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高談道學能欺世
孫元起知道清末民初政局不穩,內外形勢波譎雲詭,最是險惡,一步踏錯,便身敗名裂萬劫不復。故而專心治學,兩耳不聞窗外事,從不願涉及政治,着力爲國育才,只望二三十年後,自己的學生能以先進的科學知識與文化理念,內安百姓,外御強敵,如是足矣。
誰知無事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初聞有此事時,便不勝懊惱,痛恨這些無事生非的貴胄子弟。如果溥倫在面前,便想左左右右刷他二十個大耳光!
再聽聞老大人說此事涉及到朝廷新舊派之爭,將有一番大風波。更覺得愁悶欲死,就是把溥倫、載振叔侄二人剮了,都不解氣。
老大人只是捋着鬍子沉思,孫元起陪在一旁,不敢稍有動作,只怕打斷思路。
過了良久,外面天色昏暗下來,書房裡更是漆黑一片。咫尺之間,孫元起甚至看不到老大人的動作神態。直到僕人端來燭臺,屋裡才填滿昏黃的光線。
老大人掏出懷錶,仔細辨認了一下時刻,說道:“百熙,走,先陪老夫吃飯吧!”
這麻煩事還沒有個頭緒,哪有心情吃飯啊?孫元起卻不敢違抗,不情不願地跟在老大人背後,往飯堂挪去。
老大人似乎明白侄孫的愁思,開解道:“事情若能解決,何必發愁?若是不能解決,愁又有很用?此事現在已不在你掌控之中,不如安心吃飯!”
吃了一頓不知滋味的飯菜,重新回到書房。
甫坐定,老大人說道:“依照老夫所想,溥倫上的摺子,估計明兒早上纔會遞進宮裡請旨,午後各衙門才能得到消息。等他們醞釀生事,至少要兩天以後。最初,他們攻訐的藉口一定是你經世大學的各種漏洞,依次纔是其他學堂的弊端。好在你們學校地處荒郊野外,京城中的大小官員瞭解甚少,等寫奏本時纔想起四處蒐集消息。所以,最要緊的,就是不能讓他們得到什麼不利消息,尤其是有真憑實據的不利消息。”
“好!這一點叔祖您放心,學校的學生剛軍訓完畢,我一大早就趕回學校佈置,保證經世大學附近跟鐵桶似的,讓他們什麼消息也得不到!”孫元起咬着牙說。
老大人緩緩地搖了搖頭:“不可!不可!如果你使用此等手段,讓他們打探不到消息,他們的奏本上又會增加一條‘圖謀不軌’的罪狀。你回去之後,只要內緊外鬆即可,尤其注意陌生人等,只要不讓他們打探到什麼大不利消息便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儘量讓他們多知道些。這樣不僅無傷大雅,如果滿紙都是這等瑣碎事兒,還能化解攻訐於無形。”
孫元起聽完,連連點頭,心裡佩服老大人的睿見。
“百熙,你在國外呆得久了,對於我大清的風土人情不免隔閡。”老大人一臉和藹地望着孫元起,“以前,老夫也沒有多問你。現在發生了這檔子事,你且把學校裡面的各種規章制度,詳細說與老夫聽聽,看看裡面有哪些是與大清律例違礙的。有些不合適的地方,你回去後能改則改,一時半會兒改不了的,那就儘量別讓外人知道。”
孫元起當下便從學校建校之初的大小事情說起,一直說到眼下剛建好的暖氣。老大人認真傾聽,不時還問幾個問題,遇到重要問題,還會指出其中的關節。比如說小學堂男女同在一個教室上課,便覺得大不妥:男女,人倫之大防,防微杜漸,要從娃娃抓起。指出最好就別招收女孩。孫元起卻極不贊成老大人的這個建議,且不講女性是半邊天,就說母親是孩子的第一個老師,爲了以後國民素質的提高,也不能忽略女子教育的重要性。作爲培養中國最優秀人才、開全國風氣之先的經世大學,怎麼能忽視這一點呢。不過老大人既然這麼說,以後只好把女孩子單獨分開教學。
老大人所說,孫元起都認真記下。在孫府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城門剛開,就駕着馬車直奔學校,找張元濟商量處置事宜去了。
事實證明,老大人的擔心絕不是杞人憂天。第三天下午,就在孫元起、張元濟在學校拼命整改的時候,城內靠近都察院的一座茶館裡,來個幾個熟客。老闆一見,立馬把他們引進雅間,恭敬地問道:“幾位爺,還是雨前龍井?”
