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劍鋒一眼掃過木牀,擡手晃了晃牀柱:沒有動靜。這張木牀很紮實,他可以放心行兇,不用擔心它半途斷裂或是發出聲音。牀頭邊的茶几上放着個瓷盆,孫劍鋒沒有思考便做出決定,要將這東西放遠些:寧爺爺應該沒法掙扎,但他必須以防萬一。
排除隱患後,便是將牀上的佈置記下。待到殺了這老頭後,他還得將枕頭被子還原,確保即便是仵作衙役來了,也看不出異常。
孫劍鋒默默計劃了謀殺的整個步驟,這才輕緩端起瓷盆,朝着桌邊行去。對於其他人來說,這或許是個緊張時刻,孫劍鋒心中卻很是平靜。即便再活一世,他最擅長的依舊不是砍柴挑水、耕種修屋,而是暗殺抓捕、刑訊逼供。殺人對他來說,永遠如此輕易。
卻就是此時,沒有緣由的,前世寧清卓的臉忽然在他眼前浮現。她的目光冷漠而嘲諷,穿過他的身體刺入他的靈魂:“羅三爺刁難我,你便殺了羅三爺。羅家人與我作對,你便抓他們下牢獄。你想住我隔壁,便用錢用權逼走我的鄰居。你和前世一樣,陰狠,冷血,不懂人情,沒有良心……”
孫劍鋒的腳步頓住。原來……不是大家誇他是個好人,他就真變成了一個好人。原來,不過一年時間,他卻幾乎要忘了他的本性。
孫劍鋒心中,第一次生了怯意:他真要殺了寧爺爺嗎?這一世,他還尚未入錦衣衛,手上不曾沾染鮮血。而現下,他真的要朝他前兩世的模樣跨出這第一步嗎?
這樁謀殺,他是可以做得天衣無縫,不被任何人發現,可是往後呢?再碰到事情,他也要依照本性行事嗎?那這樣長期下去,他能瞞住清卓嗎?那個小女娃若是得知了真相,又會用什麼表情看他?
…………
孫劍鋒端着瓷盆立在屋中,再無法將他的完美計劃進行下去。許久,他終是轉身,將瓷盆放回茶几,又取下手掌上的汗巾搭回牀頭,行到窗邊,無聲離去。
孫劍鋒離開寧家大院後,並沒有回屋。他是不打算殺寧爺爺了,可清卓受了委屈,這事卻不能就此揭過。他得想其他辦法補償她。他站在村口面無表情苦思了許久,好容易有了主意,當下運起輕功,朝城中奔去。
卻說,次日清晨,寧清卓照舊早起鍛鍊,剛推開大院門,便見院牆根下蹲着一個男人。寧清卓一愣,喚了句:“孫叔早。”又問:“你怎麼在這?”
孫劍鋒也不起身,只是擡頭看她:“你姐呢?”
寧清卓不料他會找寧如欣,奇怪道:“她?在院子裡啊。”
孫劍鋒臉上沒有表情:“你去叫她出來。”
寧清卓心中七上八下,可到底還算信任他,依言找來了寧如欣。孫劍鋒見到兩姐妹,這才站起身,簡單道了句:“走。”
寧清卓便牽着寧如欣的手,跟着孫劍鋒而去。行到村口大樹下,孫劍鋒突然沒有預期一跳,站去了大樹樹杈上。寧清卓驚訝擡頭,便見到了被掛在樹上的高元緯。男孩外衫穿在樹杈上,鞋子掉了一隻,模樣看着甚是滑稽。
孫劍鋒拎起高元緯的衣領,將他從樹杈上取下,扔去地上。高元緯啪嘰摔在寧清卓面前,灰頭土臉。孫劍鋒在他身旁落地,認真問了句:“你是自個跟我走,還是我拎着你?”
高元緯悶不吭聲爬起,站去了寧清卓身旁。孫劍鋒便轉了身,繼續朝前行。寧清卓看看孫劍鋒的背影,又看看高元緯,壓低聲問話:“怎麼回事啊?”
