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歸郡雖名爲郡, 實際上卻是親王封地,擁有者不是別人,正是先帝唯一還在世的弟弟、當今聖上的皇叔——殷親王。
別看現在他在朝堂默默無聞, 當年可是個出挑的人物, 一杆瀝泉槍捅過蠻子的老巢, 扎過海寇家門口峽灣裡的魚, 只因一腔耿直心性在朝廷腹背受敵, 不被太.祖所喜。先帝卻與他感情甚篤,登基後有意彌補,他卻躲去邊關再不問政事, 先帝無奈,只好劃了一塊地界給他, 並賜名子歸。
天地無垠, 子何時歸?
沒想到殷親王一住就是幾十年, 只在先帝過世時回過京郡一次,性格依舊如頑石般堅硬, 面對宮裡一衆小輩完全不留面子,哪怕是景帝與他相處起來也頗爲頭疼,又不好得罪,便早早地將他趕回了封地,從那以後就幾乎沒有來往了。
現在瀟陽關被圍, 情勢危急, 景帝擔心幼子, 欲命人去子歸郡請殷親王出兵, 卻也沒有把握他會不會聽命, 正是躊躇之際,御史臺某個不長眼的獻了一條毒計, 說是殷親王的嫡孫在少室山拜師學藝,不妨抓來做質子,既能解近憂,又消除了長遠的隱患,一舉兩得,結果話還沒說完就被景帝甩下的玉硯砸中了額角,血染大殿。
謝瑾瑜心中哀嘆,這人腦子裡裝的都是屎麼?先帝與殷親王兄友弟恭,襟懷坦蕩,早已將權勢金錢這等俗物摒棄在外,景帝若是用這種陰毒伎倆來對付他,豈不是陷先帝於不仁不義?又何來一國之君的胸懷氣度?
這幫廢物,看戲的出餿主意的比比皆是,罷了,還是再去找白以檀商量商量,看有沒有別的辦法。
出了宮,謝瑾瑜急匆匆地趕去了翰林院,撲了個空,轉頭去了白府,又撲了個空,看完小月交給他的信,他立刻炸毛了。
“這個時候她出城幹什麼去了!”
小月沒吭聲,同情地看着他,小姐說了,謝大人要是發脾氣不用理他,一會兒就好了,可現在好像……
謝瑾瑜狂暴了。
真是一個比一個難伺候!等這事過去他必須撂挑子了!
飛馳在官道上的白以檀忽然耳朵奇癢,她抽手撓了撓,脣畔綻開一朵笑花,轉瞬就被吹散在風中。
唔……不知是謝瑾瑜在罵她還是江璧微在罵她?
昨日去翰林院告假的時候遭到了江璧微的拒絕,這次她沒有義正言辭地訓斥白以檀,只冷冰冰說了兩個字——不行。白以檀素來觀人入微,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只因一心記掛着雲凜來不及細想,擰身就離開了蘅蕪院,不再浪費時間與她糾纏。
今日沒去翰林院,江璧微此刻恐怕正氣得牙癢癢呢。
白以檀把思緒扯回了當下,不再去想回去之後會遭受什麼樣的責罰或處置,對她而言,若雲凜出了事,那個巍峨肅穆的天都城即便官途昭昭,也沒有任何回去的意義了。
五日後。
穿過蘆葦蕩,橫渡戚吟江,不負她星夜兼程之苦,在抵達瀟陽關時,得到的消息是雲凜仍堅守着北端防線,毫釐未破。
她就知道,區區五萬戎軍,怎會輕易打敗他!
白以檀一身風塵,衣衫灰濛濛的辨不出顏色,雙眸卻璨璨發光,仿若明珠,她掩住歡喜,調轉馬頭奔向了子歸郡的方向。
興許受戰事所擾,子歸郡突然戒嚴,進出城門之人都要經過嚴格的排查,輪到白以檀時,守衛狐疑地打量了好幾眼,似乎對這種看着像遠道而來的人特別防備,於是提出要搜她的包袱,白以檀看似配合地扯開了活結,卻在掏出一個小物件之後就不動了。
那是一枚玄鐵令牌。
“我乃凜王身邊的幕僚,奉命前來求見殷親王。”
白以檀之前想過這麼做的後果,要麼被關進大牢,要麼被請至殷王府,全看殷親王的個人喜好。之所以選擇如此坦蕩的方式是因爲她很清楚,在這個地方還是老實一點的好,殷親王是歷經三朝的老人,她耍的花招恐怕還不夠他看,還不如先掙些印象分,纔好開口求援。
當見到兩個鐵甲騎兵駕着雪色駿馬朝她奔來的時候,她微微牽動脣角,笑得很隱晦。
子歸郡的衙役平時出動應該不配備馬匹吧?
一個時辰後,她被安置在殷王府的後花園,婢女端來茶點就走了,整個園子空落落的沒有一個人,比凜王府的銀杏林還大,栽滿了五彩繽紛的花朵。
白以檀其實沒什麼心情賞風景,只是坐下來什麼也不幹心就有點發慌,她只好四處轉轉,還得避開那些奼紫嫣紅,在這犯了哮喘可不好玩。
她沿着淺灰色的牆根走了一陣,每隔幾步便有一扇梅形花窗嵌在牆壁裡,做工精緻,形態優美,爲整個園子增添不少雅韻。她湊近了腦袋細看,鏤空中被補上了一塊湛藍色,仔細一瞧,原來是個穿藍衣的小孩正蹲在牆的另一邊玩。
“你在玩什麼?”
