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安回到府裡,徑直去了主人院,敲門進屋。寧如欣懨懨蜷在榻上出神,手中拿着一卷書。見到他來,迅速低頭,拿起那書看。
陳晉安便行到她身旁,溫柔細語:“如欣,晚飯吃了什麼?”
寧如欣不答話。
陳晉安等了一陣,又問:“今日做了什麼?”
寧如欣收了那書,躺下側身,不聲不響背對他。
陳晉安暗自一聲嘆,開口道:“那你好好休息。”
他站起身,又等了片刻,寧如欣只是躺在榻上,根本不回頭看他。陳晉安無奈,只得離去。
他回到書房,讓人喚來了陳達
。又沉默思考了許久,吩咐道:“上回西域買回的那種迷香,還放在你那吧?”
陳達點頭:“是在我這。少爺要用麼?”
陳晉安很是掙扎,卻終是道:“今夜……待如欣睡下了,你潛去她屋裡,點上一根。”
陳達以爲他聽錯了,確認道:“少爺,你是說,讓我去給少夫人下藥?”
陳晉安手肘支上桌,按着眉心揉了揉,神情很是疲憊:“對……一根的量,也不會真傷着她。你讓丫鬟注意些,若是她有不適,你便去熄了那香。”
陳達應是,可猶豫半響,終是多問了句:“少爺,好好的,你爲何要給夫人下迷香?”
陳晉安面色沉沉,緩緩道:“清卓明日要來見如欣,可如欣只是不肯原諒我……”他嘆道:“這麼傷她,我也很難過,可我實在沒辦法……”
第二日,寧如欣起牀後,只覺得頭暈暈漲漲,身子不利爽。丫鬟聽見她起身,前來幫她洗漱,又端上早餐。寧如欣在桌邊坐下,聞到油鹽味,便是一陣噁心。好容易壓着反胃喝下一碗粥,卻忽然兩眼一黑,失去了知覺。
再次清醒時,便見着陳晉安站在牀邊,一旁坐着個鬍子都白了的老大夫,正在給她把脈。寧如欣頭還是疼,虛弱問了句:“大夫,我怎麼了?”
那大夫收回把脈的手,朝她笑道:“恭喜夫人,你有喜了。”
寧如欣呆呆看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陳晉安卻上前,一臉擔憂詢問那老大夫:“可她爲何突然會暈倒?”
老大夫開始收藥箱:“陳公子不必擔心,尊夫人只是憂思過重,導致精氣不振,加之又有孕在身,這才暈倒了。一會我給她開幾劑藥安神安胎,小心將養着,便會無事。”
陳晉安這才舒了口氣。自有丫鬟帶着老大夫出了臥房,去客廳寫藥方,陳晉安在牀邊坐下,一手握住寧如欣的手,另一手撫上她的小腹,輕聲喃語道:“如欣……我們有孩子了。”
寧如欣依舊呆呆愣愣。她看了陳晉安許久,緩緩擡手,也撫上了自己的小腹:“我有……孩子了。”
她的指尖碰到了陳晉安的手,陳晉安便用手掌一點一點覆住她的手,一併放在她的小腹上。他只是柔柔朝她笑,滿是疼愛、憐惜與歡喜,寧如欣望入他的眼,莫名就覺得在胸口積壓了幾天的糾葛突然消散了。那些曾經她以爲自己無法放下的情緒,此時忽然變成了一股熱流,從心臟流出,直衝她的眼,而後化作淚水,縷縷流下。
寧如欣抽噎着哭了出來:“陳晉安……我恨你,我恨你!”
陳晉安便捧了她的手,細細親吻,只是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錯,再也不會了……”
寧如欣抽出手,胡亂打他。她打他右臂,他便送上左臂一併讓她打。寧如欣打了一會就累了,只是躺在牀上抽噎着喘氣。陳晉安這才脫鞋爬上牀,將她整個抱在懷中,輕聲細語哄道:“好了,好了,別再記恨我了,我們都忘記過去,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他的手又一次撫上了寧如欣的小腹,輕柔摩挲:“就算,是爲了他。”
許久許久,寧如欣終是抹了眼淚,將頭埋在了他的懷裡
。
陳晉安陪了寧如欣一會,見她又一次睡去,這才輕輕起身,出了臥房。大夫早就離開了,陳達在客廳等他。
陳晉安行去了院中,這才停下問陳達:“給了那大夫多少銀子?”
陳達低低答話:“三百兩,這人口風嚴,我又提點了他幾句,他定是不會出去亂說。”
陳晉安便點點頭:“你辦事,我放心。”
陳達沉默片刻,又道:“少爺,這假懷孕的確能騙夫人一時,大夫開的藥也的確能推遲她的月事,可三個月後呢?三個月後,她若是還沒顯懷,一番查探明白了緣尾……到時鬧起來,後果怕還更嚴重。”
陳晉安看他一眼,笑道:“不會讓她空歡喜一場。三個月內,她自然會真的懷上。”
陳達微訝點頭,卻又皺眉道:“少爺,那我真糊塗了。你既然有心讓她懷上,便該是心裡有她,想和她過一輩子,那爲何還要糾結着寧當家不放?”
