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寧從屋裡拿了一張薄毯出來給曾祖母蓋上,又去正屋看了會兒電視,那時候彩色電視機已經出來了,屋裡那臺嶄新的電視還是去年爸爸買來的,說讓老太太也看看彩色的電視是什麼樣的,肖寧坐在正屋裡招待客人用的騰椅上,看着看着竟也睡着了。
夢裡都是肖羽。
善良的肖羽,微笑的肖羽,痛哭的肖羽,流血的肖羽。
肖寧知道這是夢,無論如何掙扎都醒不來。
所以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肖羽一遍一遍的用流着血的手來拉他的衣角,每一次都沒有成功,然後又無力的垂下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太陽的角度已經西斜,肖寧從騰椅上起身,半邊身子都被壓麻了。
曾祖母已經醒了,戴着老花鏡看書,肖寧走過去,看見她正有些吃力的認着書上那些如蒼蠅般大小的黑字,手指有些顫,壓在頁碼上面,肖寧低了低頭,輕聲道:“曾祖母,你喜歡看《紅樓夢》啊。”
老太太轉過頭來看了看他,笑道:“年輕的時候,總幻想自己就是林黛玉,也能遇見賈寶玉這麼個癡情種子,相守一生,即使有疾病和苦痛,但是隻要能在一起,也是好的。”
肖寧聽出她語氣裡的懷念,不由摟住她枯瘦如柴的肩膀,淡淡的說:“曾祖母想曾祖父了吧?”
曾祖母不回答,只是指了指身側的那棵槐樹,聲音有些飄渺:“這棵樹就是我嫁給你曾祖父的那一年種的,你曾祖父說有天如果他比我先死,就讓這棵樹替他守着我,後來他果真比我先去,卻不讓我跟着,只留下這麼一棵樹給我,讓我每天看着它,就想起你曾祖父。”
“那曾祖母現在過得開心嗎?”肖寧有些傷感的問,年輕的人總有些看不起老一輩人所謂的愛情,因爲兩代人的愛情觀完全不同,所以我們總覺得,長輩們的愛情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後不得不接受的現實,他們結婚之前連面都沒有見過,命運掌握在兩個市儈又會說的媒婆手裡,然後結了婚,洞了房,想反悔也不行了,接着便是忙着分家,賺錢,生子,自此終老一生。
有些人即使到了彌留之際也沒弄懂自己到底愛不愛那個與自己生活了半輩子的人,因爲他們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生計,情愛這種東西是在溫飽的前提下才能享受的。
曾祖母渾濁眼中的懷念,說起曾祖父時脣畔含着的淡淡笑容是那樣鮮活,彷彿曾祖父就站在她面前,兩人在討論院子裡某一朵花昨天還是含苞待放的樣子,今天一睜開眼睛才發現它已經開了。
“你曾祖父剛走那一陣,我差點撐不過來,還是你媽媽經常來看我,陪我聊聊天,說說笑,日子也就這麼過下來了。”曾祖母的視線越過他的肩頭,看向院子的一角,“你媽媽是個孝順孩子,又知書答禮,所有孫媳婦兒裡我最喜歡她,後來她生了你和小羽,我更歡喜了,沒料到,她竟然這麼早就走了。”接着是一聲幽長的嘆息。
肖寧低着頭,環在曾祖母肩上的手微微用力了一些,然後笑着說:“曾祖母,以後我和小羽孝敬您。”
“好孩子,只要你和小羽平平安安的,我就安心了。”
肖寧一直坐到太陽落山才走,煮飯的阿姨已經來了,正在廚房裡張羅,曾祖母留他吃晚飯也被婉拒了,肖寧走時抱了抱曾祖母,在她耳旁說:“曾祖母,下個星期天我和小羽就搬過來。”
曾祖母笑着滿口答應,肖寧在她溫和的目光中走出了院子。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白天有太陽倒不覺得,此刻四周的景色漸漸被黑暗籠罩後,就感覺有點冷了,肖寧加快腳步,從燃起路燈的巷子裡走出來,走了大概十來分鐘才走到大馬路上,四處都是昏黃的霓虹燈,燈光下面路人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樣,肖寧站在路邊,這一刻纔開始覺得這個世界開始真實起來。
泛黃的廣告牌、人們身上質樸的衣服、狹窄而擁擠的小吃店,這一切都是他曾經經歷過的時代,只是後來,漸漸都變了模樣,人們開始穿得越來越少,廣告牌一個月便是一個模樣,而那些小小的小吃店已被精緻亮敞的店面所取代,老麥還沒有真正興起,人們早餐還是習慣吃包子稀飯。
不知道肖羽回家了沒有,如果順利的話應該已經買到禮物了,封城是個溫柔的人,大概會邀請他共進晚餐,然後再將人送回家。
肖寧站在路邊想了一陣,然後才擡腿朝不遠處的站臺走,路邊疾駛而過的汽車捲起急風陣陣,愈發覺得有點冷了,現在已是五月中旬,這個城市卻還沒有開始熱起來,一年一度的高考轉眼便要迎面走來,也不知道秦舒有沒有準備好。
秦舒當年沒有考上大學,原因是他前一晚被自己的哥哥吃了。
肖寧總覺得秦晉那麼冷靜的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高考對秦舒來說意味着什麼,卻仍選在那個時候坦白自己的心意,所以,秦舒第二天厥着屁股去考場,自然什麼都答不出來,交了一張空白卷上去,甚至連名字都沒寫。
後來秦舒乾脆就棄考了,跑到肖寧家裡躲了整整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