高元緯半天才答話:“我準備去山上練武,他突然冒出來,讓我等在這裡。”
寧清卓連忙發問:“爲啥啊?”
高元緯憤憤了:“我哪裡知道!問他他也不說!我自然不理他,轉身剛想走,他就把我掛去了樹上!”
寧清卓擰着眉想了想,聲音愈低:“先跟他去看看再說。”
幾人行到孫劍鋒的小屋前,便停了步。孫劍鋒打開籬笆門,朝着寧清卓道:“進屋。”
寧清卓猶豫片刻,依言進了屋,寧如欣和高元緯跟上。三個孩子擠在屋中轉身,卻忽然聽見了關門的聲音。
門被關上,屋中便有些暗了。密閉的空間顯然讓寧清卓有些緊張,她擠到寧如欣身前擋住她:“孫叔,你找我們幹嗎?”
孫劍鋒越過三人,行去了廚房裡,掀開竈上的鍋蓋,香氣便飄了出來。
寧清卓在廚房門口探頭探腦,見到孫劍鋒端出了一碗燉雞,便明白了所以,眼睛立時亮了,嘿嘿笑道:“孫叔,你昨夜又去打獵啦?”
孫劍鋒將燉雞放去桌上,又拿了碗筷,朝三人道:“快吃。”
三個小孩站了片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寧清卓不客氣第一個上了桌。她利索道了句:“謝謝孫叔!姐,快來坐啊!”又朝房門看一眼:“不怕,門緊實着呢!爺爺肯定不會知道!”
寧如欣便擰了擰衣角,細聲細氣跟着道了句:“謝謝孫叔。”坐去了寧清卓身旁。高元緯本來還站在一旁甚有骨氣地鬧彆扭,見到寧清卓毫不客氣夾了條雞腿給寧如欣,又夾了另一條雞腿送進嘴裡,還不忘招呼孫劍鋒:“孫叔你也來吃啊!”終是一個箭步衝上前,霸了最後一對碗筷,冷傲看着孫劍鋒哼了一聲。
孫劍鋒並不上桌,就倚在牆邊看三人吃雞。寧清卓與高元緯毫無吃相,效率卻是甚高,孫劍鋒毫不懷疑他聽見了兩人把小骨頭嚼碎嚥下肚的聲音。寧如欣卻是斯斯文文,吃得很慢,寧清卓在一旁着急幫她夾菜,她卻朝着孫劍鋒靦腆一笑:“孫叔,你人真好。”
孫劍鋒沒有接茬,只是看向寧清卓。寧清卓又往寧如欣碗裡丟了塊肉,這才朝他嘿嘿一笑,小嘴油光發亮:“廚藝也真好!”
孫劍鋒嘴角翹起,直起身,又去廚房裡端出了一碗燒鵝放去桌上:“儘管吃。”
——真不枉他半夜出城去敲酒樓門,又忍受店小二的謾罵,還花光了昨日打獵的所有銀子,纔買回來這些肉菜。原來不需要殺人,他也一樣能哄寧清卓開心。
這日過後,寧家村落的大娘們發現,孫劍鋒突然變勤快了。以往他收了她們的細米,有了東西果腹,經常能一個月不去砍柴打獵。可現下他三天兩頭進城賣東西。大娘們很有些失落,畢竟孫劍鋒自個勞作的時間多了,幫她們幹活的時間便少了。可他人上了心要好好過日子,誰也不能攔着,遂也只是唏噓一番,便做了罷。
孫劍鋒自然不是上心要過好日子,他只是去城裡賣柴賣獵物換銀子,然後再去酒樓買肉菜,帶回去喂三個小孩。他的廚藝不好,做出的菜幾乎不能下嚥,也就他自己不嫌棄能吃下,拿去給寧清卓吃,那卻是萬萬不可以。
這麼一個多月過去,大年來臨。孫劍鋒見寧清卓那張小臉上又長回了些肉,對自己這段時間的餵養成果甚是滿意。他以爲直到寧爹爹回來,他都會這麼平靜照顧寧清卓,卻不料不過多久,寧清卓又整出了花樣。
這天,吃完了乞丐雞,寧如欣與高元緯告辭離去,寧清卓卻破天荒留了下來,幫孫劍鋒刷鍋洗碗。她收拾妥當,卻並不離開,見孫劍鋒在院中劈柴,便也跟去院中的小石墩上坐着,一邊曬太陽,一邊時不時瞅孫劍鋒幾眼。
有了上回的經驗,孫劍鋒這次倒是沒多想。他依舊淡定重複他的劈柴動作,果不其然,一炷香後,寧清卓便湊了上前。小女娃又是笑眯眯:“孫叔,你看啊,咱倆這麼有緣,不如,你收我做徒弟吧?”
