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了多久,六號樓另一側有汽車行駛的聲音傳來。
沈淮繞到湖畔水杉林的東邊,看到兩輛黑色尼桑駛過來,掛着“淮A”的車牌,由東華市局的警車在前面引導,停到六號樓前的停車場上。
陳銘德是省管幹部,發生這種事情,省裡第一時間派員與陳銘德的家屬趕來是東華處理後事,是必然的。
東華與省城的高速公路還是建設中,走省道要繞兩百四五十公里,能在這時候趕到東華,說明省裡得到消息,反應還是極迅速的。
緊接着,沈淮又看到市長高天河的那輛黑色皇冠也跟着過來,剛好與省裡來人前後腳進入南園,叫人懷疑高天河是不是一直都在大門外等着。
黑臉膛、中等身材的高天河,穿着深藍色的西服,搶先下車,走到第一輛尼桑車前,熱情地幫忙打開車門,迎着車裡下來一個寬臉頰、左眉斷了半截的中年人。
沈淮心想:打電話給二伯時,在電話裡聽到有人提到“譚部長”,應該就是這人吧?
也不清楚二伯與跟這個譚部長通電話時,有沒有提到自己,但扭轉局勢的時機也就那麼一瞬間,看到吳海峰從樓道里迎出來,沈淮也大步從湖邊走過去……
此時吳海峰對高天河遲遲不露面心存不滿,沈淮知道自己唯一的機會,就是在高天河與吳海峰取得默契之前,破釜沉舟、搶先出擊,打亂他們的陣腳,讓這兩條老狗彼此生疑,相互撕咬……
在踏出這一步之前,沈淮不是沒有考慮過,徹底得罪高天河、吳海峰的後果。
開始是有些猶豫,但轉念又忍不住自嘲的笑起來:以前的他,在市鋼廠是個隨便給人踩踏的小人物,不要說吳海峰、高天河這兩頭坐山虎了,便葛永秋、彭勇次一等的地頭蛇,他半個都得罪不起。
沈淮清楚高天河、葛永秋這樣的人物在東華的分量有多重,以前就算他把自己豁出去了,也不能不考慮家人事後不受報復。
自己現在是誰?
雖說衆叛親離,給放逐回不了燕京,但好歹也是宋家的子弟。
自己在市鋼廠裡,當着葛永秋的面,把他的舅子痛毆了一頓,還怕把高天河、葛永秋這些人得罪得更深嗎?
他在東華,算是無牽無掛的光棍一個,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還怕高天河、葛永秋他們能去報復宋家不成?
高天河給吳海峰逼得不能再躲起來,但露面的時機選擇也極爲恰當,恰好叫代表省委省政趕來東華的省組織部副部長看到他剛剛到南園賓館,之前沒有與市委書記吳海峰在一起。
高天河神色凝重的握住省委組織部副部長譚啓平的手,說道:“譚部長,發生這樣的事情,我與海峰同志都深感悲痛;但是市裡有一個極重要的招商活動,我也是拖到現在才能走開,感覺很愧對銘德同志。”
短短几句話裡,把自己先從這件事裡摘除出去。
多餘的話,高天河也不再多說,只是用力握住譚啓平的手,以示他內心揪痛。
譚啓平臉上很平靜,但內心不平靜。
東華彙報陳銘德的死訊時含糊其辭,省委意識到事情的性質可能有些嚴重,才臨時派他陪同陳銘德的家屬趕來東華處理後事。
在譚啓平趕往東華的路上,東華市委書記吳海峰又進一步向省裡彙報了搶救細節——光着身子猝死在賓館的房間,由不得人不往那種事情上想,叫譚啓平在路上就深感到事情的複雜……
陳銘德作爲省委省政府下派東華的幹部,牽涉桃色事件而猝死,將會讓省裡非常的被動。
當然,陳銘德作爲宋華的秘書而給逐步在政壇崛起,一向給視爲宋氏一系在淮海省的重要一支,要是牽涉到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性事件裡,對宋家的打擊也將極大。
譚啓平的父親與宋家老爺子宋華是多年的老戰友。
雖說譚父在解放後就長期在廣南省任職,七十年代受衝擊又早早病逝,譚家後人與宋家的聯絡又不那麼密切,但兩家多少有些情分在。
譚啓平雖然在路上跟宋喬生通過電話,交換過意見,但兩人對這樁事都感到異樣的棘手,並沒有一個善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譚啓平站在車門前,等着吳海峰下臺階來跟握手,看似與高天河寒暄,卻暗自琢磨高天河的話:高天河把他撇乾淨,那接下來的事,只要說服吳海峰就成?
