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番外六(四)
素燭白帷,水陸道場,有多少僧道尼,還是多少人來弔唁,甚至連靈堂上高掛的“國士無雙”“貞淑節烈”的御賜牌匾,對於已逝之人來說,也都已經沒有了意義,只能寄託着活人的哀思。
東府大辦喪事,西府卻是沒什麼動靜,廖氏太夫人纏綿病榻多年,如今心裡清明,卻是下不了牀了,想着自己打壓了二十年的庶子,到頭來卻是笑忘了當年的恩仇,西府這幾年青黃不接的,他不但主動將衛氏接到東府奉養,還多少貼補了西府一些,雖然少,但比着當初自己那樣對他,已是以德報怨了!
想到這裡,廖氏勉強起身喚過貼身的媽媽,喘了幾下言到:“你們侯爺兩口子還沒動靜麼,你去說,就說我說的,讓他去祭拜一下他兄長,這是禮法,也是情義,讓他快去!!”說着她又咳嗽起來,嚇得嬤嬤趕緊上前給她順氣,又趕緊差了妥當的人去傳話。
傳話的人到了松濤苑,林如嫿揮手打發了她下去,便對着東府的方向微笑了起來:“林如箏,我終於贏了一次,你不是伉儷情深麼,哈哈哈,此番我看你還如何情深!”她脣邊的微笑轉爲獰笑,對着一旁的掌事媽媽陳家的言到:“素錦,給我去東府探一探,看看我那世家典範的好嫂子是怎麼哭的,呵呵,若是好看,便來回我,我打點打點倒是真的要去祭拜一下了!”
林如嫿笑着起身,看着東府的方向眯起了眼睛:“好呀,好呀,林如箏,老天畢竟還是公平的,到底還是我略勝你一籌!哈哈!”
旁邊的小丫頭看自家夫人這樣肆無忌憚地笑,心裡一陣發虛,卻還是硬着頭皮問到:“那,夫人……奴婢給您備孝袍麼?”
林如嫿轉身,眼裡是深深的怨毒,嚇得小丫頭一激靈:“孝袍……不過是個隔房分家的兄長,哪兒用的着穿孝,給我背套素服就得了。”
小丫頭趕緊福身下去準備了,林如嫿坐在桌旁,輕輕品了一盞茶,便見陳家的挑開簾子進了堂屋,她放下茶盞,笑到:“怎麼的,見着我那好姐姐了麼?快快快,說說她是怎麼哭的死去活來的!”
素錦本是她貼身的大丫鬟,當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從沒出過岔子,她本不是家生子,好容易盼着家裡人攢了錢來請林如嫿高擡貴手發還身契,要接她出府嫁人,卻沒想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卻生生被她以權勢壓下,到頭來還是被她嫁給了個國公府的長隨,人長得醜不說,還是個跛子。
素錦也知道自家小姐是怎麼想的,左不過就是一輩子得不着可心的姻緣,就容不下身邊有人得了合意的夫君,拉人一起跳火坑罷了,只是自己是僕,她是主,想要反抗,卻總是要找機會的,當年三姨娘的事情是個機會,此番她偏偏讓自己去東府打探,她又怎能不好好兒利用!
一路想着這些回來,聽如嫿發問的素錦趕緊上前略帶悲慼的言到:“回夫人,奴婢沒看到東府侯夫人,聽東府的下人們說,昨兒晚上東府侯爺歿的時候,是侯夫人陪着的,早上東府世子爺去看時,便見侯夫人也……也歿了。”
如嫿乍一聽這消息,心猛地一沉:“你說什麼,她也死了?!”她自然不是爲了如箏傷心,只是想好了要去耀武揚威的,到頭來卻是這麼個結局,難免憋屈:
“她怎麼死的?吊死了?”
素錦搖搖頭,壓低了聲音言到:“回夫人,並不是,聽東府人說,東府夫人早上起來被發現歿了的時候,是死在東府侯爺懷裡的,身上一沒傷,二也沒有中毒的跡象,東府的下人們都傳……”她故意神秘兮兮地瞪大了眼睛:“都傳言,侯夫人是被東府侯爺,把魂兒給勾走了……才無疾而終。”
“勾魂?”林如嫿喃喃念出這個詞,素錦悄悄退下,卻站在堂屋門口,隔着簾子聽着屋裡的動靜,只聽到一陣“吃吃”地笑聲,又轉爲大笑,聲音淒厲沙啞,帶着深深的絕望:
“林如箏,你贏了,勾魂,勾魂!哈哈哈哈!便是你死了,我也還是贏不過你!哈哈哈哈……”
這如山魈夜魅般的笑聲,驚得素錦頭皮一陣發麻,不過心裡倒是很暢快,溜着牆邊慢慢走了。
屋裡的林如嫿笑夠了,卻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痕,爭了一輩子,其實她何嘗不知道,自家姐姐林如箏,恐怕是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做過敵手,自己從來都不配,不夠格!
少年時她一個眼神兒,就能把自己的心上人勾的魂牽夢繞,偏偏她還一點兒都不稀罕,剛成親時自己還佔着嫡嫂的名分,卻也沒能壓下了她,更何況後來……
如今看來,自己能勝過她的,還有什麼?命長麼?