孫劍鋒低頭看她一眼:有緣?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寧清卓這句空泛的馬匹話,卻是甚合孫劍鋒的心意。孫劍鋒感覺就像三九天裡喝了壺烈酒,那股暖勁,真是讓人舒坦到了心裡去。是以,他甚至沒有考慮寧清卓的要求,便應了句:“好。”
寧清卓顯然不料拜師會如此容易,大喜!立時脆生生喊了句:“師父!”
師父?孫劍鋒再一琢磨,頓時覺得這要求答應得對:“師父”可比“孫叔”好聽!
寧清卓便將孫劍鋒拖去小石墩上坐,又去他屋中,拿了個飯碗裝了杯溫水,送去給這新認的師父喝,算是完成了敬師茶。禮畢,寧清卓便興致勃勃道:“師父,你教我燒菜吧!”
孫劍鋒一愣:怎麼……是教燒菜?
寧清卓雙眼閃閃亮:“你做的菜可好吃了!和城裡酒樓一樣一樣的!我住得離城遠,也沒法經常吃,你教我做菜,往後我就可以自己做來吃了!”
孫劍鋒默默偏開頭,不去看寧清卓寫滿崇拜的臉:其實他從來不曾說過,平日他給她們吃的菜是他自個做的,卻也不曾否認。於是,寧清卓誤會深了……
可是現下,他要將真相告訴她?
……然後讓她繼續叫他孫叔?
這個想法一出,孫劍鋒瞬間有了決定。他扭頭看向寧清卓,沉聲道:“要學燒菜,先得學取材。”
寧清卓擰着眉頭“啊”了一聲。顯然,她覺得這兩件事沒甚邏輯聯繫,可爲了表示對師父的敬意,她並沒有反駁,只是等着孫劍鋒繼續。
孫劍鋒便站起,四下掃視一圈,見到院外不遠處的小樹上停着只小灰鳥,遂指着那鳥道:“你看那鳥。”
寧清卓呆愣愣點頭。孫劍鋒躬身,隨意撿起顆小石子,朝着那鳥一擲!正中那鳥兒的身體!將那小鳥打得從樹上掉了下去。
寧清卓看得直了眼,半天才仰頭看向孫劍鋒:“師父,那鳥……”
孫劍鋒臉上愈發深沉看不出表情:“等你能用這招從山裡獵回兔子時,我再教你燒菜。”
也不再給寧清卓拒絕的機會,轉身回了屋,關上了房門。
他在屋中傾耳細聽,總算聽見寧清卓離開了院,暗自舒一口氣。可是不過多久,他聽見寧清卓又急急跑回來,片刻,拍門聲響起。
孫劍鋒還以爲寧清卓定是反悔了,不想認他做師父,一聲輕嘆,去開了屋門。卻見寧清卓一個閃身進了屋,又關上了門。
時是傍晚,屋中只得一扇小窗,光線愈發昏暗。偏偏寧清卓還拽着孫劍鋒的袖子行到角落陰暗處,這才從懷中摸出了什麼東西:“師父!”她壓低聲音:“你把陳家養的信使鳥打死啦!這鳥可貴,聽說幾百兩銀子一隻呢!”
