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愈漸好轉, 距宋厭之昏倒,已過了十日有餘。
宋府走水,宋臨川忙的腳不沾地, 雖譴人去了瑾廬兩三趟想接宋厭之回來, 都被蒼燼全部打發回去, 如此一來二去, 宋臨川也就安心地將宋厭之放在瑾廬。
總歸宋府修葺未完成, 宋府上下都忙裡忙外…再接宋厭之回來,也只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她待在瑾廬,由雲涯無先生共同照看, 雖躺了那麼多日,面色倒是比暈倒時更紅潤了些。
梧桐端了銅盆進來, 爲宋厭之日常擦臉, 從一開始看到她就會慟哭不已, 到現在已經斂了情緒,日復一日地同她說京城裡的事情。
蒼燼出門前來到了宋厭之的房裡, 梧桐也很有眼力見兒地走了出去,順勢帶上了房門。
倒是比前幾天臉色好多了。
蒼燼溫和地看着宋厭之,瞧她面色紅潤幾分,倒可以不用去罰阮萬壑了。
無先生與雲涯動不得,幫他都是情誼, 要是沒照顧好, 就讓阮萬壑去天南地北地尋找名醫。
蒼燼低頭輕柔地吻了吻宋厭之的手背, 溫聲一句:“沒事, 我在。”
說罷, 他又看了宋厭之幾眼,收拾好情緒, 待出了門,又恢復那個神色淡漠的蒼燼。
今日該進宮去。
他剛下車,正巧碰見在宮門的蒼夷。
兩人目光對視,都從對方的眸色裡看出一絲凝重,言語不多,兩人同肩向玄坤殿行去。
玄坤殿上人影寥寥,一派明黃。
正大光明匾額下坐着的太玄帝,容顏莊重,氣勢斐然,他頭戴十二旒冕冠,一身明黃色龍袍,歲月在他的臉上流下了道道痕跡,卻更添幾分風采。
蒼珏面色發白,顯然大病初癒,他就站在哪兒,太玄帝淡淡地看着他,卻也不說話,倒叫他有幾分膽戰心驚。
他沒想到,蒼燼那派的人竟然真在區區幾日內找出了法子,真是……
失策……
蒼燼同蒼夷進來時,同太玄帝行了個禮,蒼燼瞥了站在一側的蒼珏,心裡冷笑一聲。
蒼夷率先開口道:“父皇,兒臣今日前來稟告賑災一事。”
太玄帝撐着腦袋,神色淡漠,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蒼夷頓了頓,組織好詞彙,繼續道:
“此次賑災將危害降到最低,前來郢都求救的難民無一死亡,但是難民中有一些被人派來擾亂我與七弟主持賑災事宜,更有人混入步兵裡,暗自動了手腳。”
太玄帝淡淡擡眸,顯然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內。
他也知曉這件事與蒼珏八成還是有一些關係,否則蒼燼不會讓他把蒼珏叫來。
皇子之間有些鬥爭都是正常的,只是既然要撕破臉,不然得有些證據,他今日,就要看看他們能拿出什麼證據。
蒼夷溫聲看向蒼珏,慢慢道:“經兒臣查證,這件事,與二哥有些關係。”
“三弟莫要胡言。”
蒼珏驟然出聲,他側目看向一臉溫和的蒼夷,強忍着心裡的不悅繼續道:“我當時,可是幫着你們,連自己都病倒了,若不是藥方及時研究好,我現在如何還未可知。”
說罷,他側過身子,雙手握在一起朝着太玄帝急切道:“父皇,兒臣冤枉!”
太玄帝神色淡漠,只淡淡道:“可有證據?”
蒼夷頷首,又從袖中掏出一個匣子道:“這是在謝太醫府邸裡搜尋到的,二哥將此物混入賑災糧與水裡,令災民腹痛難忍,頭暈目眩,意圖擾亂兒臣與七弟,更是想讓父皇對我等有辦事不力的印象。”
他頓了頓,又側過身子對蒼珏道:“二哥,好沉的心思,好狠的手段!”
蒼珏冷哼出聲:“退一萬步說,就算是謝太醫做的,那又與我何干?”
“我與謝太醫往來不多,他怎會爲我做事?何況,謝太醫爲國爲民,父皇是知道的,三弟,你這是在強詞奪理。”
“若你要挾他呢?”
蒼夷面色如常,蒼珏也不甘示弱。
太玄帝神色晦暗不清,倒也不說話。
“我如何要挾他?”
蒼夷驟然提高音量:“二哥挾持謝太醫獨子以此要挾他爲你做事,我已命人將太醫請來,他的孩子我也在昨夜救了出來,事情如何,當面對質即可。”
蒼珏冷笑一聲倒也不懼。
他說的沒錯,謝太醫確實是爲他做了事情,獨子在不在他手上,都沒關係。
他讓他做事,向來不是以他的兒子做爲要挾。
蒼燼默默跟在一旁,一言不發。
就快了……今日都能結束。
他緩緩舒了口氣,大殿內陷入一片死寂。
謝太醫來後,對此唯唯諾諾卻也不說個明白,倒將太玄帝惹的不耐煩。
“老三,按你所說,若太醫獨子你已經救了出來,他爲何還是這樣不敢言?你們的證據恐怕不足。”
太玄帝今日已經陪他們胡鬧的夠久,真的沒那個興致。
蒼珏聞言,脣邊綻了一抹淺淺的弧度。
“二哥之心倒是狠。”
蒼燼忽然說話,蒼珏頓了頓,笑道:“七弟莫不是指證不了我,開始胡言亂語了?”