吳海峰聽到高天河把自己摘乾淨的話,心裡雖然不滿,但也沒有往別處想,他甚至還沒有意識到葛永秋、彭勇,已經做了許多手腳,而不是單純的往桃色事件上繞。
“銘德同志中午回南園賓館休息,特意吩咐過值班人員不要打擾他,一直到下午兩點鐘,賓館發現銘德同志都沒有出房間,才上樓敲門。叫人痛惜的是,賓館方面發現晚了,錯過搶救的時機,銘德同志已經永遠的離我們而去。”
譚啓平是代表省裡陪同陳銘德家屬來東華處理後事的,高天河已經把自己摘除出去,那也只能由吳海峰親自來向譚啓平介紹陳銘德發病及搶救情況。
吳海峰斟字酌句,一個多餘的字都不願意多說,指着身後彭勇等人,跟譚啓平等人說道:“彭勇是東華市政府副秘書長,也是南園賓館的經理,銘德同志不幸因病猝逝,是彭勇最先發現的,他也全程參與搶救,對情況最清楚。具體的情況,還是由他來跟譚部長彙報。”
從吳海峰缺乏感情的介紹裡,譚啓平聽不出太多的消息,甚至比吳海峰在電話裡向省委的彙報還要簡略。
畢竟陳銘德的妻子就在旁邊,陳銘德光着身子在房間猝死的事情,還是由她上樓後看過陳銘德的遺體自個發現爲好。
從省裡出來時,譚啓平在車上,也沒有告訴將陳銘德逝世前後的具體情況,告訴他愛人。
譚啓平這時候才覺得這麼做有些失策:要是陳銘德的愛人,上樓後看到光着身子的屍體,情緒失控,在這件事情上只會叫省裡更加被動。
譚啓平知道不第一個去看陳銘德的遺體,很有些失禮,不過也只能硬着頭皮說:“那就讓彭經理先介紹一下具體的情況吧。”想着陳銘德的愛人,聽別人介紹裡瞭解到具體的情況,衝擊力應該比直接看到光着身子的屍體要小一些。
大家都側着身子,準備讓譚啓平與陳銘德的愛人先進樓,就聽見後面有人大聲喊:“陶姨,陶姨。”
譚啓平轉身看去,看見一個年輕人大步走來,他同時又注意到東華市委書記吳海峰看到這個青年時,眉頭下意識地皺了一下。
“沈秘書,吳書記讓你回去休息,你又跑過來做什麼?”葛永秋看見沈淮去而復返,一腳踩在臺階上,回頭問道。
沈淮沒有理會葛永秋,看向譚啓平,心想他應該就是從二伯電話那裡聽到的那個“譚部長”——以前還真是不學無術,對省裡的人事關係不甚清楚,但這種事情,省裡只會派一個高級官員來東華處置,沈淮倒不怕認錯人。
沈淮看了譚啓平一眼,又轉眼看向吳海峰,說道:“我左肩雖然受了些傷,但陳市長因病猝逝,我怎麼能安心休息?”
陳銘德的愛人猝受噩耗打擊,也是傷心過度,在車上就哭暈過去幾回,此時虛弱得快說不出話來。雖然她平時對沈淮這個青年印象很不好,這時沈淮卻是她在東華唯一認識,也唯一能稍稍依賴的人,轉過身下臺階來,聲音嘶啞地問道:“小沈,老陳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沈淮豁出去了,對吳海峰豎起來的眉頭,也視如不見,繼續說道,“我現在很痛恨自己:陳市長要我養傷時,要是我能堅持留在陳市長身邊,要是能照顧好陳市長,要是能提醒陳市長不能天冷沖涼,要是能提醒賓館及時供應熱水,要是能在陳市長是心臟病發作我留在他身邊及時發現,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我對不住陳市長,對不住離開省城時陶姨對我的囑託!”
沈淮說這些話時,差點連自己都相信了,眼淚、鼻涕都不顧形象、一抹水的流下來,一副悲痛自責、恨不得代陳銘德去死的模樣。
沈淮說這些話看似無意,但他的這些話,彷彿一道閃電劈入衆人的心頭。
“你就是沈淮?”譚啓平也不是簡單人,從沈淮短短的幾句話,他迅速理解出有關陳銘德死因的另一種說法:陳銘德中午沖涼水澡、心臟經不住刺激而發病逝世。
這個信息太關鍵了,這幾乎是譚啓平到這時唯一會抓住主動的機會。
譚啓平也有些遲疑,宋喬生在電話聯絡時,提到他這個侄子,聽上去似乎很不靠譜,但他這時也顧不得太多,分開衆下,走下臺階,伸手按到沈淮的肩膀上,問道:“陳銘德市長心臟病發作時,你怎麼會不在他身邊?”
吳海峰看到沈淮闖出來時,蹙着眉頭就要發作,但接下來事態的發展,有如兩道閃電直接打在他的心頭:
其一,沈淮的話,乾淨利落的指明,陳銘德是沖涼心臟受刺激而猝死;
其二,譚啓平的動作,表明他與沈淮早有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