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老爺子垂下眼皮,沉默了半晌,見連守信和張青山都不開口,就又響亮地打了個唉聲。
“這個事,現在要是攆他們走,這恐怕不好。”連老爺子就緩緩地道。
周氏一直在旁邊運氣,聽見連老爺子這麼說,她的耐心就耗盡了。
“你不想攆他們,你這是想法往外撬我。你個老王八犢子,你當我不知道你心裡打的是啥算盤。”周氏指着連老爺子就罵上了。
一般的人家,當着來客的面,就是有委屈,也會暫且忍耐,給大家彼此留些體面。尤其是連老爺子和周氏都是老大的年紀了,這來客又是親家公的情況下。但是,周氏是不能用常理來推斷的。這種你越是想要臉,她偏要給你沒臉的做法,是她的殺手鐗之一。
果然,連老爺子聽着周氏的話頭不對,一張臉先是漲的通紅,立刻乾咳了起來,截住了周氏的話頭。
“這肯定不能讓他們住長了。”連老爺子在周氏再次開口之前,就又忙說道,“哎,這件事情也怪我,一時心軟。何老六不是個好東西,可人死如燈滅。孤兒寡母的,品行是啥樣,咱事先也不清楚。”
“那現在還不清楚。”周氏立刻又急赤白臉地頂上連老爺子的話頭,“現在還不把那幾個王八羔子攆出去,還等啥時候。是等他們把我脖子給抹了,你再攆!感情。是沒罵着你。誰不知道你是大善人,就我心眼子不好使喚。攆,現在就攆,就說是我說的話。我做的主。有人要說閒話,讓他找我說來。”
周氏的性情,很多時候頗爲敢作敢當。
“……裝啥大白蒜。你當還是你當大財主的時候那。想多養活幾口人就多養活幾口人!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窮的叮噹響,連頓乾飯都吃不上,那四口人,一個比一個能吃。那吃的都是誰的糧。……再說了,他們是好樣的嗎。那都是白眼狼。你以爲你這麼做,別人背後都誇你那。你就做夢吧你。你那脊樑骨都讓給戳爛了都!”
周氏這是將一腔怒火都撒到連老爺子身上了。
連蔓兒在旁邊,一直都沒吭聲。她第一次覺得,周氏的話,措辭是很激烈,但卻說的很有道理。
而連老爺子就這麼在親家張青山面前。被周氏罵的臉面皆無。
爲了怕連老爺子太過尷尬,張青山就只垂着頭,裝作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到似的。
連老爺子被周氏罵的很上火,若是擱在平時,他肯定會回罵,繼而毫無疑問的,就是家庭大戰。但是今天張青山來了,連老爺子還是顧忌面子的人,只得勉強忍下這口氣。
雖然笑話已經被人看去了。但是儘量縮小影響他還是能做到的。
“攆,我也沒說不攆啊。”連老爺子一臉的官司道。
其實事到如今,連老爺子心裡也非常後悔。當初何老六媳婦帶着幾個孩子,跟要飯花子似的找到門上。那個時候,他正重新燃起鬥志,要重振連家的門楣。要想重新擁有好名聲。平常過日,一舉一動一點點的努力自然是要的,而幫扶救濟弱小,則可以更快地做到這一點。
而且,那個時候,村裡聽見聲音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何老六媳婦偏又說起太倉的舊事。
三十里營子的人,都知道連守仁和連守義犯事了,但是具體他們在太倉都做了哪些事,村裡的人卻並不瞭解。在太倉的時候,連守仁。連守義都跟何老六來往密切,這何老六媳婦怕是還知道些他都不知道的事情。
而跟何老六牽扯在一起的事,只怕都體面不了。
不能讓何老六的媳婦在外面隨便亂說話,這也是當時他很快就決定將何家這幾口人收留下來的緣故。
連老爺子後悔,這件事情做的太倉促。他們的口糧有限,根本就負擔不起這額外四個人的吃用。而他認爲應該伸手幫忙的連守信,卻對此事不聞不問。而且,連老爺子也沒有想到,何家這孤兒寡母是這樣的憊懶。
那何老六媳婦邋遢懶惰,和何氏如出一轍,這也就罷了。可何家那兩個小子,小小年紀,竟然也是一身的惡習。纔來了多少天,不僅在這院子裡偷東西,還偷到鄰居家去了,這讓他的一張老臉幾乎沒地方擱。他也想管教管教何家的兩個小子,卻沒有充分的立場。