陳晉安斂了笑,許久方一聲嘆:“阿達……我也不知道我在幹嗎。我既然娶了如欣,便想好好待她,與她過一輩子。可我只是看不得寧清卓與誰相好,一想到她會屬於別人,我就受不了……”
說這話時,陳晉安明明很是痛苦,可眸中卻有光芒燃燒。愛、恨、悲、苦、負疚、偏執,數種強烈的情緒混合在一起,讓這個素來溫雅的男人看起來有些瘋狂。
陳達默然許久,終是躬身一禮:“少爺,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想辦的事,我自會支持。可你需記得,執念易成魔,求而不得,便該放手。”
陳晉安不料他會記得東嶽廟住持的話,神情便是一僵,臉上情緒瞬間淡去,化作了一聲嘆:“罷了,罷了,這事,我自有分寸……”
陳達便不再多說。
卻說,孫劍鋒果然押送寧清卓回了寧家,甚至看着她洗漱睡下。寧清卓也假意乖巧聽從,待到估摸着他已經離去,立時換了身衣,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她想回書院找沈鴻銳。可沒走幾步,身邊便閃過一個人影。孫劍鋒面無表情撈過她的腰,將她倒扛在肩,丟回了房間。
寧清卓忍得很辛苦纔沒與他翻臉。孫劍鋒卻坐在她牀頭冷冷道:“你若乖乖睡覺,我便還守在你家屋頂。你若再敢出外找他,我便和你睡一起。”
寧清卓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卻依舊無法示弱,答他一句“我不再出去便是”。她討厭被他威脅,偏偏這人的威脅又從不虛張聲勢。不到不得已,她真不願與他硬碰硬。她清楚記得前世,兩人的衝突中,她從來不曾得利……
她只是默默躺在牀上,想着等情緒平復些,再行答覆。孫劍鋒卻沒等那許久。他坐了一陣,便起身出了房間,只是在關房門時道了句:“我只再給你這一次機會。”
寧清卓……不敢再犯。
她擔心沈鴻銳,又因知道孫劍鋒守在她屋頂,一整夜都不得好眠。直到凌晨才模糊睡去,清晨時分,卻聽見急急敲門聲。
寧清卓起身開門,原來是沈鴻銳。男人再無往日風度翩翩的模樣,一身泥污,衣襬也破了,甚是虛弱扶着房門發問:“你、你還好麼?”
寧清卓見他出現,料想孫劍鋒定是已經離去,便側身讓他進屋:“這話該我問你吧?”她暼沈鴻銳一眼:“你這……是怎麼弄的?”
沈鴻銳行去桌邊坐下,簡單答話:“敲門沒人理,我一時情急,就跳牆進來了,結果摔到了泥裡
。”他自顧自倒了杯茶水,大口喝下,這才喘了口氣問:“昨晚是誰摔了我?”
寧清卓動作微滯,也在桌邊坐下:“你……都記得?”
沈鴻銳不答,只是道:“我一身都痛!”
因爲一身痛,所以才知道有人摔了他?寧清卓心中也不知是失落還是慶幸,微微垂頭答話:“是孫劍鋒。”
沈鴻銳微怒:“我就猜到是他!他沒對你怎樣吧?”
寧清卓看他一眼,不答。
讓她說什麼?——他只是讓我擦臉擦手,另外脫了我外衫,因爲你親了我而且壓着我蹭來蹭去?
沈鴻銳卻急了,一擱茶杯抓了她的手,咬牙恨聲道:“他對你怎樣了?”
寧清卓抽手,搖搖頭:“沒怎樣,就是押送我回家了,然後一整晚守着我,不讓我去找你。”
沈鴻銳這才舒一口氣,總算平靜下來:“怪不得我醒來時一人躺在地下。雖然是夏天,可夜晚溼氣還是很重的,更別提還有蟲鼠……我都記得。”
他說到一半,忽然就轉了話頭,認真看着寧清卓道:“我都記得。”
寧清卓愣了一愣,也回望沈鴻銳,可目光不巧就落在了男人形狀完美的脣上,便是一陣心亂。她偏頭低低道:“你昨晚中了藥,那些話我不會當真。”
“我是認真的。那些話都是認真的。”沈鴻銳卻打斷了她的話,幾步行到她面前:“男未婚女未嫁,我爲何不能喜歡你?我便是喜歡你了,你又待如何?”
寧清卓仰頭看他,呆愣片刻後,心頭忽然浮起淡淡的歡喜。可是很快,卻又被憂思所代替:孫劍鋒昨晚的話,她記得真切。若她與孫劍鋒是初識,定是不會將他的威脅放在心上,可她熟悉孫劍鋒,她知道這個男人對她的執念。她相信他沒耐心,也相信她若是真與沈鴻銳相好,他定是會對付沈鴻銳,而他的手段……實在令寧清卓膽寒。
況且,便是除去孫劍鋒不提,她與沈鴻銳之間也還存在阻礙。他說他是認真,可這話是否可信?或者說,他的認真到底有幾分?寧清卓暗自一聲嘆,悠悠發問:“我且問你。你知道我曾在寧家祠堂立下誓言,今生今世,永不出嫁。我放不下寧家,也不可能違揹我的誓言。你說你喜歡我,可曾考慮過這個?”
沈鴻銳在她面前蹲下,執了她的手握住:“清卓,我很想說我不在意,可我真想和你過一輩子,自然是想與你成親。沈家三代一脈單傳,我沒可能入贅你家,但這個難題,我願意和你一併解決……”
寧清卓垂眸看他,心中一時只有一個詞:果然……
他也有他的責任負擔,無法拋下。可是,怎麼解決?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無法讓寧清卓心安。
寧清卓覺得,她其實不能因此責怪沈鴻銳,可垂眸許久,卻還是抽手一笑,語調微涼拒絕道:“那喜歡的話,便等到你將這問題解決後,再來對我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