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夫人空手而歸,很出季重慎柳氏夫妻的預料,柳氏還好些,勉強笑着迎接婆婆,而季重慎則拉長了臉耷拉着眼皮,一臉的鬱卒讓旁人看了就覺得心煩。
陳老夫人在季光慎府中又受了一場氣,心中本就餘怒未消,回家又見兒子撂臉子,頓時大怒喝道:“混帳東西,拉長了臉給誰看!”
季重慎忙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悶悶的說道:“母親,沒有雙面繡,可拿什麼送給太后娘娘呢?”
陳老夫人沒好氣的說道:“回頭都去庫房查一查,看有什麼象樣子能拿出手的都撿出來,總能挑出兩件好的送給太后。”
從前季之慎還在的時候,每年宮中賞賜和季之慎征戰所得的戰利品會源源不斷的補充進靖國公府的庫房,陳老夫人從來就沒有爲拿不出各種送禮的東西而心煩。如今分家之後,靖國公府除莊子上的租子和鋪子裡的收益之外,已是再無絲毫的額外進帳。就連幾個首飾鋪子也因爲沒了季之慎的關係,收不到上好的珍珠寶石,這三年來生意一年比一年差,如今每年能繳到靖國公府的銀子加起來只有三萬多兩,比從前足足少了七成還多。這讓當家的柳氏和太上當家的陳老夫人心中都焦慮的不行,卻又沒有辦法去改善這樣的局面。
這一二年間與各府之間的往來還算勉強可以支撐,可是每到進上之時,陳老夫人就愁的不行,進貢皇家之物自不能是凡品,靖國公府的庫房裡,好東西一件一件的減少,陳老夫人已經有些撐不住,不能不動那些三年前從昊極院中盜搶回的好東西。
季重慎和柳氏心裡明白陳老夫人言下之意,兩個對視一回,無奈的躬身稱是,一時三人相對無語,很有些淒涼下世的光景。陳老夫人很受不了這樣的沉默,便煩躁的揮手道:“都下去吧。”
出了慈萱堂,季重慎吩咐道:“回頭你去庫房查一查,將那些沒有印記的東西拿出幾件,要不真沒有辦法了。”
柳氏點點頭應了,自從她將季延雲送到慈萱堂陳老夫人跟前養着之後,季重慎果然每晚都回上房歇息,只在柳氏的小日子裡纔去西跨院,如此一來柳氏同季重慎之間的夫妻關係緩和了許多,柳氏對季重慎的未來自然要比從前更加上心。
次日一早,柳氏帶着兩口楠木箱子到了慈萱堂,開箱給陳老夫人過目。
箱中東西只有四件,一件是三尺多高的通體豔紅的珊瑚寶樹,一件鑲着各色名貴寶石的滿堂富貴盆景,另外兩件則是一對前朝官窯所出的秘色花觚,前朝歷盡戰亂滅亡,存世的官窯瓷器本就不多,更不必說是瓷中極品的秘色瓷,這對花觚是季之慎率兵剿滅前朝遺臣叛亂所得,因楊氏極喜插花,便一直將這對秘色瓷花觚入在房中做花供之用,直到楊氏有孕之後方纔收回庫房之中,這對瓶子不要說是季無憂,便是季無忌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陳老夫人看過之後想了一會兒說道:“就那對秘色瓷花觚吧,另外兩件先收起來以後用。”
柳氏忙道:“母親,只送一對花觚可否少了些?”