“賑災糧出了問題,你們辦事不力,可這與我何干,爲何你倆硬是要將這盆污水潑在我身上?”
蒼燼冷冷瞧了他一眼,冷聲道:“我說的不是賑災之事。”
他看着蒼珏微笑的臉,一字一句道:“我說的是……二哥謀害太子之事。”
太玄帝猛地睜大眼睛,呼吸逐漸沉重起來,他用力捏着扶手,耳邊還縈繞着那句話……
謀害……太子。
謝太醫神色霎時一白,身形搖搖欲墜。
……
“小姐,別哭。”
梧桐急急跑向“宋厭之”,用自己的小手擦去她眼角的淚水,聲音稚嫩。
“他們說我是妖怪……”
“宋厭之”哭着喊着,小小的身體坐在地上,好看的衣裙沾滿了泥土,活脫脫一個泥娃娃。
這是……小時候的自己?
宋厭之站在一側靜靜看着,年幼的自己正在哭鬧。
這是什麼時候?
宋厭之凝眉想了許久……忽然反應過來,這應當是她第一次從別人嘴裡聽到自己是天煞孤星。
看着“自己”在哭鬧,宋厭之倒有些想笑。
她站在那兒,彷彿一個透明人一般,看着“自己”從哭鬧到安靜,從小小一隻什麼都要人服侍伺候,到自己可以更衣洗漱。
春去秋來,宋厭之覺得只是過了那麼幾瞬。
“宋厭之”越長越大,越來越安靜,與記憶中,從前的自己一般無二。
直到,宋厭之看見“自己”遇到了白澤君。
不得不承認,白澤君長的好,即便她莫名討厭他,對這一點,卻也無法否認。
“自己”眼裡滿溢的都是對白澤君濃濃的愛慕。
他不會因爲宋厭之是天煞孤星而遠離她,他不會害怕她,爲她寫詩,對她說“雲想衣裳花想容”。
宋厭之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極速地陷入愛河,即便家裡不同意,“自己”也要同他在一起,看着他步步高昇,“自己”也是極其高興的。
後來……
宋厭之看見被軟禁在一方天地裡的“自己”,沒了笑意,又好像變成了以前那個鬱鬱寡歡的樣子,“宋厭之”偷聽白澤君的談話,偷看他的書信。
直到白澤君捉住了出逃的“自己”,將她押到宋府前。
宋府燃了大火,火舌舔舐着宋府的一草一木,紅光沖天,熱浪撲面而來。
白澤君提着一把沾了血的劍笑着向她走來。
宋厭之在一側看着。
她看着“她”驚愕的表情,眼眶盈滿了淚水。
“她”質問他爲什麼不放過自己的家人,質問他爲什麼這樣待她。
“白澤君”穿着初見時的淡藍寬袖,笑着說:“你自盡罷 。”
宋厭之看着“她”愣愣地撿起那把寶劍,一劍封喉。
隨後視線猛地一暗,周遭都安靜了下來。
宋厭之愣愣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卻看不見光亮。
“你是天煞孤星……”
四面八方傳來這樣一句話,刺的宋厭之腦子發疼……她蹲下身子用力捂着耳朵,那些話還是從縫隙裡鑽入她的腦袋。
“我不是……”
“你害太玄起了雪災,害死了好多人……”
“你害蒼燼差點死了……”
“你記得洛邀月嗎……要不是你……她會這樣嗎……”
蒼燼是誰……洛邀月是誰……
我不認得……
宋厭之皺緊眉心,腦子昏沉的很。
忽然間,那些聲音漸漸弱了去,遠處射來一絲極其淡的光明,隱隱約約夾着一聲:
“別怕,有我在。”
宋厭之覺得聲音極其耳熟,一時間卻仍然想不起來,身後是無邊的黑暗,彷彿一瞬間就能將她吞噬。
宋厭之就像溺水的旅人抓住了救命的繩索一般,拼了命的朝那處光亮跑去。
“你別怕。”
宋厭之更加確定,那句聲音是從那處光亮來的。
她跑了很久,跑的雙腿痠麻,踉蹌幾步,險些摔倒。
“你小心些,別摔了。”
好,我小心些。
宋厭之喘了會兒氣,咬着牙一點一點向那處光亮去,生怕慢了一步,那微弱的光芒也會消失在黑暗裡。
“別怕,我一直在,你慢慢來。”
那人的聲音很溫和,夾着絲心疼。
好,有你在,我不怕
可我不能慢慢來。
宋厭之艱難地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我不想……再留在這無邊黑暗裡。
我想走,想和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