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玉簟秋迴夢欲闌
第二天早上劉斌看到孫元起時,只見他面容憔悴,頂着兩個大黑圓圈——如果他知道世界上有熊貓這種動物的話,一定會用那個恰當的比喻。
平日孫元起都是一副整潔平和的樣子,這副模樣不能不讓他感到驚異,連忙問道:“先生,是不是旅館不衛生,昨晚上沒有睡好?”
在這個年代的中國,但凡客棧旅社,哪怕是上等客房,屋裡最不缺的就是臭蟲、跳蚤,咬得客人徹夜不眠那是常有的事兒。美國大旅館還好些,中小旅館也難逃此弊。然而孫元起的失眠,卻不幹小動物們的事兒。想說思考問題,又有些說不出口:自己平日勸學生們心無旁鶩好好學習,總是在各種場合宣揚科教救國論。等自己陷入這種糾纏的時候,卻無法說服自己,還鬧得夜不成眠。真是“自己渾身毛,還說別人是妖怪”。
這種事情,在生活中是常有的。比如名醫給別人看病,藥到病除;等給自己和家人看病,便慌了陣勢、亂了手腳,醫治常常無效。以致有“醫不自醫”的說法。這個時候,就要求助於旁人了。可同行者只有劉斌,其他都是素未謀面的美國人,如何與他們分說去?
當下只有含糊地回答道:“哦,哦,是啊,昨晚上沒怎麼睡好呢。”
劉斌是跳脫性子,未曾深想,見老師這麼說,也就相信了。開始跑前跑後,張羅兩人前往波士頓的事宜。
甫到波士頓,mit的諸位同事便拿着各種測試報告圍了上來,讓孫元起再也沒有時間思考別的問題。
在離開美國的這段時間裡,電子學實驗室在取得校方和馬薩諸塞州當局支持的前提下,於所在的波士頓市進行了爲期一年的無線電廣播試播,取了廣泛而良好的社會反應。雖然現階段廣播電臺,只是mit學生自娛自樂的機構,還沒有足夠的記者來提供及時的新聞,只能播報一些報紙新聞摘要,以及循環放鬆音樂。僅僅這些,已經讓波士頓人欣喜若狂。每天固定時段播放的高音喇叭,已經成爲波士頓人充分展示優越感的重要時刻。
如果你有錢有關係,能夠從mit電子學實驗室搞到一臺組裝好的超外差式無線接收機,簡稱“收音機”,放在屋裡,接上電源,就能每天24小時不間斷地聽到新聞和音樂。這種略顯碩大的方匣子,在最近一年間儼然成爲身份的象徵。別人只要在你家中看到它,定然會恭維道:哇塞!您不僅是位款爺,還是個潮人啊!
當然這種歡樂,並不是實驗室的每一位同事都能擁有的,比如嘗試研究晶體管的實驗分室諸位就一片愁雲慘淡:同時進入實驗室,別人已經取得豐碩成果,而自己花費三年功夫、浪費無數金錢,還是一事無成。幾乎隔壁的每一次歡呼,就是對自己的一次無情否定。
儘管提出“晶體管“概念的和主持研發無線電廣播的是同一人,不會故意厚此薄彼。研究晶體管的人員還是經常會質疑:這晶體管會不會是永動機啊?理論就存在錯誤,所以根本研究不出任何結果?
如果說研究人員只是在心底默默懷疑,那麼被廣播和電視無限“商業錢景”刺激到的校方就直接多了:“約翰遜教授,那個晶體管研究室經過三年時間的探索,依然沒有取得進展,是不是可以暫時中止?我們覺得,應該投入更大精力,加強對圖像信號編碼調製以及電視信號接收機的研製。”
孫元起非常堅定地搖搖頭:“不行,晶體管的研究還要繼續。研究電視機的工作倒是不急,因爲它涉及的主要部分,目前耶魯大學正在研發。”
開玩笑!電視機只是一種娛樂工具,或者說是無線信號傳輸的一次推廣,怎麼能和晶體管的作用相媲美呢?相差簡直不可以道里計。要知道,晶體管在電子元器件發展史上可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最簡單的佐證:威廉?肖克利和約翰?巴丁、沃爾特?布喇頓因爲共同發明了晶體管,分享了1956年的諾貝爾物理獎;而發明電視機的那個蘇格蘭人,除了偶爾被好奇的人們記起,名字幾乎從沒在科學史中被提及。
退一步說,現在可沒有液晶板,電視機只能是使用陰極射線管的顯示器。雖然這種技術早在1897年就被德國人布朗發明,可是要應用到電視信號處理中,必須需要粒子加速器的研究經驗,以便使得粒子的速度和偏轉角度非常精確。何況還有其他無數的圖像處理芯片呢?如果沒有晶體管,依靠電子管來實現,一臺電視機至少要半間屋子大小。這電視還怎麼看?