這些天,他沒少通過連守義傳達他的良言教導,但卻毫無收效。
他也想早點攆走何家這幾口人,只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啊。何家幾口得了這白住白吃飯的地方,如有嘴裡叼了口肥肉,怎麼會那麼容易吐出來。
連老爺子犯難,剛纔見張青山能夠輕易地震懾撒潑耍賴的何家幾口,而且還提到了五郎,那個話頭,似乎張青山這個姥爺,是說一句話就能叫動五郎,而且還能替五郎做主的,這讓他的心裡非常的不是滋味。他可是知道,他這個做爺爺的可是沒有充足的底氣說那樣的話。
而周氏要連守信做主,連老爺子未嘗沒有想過,如果連守信就替他當了家,將何家幾口人給攆走了,那可是兩全其美的事情。連守信現在手面寬,攆走了何家幾口,也不怕人說道。就是發發善心,給何家幾口安排個地方,也不會對連守信自家的生活造成影響。
可連守信太孝順了,竟是不肯順從周氏而違逆了他。張青山在門口發威,進屋來,見真章的時候,卻不肯替五郎當家做主了。
“男子漢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連老爺子眯着眼睛,小聲地念叨了一句。
“那現在你就去攆。”周氏沒聽清楚連老爺子小聲的嘀咕,又逼問了一句道。
“啊……”連老爺子又打了個唉聲,他知道,今天這事不順了周氏的意,肯定沒完,而且還不知道周氏會在張青山面前說出什麼話來。“你也容我一會工夫。這個事,咱不要出面。一會老二回來了,就讓老二和他媳婦攆。”
“這不是咱不想留他們了,是他們太不作法。”連老爺子又加了一句,這一句,卻多半是說給張青山聽的。
“老哥哥,咱哥倆老長時間沒見面了。走,上你四兒子那邊去,讓你四兒媳婦好好給咱整幾個菜,咱哥倆好好喝一頓。”張青山就道。
“我就不去了,年紀大了,酒量不行了。”連老爺子就推辭道,“你能來看看我,咱老哥倆嘮嘮嗑,這就行了。”
張青山一力相邀,連守信也在旁邊勸,連老爺子最後才點頭答應了。
“娘,也請你老過去。”連守信又對周氏說道,“蔓兒她姥姥也來了。”
“我不去。”周氏拒絕的很乾脆,而且還挪了挪屁股,將後背衝着連守信。
周氏性子強悍,能入她眼睛的人極少,尤其對兒媳婦們的孃家人,她根本就恨不得完全不來往。說來也巧,這四個兒媳婦,除了張氏的孃家人經常走動之外,何氏只有一個兄弟,住的雖然近,卻幾乎一點走動都沒有。而趙氏的孃家人,是從來都沒走動過。古氏的孃家人,住的遠,也是極少走動的。
這很是趁了周氏的意。兒子媳婦,那就該眼睛裡只有她這一個娘,只服務,孝順於她這個一個娘。
張氏的孃家常來往,這反而趁周氏的意,雖然張家經常送東西打點。
而且,經過張氏小月一事,周氏在李氏手裡有短,上次她可是被李氏給問到臉上了。那個時候,張氏還在她手底下討生活那。現在張氏的翅膀硬了,分家另過,掌了權,當了家,周氏怕李氏會翻舊賬敲打她。
今天那邊可都是張家的親戚,她可不去吃那眼前虧。
周氏說死不去,連守信也沒辦法。
“老四,我不稀罕你那一頓飯。”周氏就道,根本不提她這過去,還有陪同李氏的意思在裡面。真好像過去就是吃一頓飯似的。“你剛纔也聽見你爹咋說的了吧,你給我做個見證,要是你爹拉屎往回坐,你就給娘做這個主,咋樣。”
周氏這是下狠心,要趕走何家的幾個人。
“行。”連守信這次答應的挺痛快,連老爺子畢竟發了話不是嗎。而且,趕走何家幾口人,也讓周圍的鄰居們輕省輕省,春柱媳婦跟張氏的話可不是白說的。
“奶,你等會彆着急吃飯,我讓人給你送菜來。”衆人往外走,連蔓兒就道。
“啊……”周氏就有些帶搭不理地道。
帶搭不理,這是三十里營子的莊戶人家常用的鄉村土語,意思就是隻不怎麼愛搭理,又不是完全不搭理。
連蔓兒並沒有計較周氏這樣的態度,她只是覺得有些可笑。周氏就是這樣一個脾氣彆扭的人。
大家往村外走,就有人碰見,聽說是請連老爺子過去吃飯,都笑着說連老爺子有福氣。
張青山大笑着附和,連老爺子笑容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