孫劍鋒細看去,纔看清寧清卓手上正是那隻被他打死的小鳥。前世他只見過長大的信使鳥,還真不知道,信使鳥的幼鳥長得這副模樣。
寧清卓抓了他的手,將信使鳥放去他掌中,聲音愈低:“師父,你放心。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拍拍胸口,一臉鄭重道:“我會幫你保密。”
或許是因爲有了共同的秘密,又或許是因爲有了更密切的關係,孫劍鋒發現,他似乎真的成爲了寧清卓口中“和她一邊”的自己人。寧清卓來找他的次數愈多,兩人的相處愈來愈隨意。小女娃甚至開始翹着二郎腿坐在他院中,用“休想佔我師父便宜”的挑剔目光,審視那些找孫劍鋒幫忙幹活的男男女女。於是他的院中,時常出現這樣一幕場景。
寧清卓掂着幾袋米:“祥嫂的?那便收了吧。她男人前些日子過了,一個女人拉扯兩個孩子,本來就不容易。你得閒時便幫幫她吧。”
“寧明送來的?啊呸!他也好意思來找你?!他一年輕人有手有腳,自己不會幹活麼!懶瘋了吧!”她將米袋扔去地上:“欺負老實人呢!師父,下午我就幫你還回去!”
“梅孃的?”小女娃一挑眉,目光在孫劍鋒身上打轉,最終一錘定音:“也退了!師父你不知道,這小寡婦心眼多,想幫她幹活的男人……多了去了!師父似你這種堂堂正正的男子漢,等過些時間有了積蓄,找個好姑娘可容易!犯不着湊去她那,白惹一身腥!”
經過寧清卓的篩選,孫劍鋒的活少了許多,可他並沒有因此更加輕鬆,因爲他必須趕在寧清卓學會獵兔子前,先學會燒菜。是以,他藉着每日進城賣柴賣獵物的機會,去了城中酒樓做幫工。
酒樓大廚的手藝甚好,想跟他學廚藝的小年輕,可以從廚房排隊一直去酒樓門口。孫劍鋒沒法整日待在城中,便也沒有與這些人競爭的優勢,是以,他費勁功夫,也只得到了在酒樓做臨工幹雜活的機會。
他工作的地點在後院,因此時常幾天都見不到大廚一眼,只覺學會燒菜遙遙無期。有時沒了耐心,孫劍鋒也想過半夜抓那廚子出城,用刑逼供出他的燒菜秘方,安全方便又快捷。卻終是不願踏出做惡人的第一步,遂只得暗自安慰自己:似寧清卓那小胳膊小腿,沒個幾年時間也學不會獵兔子,他有的是時間慢慢學習……
就這樣,孫劍鋒白天下午在城中酒樓中幫工,晚上趕回寧家村,教寧清卓使暗器。冬去春來,天氣漸暖,他偶爾也會帶寧清卓去山中打獵,一呆便是一宿。有時兩人會一起喝酒。寧清卓隨寧爹爹,天生有些小酒癮,奈何年紀太小,沒有酒量,喝不到多少便會醉着睡去,孫劍鋒便將她背在背上,送她回寧家大院歇息。
夏天到來時,寧爹爹終於從西域回來了。聽說寧爺爺虐待兩姐妹的消息後,寧爹爹做出了決定,要將兩孩子帶離寧爺爺身旁。是以,他在城中尋了處院落買下,搬去了盧陵城裡。這院子便是後來的寧家大屋。
恰逢酒樓大廚偶然間發現,孫劍鋒的刀功極佳,有意聘他留在廚房幫忙。得到寧清卓要搬去城中的消息,孫劍鋒立時答應了下來,率先一步搬去了城裡,正式成爲了酒樓中的一名全職幫廚。
卻也是因爲此事,孫劍鋒忽然明白了,一年前他會選擇留在盧陵,或許並不是因爲寧爹爹盛情難卻。他會留下,依舊是因爲寧清卓。雖然他已經對她沒了執念,也沒法對那10歲的小女娃產生其他想法,可他知道那是她。只是待在她身邊照顧她守候她,看着她長大,便讓他開心。
