
連繼祖是無可無不可,蔣氏卻是有些心虛。即便是科考用不着的書。可正像連蔓兒所說,既然用不着,當初來買來做什麼。好好的書,做柴禾燒,若是連蔓兒頂真,質問她,她也只能聽着。而如果連蔓兒吵鬧起來,讓對面屋裡的連老爺子聽見了,連繼祖和她都少不得要挨一頓訓斥,甚至連守仁也要吃掛落。
這些書,反正連繼祖也不要了,與其燒火,還不如給連蔓兒做個人情。
說起來,蔣氏心裡是願意和連蔓兒一家交往的。雖是莊戶人家,但是言談舉止卻一點也不粗俗。平時說話做事,也都溫婉有禮,習慣給人留一線餘地。就是最潑辣有心機的連蔓兒,只要你不往她臉上招惹,相處起來也極溫和,說話做事點到即止,給對方留臉面。
蔣氏和連繼祖交換了一個眼色,就將連蔓兒往西屋裡讓。
“……咱家去的人多,行李就多,往下減了好幾次了,還怕東西帶不了。字紙這個東西,又佔地方,又重,只能撿着有用的帶,那跟考試沒啥用的,就只好扔下了。蔓兒,你自己挑,稀罕哪本,你就拿哪本。”
連蔓兒就笑着跟蔣氏進了西屋。
連守仁和古氏都不在,只有連朵兒在炕上正逗着妞妞完。
西屋的地上,亂七八糟地擺放着有十來只箱櫃,箱櫃外的地上,還散亂地扔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靠牆角是一個大約三尺見方的藤箱,箱蓋子敞着,裡面胡亂疊放的都是些書卷和字紙,還有散落在地上,帶着腳印的書卷和字紙。
“這些都是啊?”連蔓兒就問。
“大都是你繼祖哥寫過的字紙。”蔣氏就道。
“你要是願意拿,就都給你。”連繼祖倒是很大方。
連蔓兒就看了連繼祖一眼,張氏曾說過,連繼祖是被養浮了,蔣氏說連繼祖不管事。在連蔓兒看來,連繼祖是好是壞不說,有一點她很肯定,連繼祖實際上,是個沒什麼心機、好相處的男人。
“行啊,那我就都要了。”連蔓兒就道。
連蔓兒走過去,圍着藤箱打量。連蔓兒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藤箱,顯然是專門裝書的書箱。
這藤箱做工精緻,隱約還有花紋。看上去顯然是有了些年紀了,但是卻依舊非常結實,藤條上散發出烏黑瑩潤的光澤。
連守仁一家,連守義一家,哪一個都不願意留下來。他要看着連守仁,也不能留下,家裡的東西,要交給連守信和連守禮照看,他們也不願意。
哪一個也說不聽。連老爺子扭過臉,落淚了。
與周氏的哭嚎不同,連老爺子的哭是沒有聲息的,只是眼淚從眼角順着略有些凹陷下去的腮幫子留下來,滑落在鬍鬚上。
周氏動不動就會哭,而且一邊哭,還要一邊罵。可是在連守禮和連守信的記憶中,無論遇到多難的事情,連老爺子都沒有哭過。
真是好東西,別說青陽鎮,就是錦陽縣城,這樣的藤箱只怕也極少見吧。
不過,連蔓兒更感興趣的還是藤箱裡的書。
可連繼祖還是注意到了連蔓兒看藤箱的目光。
“啊,那個,這個箱子……我還有用。”連繼祖道。他有同學看見過這個藤箱,都說是好東西,還有的想跟他買。連繼祖沒有賣,他也知道,這個藤箱帶出去,很顯他讀書人的身份。
“行,那我去叫我哥來幫我搬書。”連蔓兒就道,這些書,她一個人是拿不動的。
連蔓兒就拿着手裡的三本書,飛快地回了西廂房,將事情跟五郎和小七說了。
五郎和小七自然沒別的話。
“用手搬一次也搬不了多少,咱得拿點啥傢伙事兒。”連蔓兒就道。
四下看看,似乎也沒啥能搬書的傢伙事兒。
五郎也四下看看,就走到牆角,拿了一個簸箕。連蔓兒一看就笑了。
“不錯。”
家裡只有那一個簸箕,連蔓兒和小七就一人拎了一個糞箕子。
三個孩子剛進了上房的外屋,就聽見西屋裡傳出連朵兒的說話聲。
“……給她幹啥,咱沒用,扔豬圈,燒火,也不給她。”
三個孩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加快步伐,推門進了西屋。
連朵兒已經從炕上下來,正站在藤箱旁邊。她用力地踩踏着腳下的書卷,手裡還抓了一本正在用力的撕扯。
蔣氏一邊勸着連朵兒,一邊用手攔着連朵兒撕書。
“朵兒,你瞎鬧騰啥,該幹啥幹啥去。”連繼祖坐在炕沿上,對連朵兒訓斥道。
連朵兒看見連蔓兒幾個進來,一愣的工夫,蔣氏已經將她手裡的書搶了下來,順勢將她拉到了一邊。
“……這是要走了,捨不得家裡,朵兒鬧點彆扭。”蔣氏忙笑着描補道。
“誰捨不得,我恨不得立馬就離了這……”連朵兒怒道。
蔣氏連忙對連朵兒暗使眼色,連朵兒漸漸安靜下來,雖然不再說話,可是一雙眼睛看着連蔓兒,毫無善意可言。
連蔓兒暗暗撇嘴,她也不去搭理連朵兒,只和五郎、小七走到藤箱旁,仔細翻檢着裡面的書卷和字紙。
藤箱裡還真有連繼祖寫的字紙,這些連蔓兒自然是不要的,其餘,凡是裝訂的書冊,她都要。
“……撿我們不要的破爛……”連朵兒靠在炕沿上,用手指着臉,羞連蔓兒。
三個孩子,來來回回了兩趟,將書冊都搬回了西廂房。連蔓兒想了想,就又裝了一糞箕子切好的草紙,到上房來給蔣氏。
“這是幹啥,這不能要。”蔣氏笑着道。
“要,咋不要。東西不能白給她。”連朵兒就道。這些草紙別說燒火,上茅房用是極好的。
連蔓兒就朝蔣氏笑了笑,扭過頭來看着連朵兒。
“不白拿你的東西,那些破爛,換這些草紙,我讓你賺,你高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