林如嫿心裡一陣諷刺,忍不住又想到素錦剛剛說過的話,心裡卻莫名浮起一絲羨慕,是了,自己一直是羨慕她的,羨慕她得萬千寵愛,羨慕她婚事順心,一生安適如意,羨慕她兒女繞膝,晚景歡愉,自己一直是羨慕她的,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腦子裡突然浮起一個十分瘋狂的念頭,搖搖頭想要甩掉,卻怎麼都無法放棄,那念頭如野火毒草,蔓延上她的心,越燒越烈,越纏越緊……
林如嫿眼中閃過一絲瘋狂,回頭對着旁邊的小丫頭言到:“去外院探探,侯爺在做什麼?”
上燈時分,東府的水陸道場還在不停地敲着,西府的侯夫人林如嫿卻是難得親自備了酒菜,到蕉聲閣去探自家夫君。
自十幾年前三姨娘死後,安國候蘇百川便絕了納妾的念頭,漸漸也對女色不怎麼上心了,卻是日日沉迷於杯中物,林如嫿懶得勸,也懶得管,自此夫婦二人倒像是各忙各的,相安無事了。
她提着食盒進入蕉聲閣時,蘇百川依然在自斟自飲,看着最沒想到的人來探自己,他微微一愣,如嫿便已經進了裡間。
屏退了下人,她慢慢擺上酒菜,自斟了一杯飲了,又給他滿上:“妾身來賀一賀夫君,今日怕是十分快意吧。”
蘇百川冷睨了她一眼:“夫人此言,置我於何地?我嫡兄歿了,我倒快意了?!”
林如嫿微微一笑,少有的露了一絲嫵媚,讓蘇百川恍惚間覺得,如同回到了二十幾年前,初相見的那些日子:
“明人何必說暗話,你的嫡兄,我的嫡姐,都是咱們的宿敵,如今宿敵死了,咱們心裡自然是快意的!”
“宿敵?”蘇百川笑着飲了一杯:“我也配?”
如嫿心裡一哂:原來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倒是同自己一樣,都想清楚了。
心裡暗歎一聲,她又開口到:“這麼多年了,如今逝者已矣,我倒是要問夫君一句,現下還喜歡我姐姐麼?”
蘇百川聽她提到如箏,心裡就是一痛:今日得了東府的消息,他本是想要去祭奠一番的,卻在聽到林如箏也歿了的消息後便打消了念頭,他心裡沮喪難過,又帶着失落和憤怒,百感交集下來到蕉聲閣喝悶酒,卻沒想到幾個月不怎麼見面的如嫿卻找了過來。
昏黃的燭光下,他看着如嫿久違了的巧笑嫣然之態,心裡也是一嘆,忍不住又想到了成親前做的那個夢,那個夢境如此真實,這麼多年,都未曾磨滅,這幾年他也曾經忍不住想過,若是自己自成親時就善待林如嫿,會不會現在他們也是一對得意夫妻?畢竟當年,她曾經那樣癡戀於自己……
只是三十年人生路,如泡影飛灰,是沒有“若是”的。
他端了一杯酒飲下,因酗酒而變得沙啞的嗓子早已沒了當年冷若冰泉的質感:“別說沒用的話。”
和他對着幹了二十幾年的林如嫿,此番卻乖巧柔順的如同他夢裡那個絕色美人,他不願意聽,她便也不再追問,只是不時給他佈菜斟酒,蘇百川心裡雖然奇怪她今日的反常,卻也懶得去想,也醉的沒力氣去想了。
二更時分,東府的磬鼓鐃鈸還在響着,林如嫿把醉的不省人事的自家夫君扶到牀上,又翻身插了門,搬了她能搬動的所有重物將二樓的房門頂住以後,她環顧四周:
好!這裡最不缺的就是酒!
她脣邊泛起一個癡狂的笑意:姐姐,我可不能輸給你,生死相依,共約來世什麼的……你能做到,我也能!
酒罈子在裡間牀頭打破,發出清脆的響動,牀榻上熟睡的蘇百川卻沒有被驚醒,如嫿將外間所有的酒都灑在了牀周圍,一時間便是酒香四溢,她爬上牀,依偎在久違了的蘇百川懷裡,伸手放下帳子,順便就帶翻了牀頭的燭臺。
熊熊的火光在帳幔外升起,一如新婚那日跳動的紅燭,心滿意足的林如嫿緊緊摟着自家夫君,慢慢沉入了夢鄉……
被滾滾濃煙嗆醒時,蘇百川已經被薰得渾身無力,不能動彈,看着自己身邊微笑閉目的林如嫿,他才知道這瘋婆子做的是什麼打算!
他瘋狂地掙扎着,想要逃脫火海,可週圍嗶嗶啵啵落下的火星子告訴他,這大約是不可能了,他看着如嫿的睡顏,心裡一陣厭惡,想要掙脫時卻怎麼也掰不開她的胳膊,眼看着房樑砸落,他心裡倒是升起了一絲帶着譏諷的宿命感,迷濛中閉上雙眼,他第一次主動抱住了身旁這個和自己寫在一張婚書上的女人。
唯願來世爲陌路,莫相逢,勿相見……
西府的大火燒了一夜,映紅了東府的白帷幔,世子爺蘇應祥到底還是分出了家丁過西府幫忙撲滅了蕉聲閣的大火,家丁們回來時,便向他報上了西府侯爺和侯夫人於大火中雙雙殞命的消息:
“西府人們說,許是飲酒醉了打翻了燭臺,發現時已經燒得不成樣子,分不出誰是誰了,老夫人命合棺收殮了,如今是安少爺在守着。”
聽着家丁這麼報了,蘇應祥點頭揮手讓他下去,心裡無悲無嘆,只是淒涼。
西府算是沒落了,東府……還是要靠自己!蘇應祥看着面前跳動的燭火,在心裡輕輕說了一句:父親,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