陳老夫人點點頭道:“一對花觚自是不夠,老身昨日尋出一件松鶴同春玉山子,是山流水的料,意頭也好,配上做送太后的貢品也差不多了。”
柳氏心中這才踏實了些,那對松鶴同春玉山子個頭並不很大,只有半人高,勝在玉石質地極好,雕工也精細,從前陳老夫人過壽之時曾在春熙堂裡擺放過,柳氏當時就極爲眼熱,不過那時她剛嫁進靖國公府,立足尚且未穩,自然不敢打什麼主意,那松鶴同春玉山子在陳老夫人過完大壽之後便被收歸昊極院的庫房,自此再沒有擺出來過。
打點好禮物,陳老夫人長長嘆了口氣道:“唉,到底沒有太后最喜歡的雙面繡,老身心中總不踏實。”
柳氏也不好說什麼,只得輕聲勸道:“母親,這兩件禮物比雙面繡貴重多了,想必太后娘娘必能體會您的一番心意。”
陳老夫人搖了搖頭道:“你不懂,太后身爲天下至尊至貴的女人,她能缺什麼?不過是因爲特別喜愛雙面繡,所以才把雙面繡看的比那些東西更重些罷了。”
柳氏自然是想不明白的,對她來說,真金白銀玉石古玩比雙面繡好太多了,太后的境界是柳氏不能理解的。
陳老夫人心裡不是個味兒,便讓柳氏將東西帶下去好生收着來,等過幾日她遞牌子進宮之時送去慈安宮。
柳氏退下之後,陳老夫人心中泛起了陣陣苦澀之意。剛分家之時她還沒覺得怎麼樣。可這兩年府中收入一年比一年減少,往外送的禮物卻是一點兒也不能減少,特別是對太后的,還有那筆在太后授意之下每年秘密送往蜀中吳王府的數萬兩銀子,這讓陳老夫人越來越覺得負擔沉重難以維持。那幾萬兩銀子不能記入公帳,陳老夫人已經動用了她自己的私房。再這麼繼續下去,陳老夫人便有再多的私房,也頂不住蜀中吳王府一年比一比多的索取。只怕到時候蜀中吳王還未成事,靖國公府便已經先自垮了。
從前季之慎在世之時,靖國公府的收入豐厚,季之慎和楊氏在銀錢上都不是小氣之人,每年給陳老夫人的私房數以萬計,還不必算四時八節的孝敬。如今季之慎一死,這筆孝敬便不了了之了。季無憂只在四時八節送上應景的節禮,除此之外連一錢多餘的銀子都不給陳老夫人。這也算是陳老夫人自作自受,若非她對無憂姐弟那般絕情,季無憂又怎麼會這樣對她。
季無憂可不知道陳老夫人正在自怨自艾,她也在打點送宮中的禮物。同靖國公府的一愁莫展百般拼湊比起來,季無憂則輕鬆許多。她和弟弟雖然是郡主王爺之尊,可到底是孩子,王府又沒有正經長輩,所以沒有人會對忠勇郡王府送出的禮物多加挑剔,說的過去就行。而季無憂又是個細心周到的人,王府的府庫充盈東西衆多,總能讓季無憂根據收禮之人的喜好準備最合適的禮物,所以花費並不很多,可效果卻很好。
自從三年前分家之後,老靖國公一房三枝,大房三房的日子都蒸蒸日上,獨獨二房過的江河日下,老靖國公府泉下有知,想來必也會歡喜多過擔憂。
臘月的日子過的比平時都快,在整天的忙碌之是不覺便到了除夕。除夕一大早,季無憂便和弟弟先去後園祠堂給父母上香祭拜,稟報一年來的姐弟二人的諸般事宜。這是無憂姐弟於三年孝中養成的習慣,她們總喜歡在父母樣的靈前說話,彷彿是季之慎夫妻仍然還活着,靜靜的聽姐弟二人訴說。
莫約過了一個多時辰,無憂姐弟方纔從祠堂中出來。姐弟二人一起來到前頭的管事廳,在這裡親自發放給府中每一個下人的新年紅包。季無忌在外堂給男僕役們發,季無憂在內院給丫鬟婆子們發。這也是一年之中唯一一次讓府中所有下人都上來給兩位主子磕頭的時間。就算是最低等的倒夜香的婆子僕役也不例外。
放過了賞,所有有家的僕婦們都被放回去闔家團圓,留下來守着王府的全是那些由內府送來,沒有家或家在異鄉的內侍嬤嬤丫鬟們。季無憂憐她們無家可歸,格外每人加賞了一個荷包。只是小小的恩惠,卻讓這些每逢佳節便暗暗難過的僕役們心中溫暖了許多。更不要提季無憂還命他們排好班次,不當值的人都可以到外廚房取酒水飯菜各自尋好友團年,也好沖淡些思鄉思親的難過。
因姐弟二人着實冷清,並且季光慎不能回京過年,是以季無憂早早命人去季光慎府上將葉氏連同季維如和季維揚一起接到王府團年,人多些便能多些熱鬧。
葉氏心裡也惦記着這是王府除服後的頭一個新年,若是不能熱熱鬧鬧的過起來總會讓人心中有些遺憾,所以季無憂一派人相請,她便痛痛快快的帶着一雙兒女上了轎,到王府與無憂姐弟一起過年。
五個人有說有笑的吃罷團年飯,季無忌便要帶着季維揚去放炮仗,卻被葉氏攔了下來。“無忌,這會兒天還沒黑,放炮仗也不好看,不如先去睡一覺,養足了精神纔好守歲,晚上有多少煙花爆竹不能放的?”