流年平淡,一晃四載。四年時間裡,最大的事情莫過於寧清卓13歲時,孫劍鋒設法延遲了寧爹爹的西域之行。他記得便是在此次旅途中,寧爹爹和隨行商隊感染了瘟疫,全部死在了異鄉。
除成功阻止悲劇發生之外,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便是,寧清卓的小石子終於能砸死兔子,而孫劍鋒幫廚四年,也終於能燒出好吃的菜。可孫劍鋒後來在離寧家大屋不到一衚衕遠的地方買了間小院,寧清卓來去方便,習慣了在他家混吃混喝,竟是懶得再學燒菜,孫劍鋒也不介意,這事便就此作罷。
寧爹爹的茶馬生意越做越大,時常不在盧陵,寧家茶莊便交予了寧清卓管理。寧清卓有爹爹支持,野心勃勃想把茶莊生意做大,偶爾便會去其他府城談生意。每每歸來,她都會跑去孫劍鋒那吃餐飯。
前段日子,寧爹爹出行後,寧清卓又去了趟鄰城。這天晚上,孫劍鋒剛巧從酒樓回家,在院門口卻見到了慌慌張張的寧如欣。
寧如欣見到他,眼眶便是一紅:“孫叔……”
孫劍鋒皺眉問:“出什麼事了?”
寧如欣拿了手中的紙張給他看:“清卓回城時,被赤峰嶺的人抓住了,他們送了信來,要寧家交一千兩的贖金,否則不給放人。”
孫劍鋒便想起了近日在城門處看到的告示。今年中原流年不利,小災不斷,流民逃亡聚集,終成匪賊。他們佔了隔壁府城的赤峰嶺,打劫過往商旅。周邊官府包括盧陵正在聯合力量,又廣發告示招募丁壯,想要剿滅匪徒,卻不曾提及,這些人已經將手伸到了盧陵。
孫劍鋒暗自思量:前一世,他不曾聽說這批匪賊,也不知曉他們實力到底幾何。而官府既然會招募丁壯,那定是心存戒備,而且暫時還沒打算對付匪賊,便是寧如欣去告官,官府也只會拖延。遂朝寧如欣道:“這事告官沒用。”
寧如欣又開始抹眼淚:“我知道,可我們又不夠錢。清卓此次外出,帶走了好些銀子,我剛去了茶莊,管事們已經算過,現下茶莊的存銀只有六百餘兩。我們正在想辦法,可是就怕夜長夢多,那些匪人會對清卓不利……”
孫劍鋒一時無言。一千兩對於前世的他來說,實在是個小數目。可是現下,他全身的家當也只有幾十兩。這讓他生出了強烈的無力感,也是第一次覺得,幫廚這事不能再幹下去了,對於未來,他真需要好好規劃一番。就算這一世,他不再爲權錢而活,可至少,他不能栽在這兩個字上。
孫劍鋒沉默片刻,做出了決定:“你們努力湊錢,我先過去探探情況。”
孫劍鋒離城之前,去了趟鐵匠鋪,買了把匕首揣上,然後運起輕功,直奔赤峰嶺。
他緊趕慢趕,亥時中(11點)便到了赤峰嶺。潛入相當容易。他伏在匪賊木質的屋頂上,看到了一派喧鬧景象:男人們圍坐着,抱着懷中的女人,正在尋歡、喝酒、吃肉、狂笑,場面放縱、無序而混亂。孫劍鋒掃過他們放肆而忘形的臉,便清楚了這些匪賊的斤兩:這不過是般烏合之衆。他們忘記了他們求生的初衷,又沒有找到制度信仰,迅速得來的金錢讓他們貪婪而囂張。
孫劍鋒前世見多了這種匪類,他們看似氣勢不可擋,實則外強中乾。官府如此拖延,也真是膽小而無能的做法。
他沒有再浪費時間,直接尋去了地牢。牢門口有兩個看守,孫劍鋒敲暈了他們,又摸了鑰匙,開門進入。
可他不料會見到那副場景:牢房正中有張方桌,寧清卓被三個男人按住手腳壓在桌上,衣裳已經凌亂。一箇中年男人俯身湊在她身上,正在胡亂啃咬。