好奇寶寶沒想到她第一次搭訕就遭到了嚴重打擊,那男孩回頭瞥了她一眼,頗爲嫌棄地說:“你好髒,我不想跟你講話。”
白以檀頓時面色發潮,不樂意地嘀咕道:“我平時很愛乾淨的,今天是特殊情況。”
“什麼特殊情況?”
“軍情緊急唄!我換身衣衫的時間,前線又多死幾個人。”
“那你現在被撂在這裡這麼久,前線估計都死一撥了吧?”
嘿,你個小屁孩,還真會舉一反三!
白以檀被噎得不吭聲了,感覺像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開始要知道他這麼伶牙俐齒,她死也不會來搭這個話……
“就這種口才也好意思來當說客,嘖嘖,看來凜王身邊都是一羣酒囊飯袋啊,怪不得被困在瀟陽關呢。”
一聽到有人攻擊雲凜,白以檀立刻炸毛了,擼起袖子開始爬牆。
男孩雖然說話老成,到底年齡小,見她這架勢有些慌了,結巴着問:“你、你幹什麼!”
“我過來揍你!”
白以檀翻過拱檐,“啪”地一聲跳落在地,漾着不懷好意的笑容步步逼近,男孩連忙躲在廊柱後頭,露出個圓腦袋叫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女扮男裝你看不出來啊?”白以檀嘿嘿一笑,繼續勻速靠近。
“什、什麼?你是女、女的?”
“怎麼,女的不能當幕僚啊?”
趁着男孩晃神之際,白以檀一個大跨步,撲上去抓住了他,他卻不似剛纔躲閃,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瞧了她好一會兒,突然從兜裡扯出個帕子遞到她跟前,略帶彆扭地說:“你擦擦臉吧。”
白以檀的心一下子就化了,接過帕子隨意抹了抹,然後軟聲問道:“現在呢?”
男孩瞅了眼,道:“沒那麼髒了。”
“可惜弄髒你的帕子了。”白以檀想了想,隨後笑眯眯地說,“回頭我繡一條還給你好不好?”
“隨便。”
白以檀失笑,又問道:“那你總該告訴我叫什麼名字吧?”
“雲亦揚。”
姓雲?難道他是……
白以檀心念電轉,馬上弄清了他的身份,爾後伸出一隻手捏住他金元寶似的耳垂說:“背地裡說你堂兄壞話是吧?”
她沒使力,雲亦揚自然不痛不癢,還撅着嘴巴說:“我說的是實話,爺爺說按照地形和兵力來看他脫出重圍是沒問題的,可至今仍被困,那不是沒用是什麼?”
白以檀微怔,手也鬆開了,“你爺爺真這麼說?”
“我騙你做什麼?”
雲亦揚的語氣十分篤定,一下子讓白以檀陷入了沉思,殷親王是戰場老將,他說的話應該不會錯,那麼雲凜爲什麼還留在北部防線?難道他另有圖謀?
沒時間重新梳理一遍了,耳畔已響起喧譁聲,想必是那邊來人了,白以檀把帕子收進袖間,握住雲亦揚的肩膀說:“我先過去了,等戰事了結,我回天都城繡好了帕子給你寄來。”
“你不來了?”
“怎麼,你還想留我住?”白以檀笑着挑眉道。
雲亦揚傲然道:“哼,我堂堂殷王府小世子留個人難道不行?”
“那我就謝過小世子的好意啦,下次有機會,定在子歸郡多玩幾天。”
“說到底還不是要走。”雲亦揚腦袋一撇,半驕半怒。
白以檀笑了笑,把他的腦袋扳回來,聲音溢滿柔情:“是要走,因爲我的心上人還被困在前線啊。”
說完,她拍了拍已經傻掉的雲亦揚,撩起衣襬又從原處翻了回去,末了,隔着花窗還衝他揮揮手,他卻不知怎的,圓乎乎的臉頰變得通紅,哼了一聲便扭頭走了。
白以檀斂了笑回到園子裡,果然看見一名白髮蒼髯的老人坐在亭下,體格堅實,精神矍鑠,一看就是練武之人。待她走近,那雙老而彌銳的眼光便落在了她身上,直把人心穿透,不留一絲空隙。
“參見殷親王。”
“虛禮就免了吧,有話儘可直言,本王素來不喜歡繞彎子。”雲殷啜着茶,聲如洪鐘,卻不再看她。
白以檀抿脣一笑,道:“恕在下無禮,眼下瀟陽關的局勢想必您也清楚,在下就不贅述了,此番前來,是代凜王向您借一樣物什,還請您仗義相助。”
雲殷掏出枚青銅獸牌扔在石桌上,叮咣轉了幾圈,響聲繚繞耳簾久久不去。
“你想借的是這玩意兒吧。”
白以檀放膽直言道:“正是。”
雲殷不但沒發怒反而笑了,渾厚的嗓音飄蕩在空氣中,震得白以檀胸腔發緊。
“想借可以,但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