爲首的那人點點頭。老闆立馬招呼手腳利索的小夥計衝好茶水,遞進屋內。最後進屋的老年人接過夥計手中的茶壺,道:“我們商量些事情,不用你來伺候啦!”
夥計口中稱“是”,臨出門時,乖巧地帶上房門。
那老年人提着茶壺,先給坐在上席的老者斟茶,一邊還問道:“鶴翁,不知您老找我等前來,卻是因爲何事?”
左邊上首的老者也說:“是啊,徐前輩,不知有何吩咐?”
原來坐在上席的,乃是都察院御史徐堉。徐堉,字仁甫,號東鶴,山東諸城人,光緒三年(1877)進士,在這五人中科第最早,故而當仁不讓坐在上席。左邊上首的老者喚做吳保齡,也是御史,只因是光緒六年(1880)進士,比徐堉低了一科,所以陪在左邊。
坐着的還有倆人,不過四十歲上下,一個叫周樹模,一個叫徐德沅,皆是光緒十五年(1889)己丑科的。老人恭敬地給他們斟茶,兩人不過說聲“有勞藥翁”,並不起身。原來這個藥翁名叫汪鳳池,字思贊,號藥階,乃江蘇元和人。雖然年齡比這二位大許多,卻因爲是拔貢,並未中舉,在京城最講究科甲的都察院裡,不免低人一等。
藥翁給二人斟完茶,又給自己倒了一碗,纔在最下首落座。
徐堉這才蓋上茶碗,低聲說道:“上頭消息說,前日,隱王府的溥貝子上了篇摺子,極言新式學堂之弊端,昨日奏進宮裡,被留中不發。”
“喲?這走馬遛狗、鬥雞飼鷹的貝子爺,居然還有辦這等正事!”吳保齡用碗蓋撥弄着碗麪上的茶葉,不屑地說道,“怕是有人指使吧?”
“不敢是不是有人指使,這是個機會!”周樹模到底年輕,不免還有些火性,“自從庚子年國變之後,各地督撫被洋人都打怕了,便勸諫太后推廣學堂,讓我中華子弟學那西洋的奇技淫巧。御西夷之原不恃乎船械!我中華當以忠信爲甲冑,以禮義爲幹櫓,使近者悅而遠者來。德加四海,恩溥五洲,以此而戰,則何戰而不勝?以此而徵,則何徵而不服?此等洋學堂,上不能彰帝德、固國本,下不能悅士子、富百姓。於國於民,無利可言。而惑亂人心,敗壞聖道。爲害之烈,莫甚於此!”
徐德沅點點頭:“年兄說得極是!治國之道,首在人心。人心安則家國治,家國治則天下平。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安能憑技藝之巧,奪人心之正?此等學堂,禁之可也。”
吳保齡喝了熱茶,也說道:“立國之道,尚禮義而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而不在技藝。今設學堂,求之一藝之末,而又奉夷人爲師。然而夷人詭譎,未必傳其精巧;即使教者誠教,所成就者亦不過術數之士。古往今來,未聞有恃術數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採旁求,必有精其術者。何必夷人?何必師事夷人?何必設立洋學堂?”
汪鳳池小心翼翼地說道:“前陣子,不是有諭旨,命翰林院編修、中書舍人等以後都要到大學堂學習西學麼?傳言,袁項城、張南皮還打算奏請遞減科場錄取之額,酌量移作學堂取中之額呢。”
“此皆無恥之人!”周樹模一拍桌子:“自隋唐以來,朝廷命官,必用科甲正途之人,爲什麼?就是因爲我等讀孔孟之書、學堯舜之道,明體達用,規模宏遠。令大家進入學堂,習爲機巧,專明製造輪船洋槍之理,於治國治民有何益處?真真是無理荒謬至極!”
徐德沅搖頭晃腦,用吟誦駢文的聲調念道:“詭計本多端,使小朝廷設同文之館;軍機無遠略,誘佳子弟拜異類爲師。”
這是前些年開設同文館時,譏嘲恭親王奕欣等軍機大臣的對聯。其餘四人聞聽,都頷首而笑。
徐堉道:“上頭的意思,也是藉着這個由頭,我們先向太后、皇上痛陳學堂的弊端。等時機成熟,再上疏請廢各地的大中小學堂。天下讀書人必然聞聲響應。”
四人聽了,皆點頭稱善。周樹模一口喝乾茶水:“這回我一定要拔頭籌,做好此等爲國爲民的善事,在青史上留下千秋大名!”
吳保齡笑道:“周兄巨筆如椽,名揚中外,素有‘勾魂筆’之美譽。這回發奮,我等必要避讓一頭地。且等數日後,拜讀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