孫劍鋒曾經以爲,四年的柴米油鹽已經磨光了他的壞脾性。他以爲他真的成了個好人,再也不會做提刀殺人之事。可是他錯了。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便紅了眼飛身衝下,待到再回過神來,一室只餘四具屍體,和滿地的暗紅。
孫劍鋒在牢中站了好一會,這才朝寧清卓看去。女孩依舊躺在桌上,目光冷漠,滿是陰霾。孫劍鋒忽然覺得心被狠狠紮了一下。他曾經見過寧清卓這副模樣。猶記第一世時,他強娶了她,當夜便強佔了她。那個時候,寧清卓也是這樣躺在牀上,不曾閉眼,可目光卻空洞,穿過他的身體,投向了不知名的遠方。
孫劍鋒將匕首放在桌邊,將寧清卓抱起,許久方顫聲道了句:“清卓……師父來救你了。”
或許是熟悉的聲音喚回了寧清卓的神智。她的目光漸漸有了焦距,抓着孫劍鋒的衣領喃喃道:“師父?師父……”她喚了幾聲,忽然流下淚來,蜷在孫劍鋒懷中嗚咽出聲。
孫劍鋒直直站立,任她哭泣,心卻一下一下絞痛。恨意灼燒着他的身體,攪得他頭腦發暈。可他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憎恨這幾個想要糟蹋寧清卓的男人,還是在憎恨曾經□了寧清卓的自己。現下寧清卓至少能靠着他哭上一場,可第一世時,她甚至沒有辦法痛快發泄情緒……
這是他小心翼翼養了這麼多年的寶貝,是他擱在心尖上的肉。他們怎麼可以!他又怎麼可以……
頭頂的牢門卻是一聲響,赤峰嶺的人發現了他們,紛紛驚呼與大喊。孫劍鋒幫寧清卓攏好衣服,將她背在背上,低聲道:“不要睜眼。師父帶你回去。”
這一夜,孫劍鋒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他只知道廝殺之後,他身上的血腥之氣幾日揮之不去。他將寧清卓送回了寧家大屋,可寧清卓卻抱着他的肩膀不放手,只是要去他家。她躺在他的牀上,蓋着他的被子,拽住他的衣角垂眸不語,然後終是在漸亮的晨光中,昏昏睡了過去。
孫劍鋒坐在牀邊的小椅中,雙手捂臉,許久許久都沒有動靜。他不知道寧清卓有沒有看見他殺人。也不知道殺了這麼多人,官府何時會追查到他,讓他償命。更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小女娃竟然出落成了小姑娘,足以引發那些禽獸的邪欲……
孫劍鋒站起身,拖開小椅,在牀頭席地而坐,低頭看向寧清卓。她的眉眼已經脫了孩童時的稚嫩,隱約有了第一世兩人初見時,那鮮美誘人的模樣。孫劍鋒的手指輕輕落在她的臉頰,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他的小徒弟真長大了。
男人緩緩收手,改而握住寧清卓的手。昨夜的恨意早已在廝殺中消散,可從赤峰嶺一路回盧陵,卻一直有種更加激烈的情緒,在他的身體激盪。孫劍鋒將臉埋在寧清卓掌心,深深嘆了口氣:原來……那些他以爲已經超脫其間的執念……其實從來不曾離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