校方看到孫元起如此堅持,撤銷晶體管研究室的心思就暫時擱下。
不過從校方的話語中,可以看出他們對晶體管研究室工作的不滿;從研究室同事的眼中,也能看出他們的焦慮。自從研究室建立以來,除了最初給了他們一點資料,自己再也沒有過多的指導和關心。想到此處,孫元起不覺心生歉意。在隨後的一段時間裡,主動把更多的精力傾向到了晶體管的研究中。
至於惹禍包劉斌,則被分配到隔壁學習無線電廣播的組裝。孫元起說了:“回國的時候,我們要帶一套無線電廣播系統回去。如果回國後出了什麼問題,而你解決不了,我就把你扔進大海,讓你游回美國重學一遍!”
到波士頓不久,終於得了空暇,孫元起迫不及待來到岳父伯格曼先生家,看望莉莉絲和小念祖。不巧的是,伯格曼先生帶着兩個兒子託尼、亞瑟爾去工廠了,莉莉絲則外出購物,只有伯格曼太太在家逗弄小念祖。
見到孫元起,伯格曼太太大爲歡喜:“揚克,來來來,快進屋!我們知道你到了美國,這些天還一直在說你什麼時候過來呢。這是亞倫,你抱抱,看看他還認得爸爸不?”
孫元起愛憐地抱過小念祖,仔細審視:小東西已經十個月大了,漂亮的大眼睛和藍瞳孔明顯來自母親,而劍眉和黑頭髮則是遺傳自父親。見到眼前的陌生人,小傢伙有些吃驚,張着的手臂胡亂揮舞,嘴裡嘟噥着一些不知所謂的語音。
本來還以爲父子連心,就此熟識呢。結果沒抱一分鐘,小傢伙就厭倦了,在懷裡扭來扭去,四下尋找外祖母,一連串的“no—no——”隨之就冒了出來。孫元起還待安撫,小傢伙尖利的啼哭聲便響徹屋內外。伯格曼太太只好連忙接過手。
孫元起很是尷尬。坐了片刻,莉莉絲從街上回來,又是一番親熱不提。
到了傍晚時分,伯格曼太太在廚房準備豐盛的晚餐,莉莉絲則在樓上哄小念祖睡覺,只剩下孫元起坐在客廳裡喝咖啡。百無聊賴中,隨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摞報紙,翻閱起來。
這段日子,正趕上馬薩諸塞州州長選舉,報紙上連篇累牘都是各位參選人的施政綱領,不時再曝光一些參選人的醜聞,鬧得不亦樂乎。孫元起看着看着,突然看到某人的競選口號,那是用粗大的字體印成文章標題:有用的政府改善大家的生活!
自從劉斌提出“有用論”以來,孫元起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怎麼樣才能改變國家的命運?怎麼樣才能改善人民的生活?突然看到這則標題,不覺癡了。
要說中國近代哪段時間最民主,絕對要首推北洋政府時期。中央政府的頻繁更迭,使得中央地位空前下降,而以士紳集團和民族資本主義集團爲核心的議員團體,開始自由議政。青年學子也不甘寂寞,隔三差五就去政府門前鬧上一回,政府也多是忍氣吞聲。一批知識分子還有次走向了政治舞臺。中國的老話:學而優則仕。如果自己從政,是不是能改變一些東西呢?
在每位男性的心底,其實都孕育中掌控天下、獵盡羣芳的慾望。“醉枕美人膝,醒掌天下權”,何其快哉?尤其是政治,更是令人血脈賁張。君不見,一個販私鹽的都心想“他年我若爲青帝”,一個刺配犯都醉吟“敢笑黃巢不丈夫”,一個師範生都寫詩“哪個蟲子敢做聲”!只是因爲能力和環境所限,這種慾望被漸漸磨滅、雪藏罷了。
孫元起也是個男人,也會被一些雄偉的事物所鼓動,比如權力。
他坐在客廳裡,開始設想自己的從政道路,進而構思自己的施政綱領,最後,自己都被自己的烏托邦藍圖所打動,心潮澎湃,熱血沸騰,渾然忘了正身處異國他鄉某座房屋的黑暗客廳中,樓上自己的孩子正在入睡。
忽然房門被推開,來人隨即拉開客廳的電燈:“咦,揚克,你怎麼一人坐在這裡?”
從夢想中被驚醒的孫元起擡頭看時,卻是伯格曼先生帶着託尼、亞瑟爾回來了。聞言急忙站起身:“呵,你們回來啦?我在看報紙呢。”
這父子三人正在工廠忙碌,接到家裡電話,說孫元起來了,便急忙趕回。亞瑟爾心直口快:“客廳裡這麼黑,你能看得見?”說話間,他來到孫元起身側,想給一個擁抱,結果看到孫元起手中拿着的報紙,瞟了一眼,笑道:“怎麼,你也關心競選?我還以爲科學家和政治絕緣呢!”
孫元起被說中心事,不免有些不自然。爲了不被看穿,用拙劣的笑話掩飾道:“嗯,我準備參加馬薩諸塞州的州長競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