季無憂亦點頭笑道:“三嬸說的極是,無忌,快帶着揚哥兒去睡覺,天一黑姐姐就叫你起來放煙花。”
季無忌這才帶着季維揚到裡間睡覺。小孩子家渴睡來的快,兩人很快便沉於黑甜夢鄉。葉氏和季無憂聽着裡間傳來細細的鼾聲,不由相視而笑。
左右閒着無事,葉氏便對季無憂說道:“無憂,你也睡一會兒,晚上且有的熬呢。”
季無憂卻說自己不困,葉氏卻將她攬到身邊,讓她枕在自己的腿上,輕聲說道:“無憂,你從前最愛這樣睡,聽話,好好睡一覺吧。”
季無憂心中一陣酸澀,自父母過世之後,她再沒有這份枕在孃親腿上,由孃親輕輕拍着睡覺的幸福。她再堅強,也只是個剛十歲的小姑娘,她也想偶爾軟弱偶爾放肆偶爾撒嬌,只是,再沒有那讓她軟弱放肆撒嬌的人。
葉氏輕輕爲已經在自己身邊睡熟的女兒蓋好被子,便輕輕拍着季無憂,低低哼喝着輕柔和軟的童謠,將季無憂送了夢鄉。
睡着之後,兩行清淚從季無憂的眼角緩緩流下,葉氏看了很是心疼,她心疼季無憂這個可憐的孩子,小小年紀就要扛起連大人都扛不住的重擔。哭對這個十歲的孩子來說都成了奢求,或許她只有在夢中才能放開自己,肆意的哭上一場。
季無憂的淚越涌越多,可她卻完全沒有醒來的徵兆。葉氏只能用帕子不停的拭去無憂臉上的淚,她不知道無憂的夢中到底有什麼,只知道無憂的淚很悲傷。
在一旁的崔嬤嬤見了想上前喚醒無憂,葉氏忙擺擺手,向崔嬤嬤做口型道:“嬤嬤別驚了她,就讓這個可憐的孩子痛快哭一回吧。”崔嬤嬤長長的嘆了口氣,轉身出去取來一匣帕子放在葉氏身邊,葉氏點點頭,換下已經溼透了的帕子,繼續爲無憂拭淚。
季無憂的淚流了足有一刻鐘,才沉沉的睡實了。看到無憂不再流淚,葉氏輕輕吁了口氣,扭頭看看那放着厚厚乾淨帕子的匣子,向崔嬤嬤笑了笑。那匣帕子竟然全都用光了。
崔嬤嬤亦笑了笑,將溼透了的帕子收拾起來送出去交給小丫鬟漿洗,過了三十一連五日不能漿洗,總不好將這帕子連放五天。
季無憂一覺醒來,一睜睜就看到窗子外頭天色已經暗了,她忙坐起身來,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枕着三嬸的腿,而葉氏一直歪坐着讓季無憂能睡的舒服些,此時她的腿已經徹底麻的沒了感覺。
“三嬸,我……”季無憂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只乾乾的叫了一聲,葉氏溫柔的笑道:“睡醒了,睡的可還好?”
季無憂忙道:“我睡的好極了,可是三嬸,我怎麼能一直枕在你的腿上,腿麻的利害吧?”
葉氏搖了搖頭,用手輕輕拍着麻木的腿,依舊溫柔的說道:“沒事兒,停一會子就緩過來了。你快梳洗一下,回頭好叫無忌起來。”
季無憂卻不急着梳洗,只叫道:“春竹,快爲三夫人捶捶腿,你們也真是的,如何也不早些叫我,卻讓三嬸辛苦了。”
葉氏笑道:“你睡的香甜,是我不許她們幾個叫的,你可別怪她們幾個。”
正說着話,裡間傳來些動靜,葉氏便笑道:“必是無忌和揚哥兒醒了。”
葉氏話音未落,季無忌和季維揚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走了出來,兩人一個走向姐姐一個走向孃親,含含糊糊的叫道:“姐姐(孃親)放爆竹……”
瞧着這兩人象沒睡醒的小花貓兒一般,無憂和葉氏都笑了起來。
是夜,無忌和季維揚一會兒衝出去放會子煙花,一會兒跑回屋子吃些點心喝些茶水,真真忙的不亦樂乎,季維如卻很是文靜,憑季無忌和季維揚怎麼誘惑,她都堅決不出門,乖巧的偎在孃親葉氏身邊,專注的看着堂姐季無憂,小維如儼然已經把她認爲的無所不能的堂姐季無憂當成了偶象。
守過子時迎來大年初一,放過爆竹吃過餑餑之後,再也熬不住的四個孩子各自睡去,這一夜無憂和堂妹季維如一起跟着葉氏睡。三年以來,她沒有那一夜象今夜這樣睡的踏實安心。
卯時剛過,葉氏便不得不把無憂叫起來,今天是大年初一,以無憂無忌的身份,是必須得去宮中朝拜賀歲的。而葉氏如今只是正六品赦封安人,還不具備朝賀的資格。
季無憂趕緊起來,她見小堂妹睡的極香甜,便命春草春蘭春竹春曉將朝服禮冠等物拿到外間,在外頭梳洗打扮穿戴起來。而季無忌那邊也有赤霄青虹等丫鬟服侍他穿戴起來,姐弟二人在葉氏的照顧下吃了些既扛餓體積又小的糕點,喝了小半盞杏仁羊乳,便上了轎往皇宮方向而去。
季無憂和季無忌是外命婦和臣子,所以並不能總在一處,好在淳親王爺衛國公穆國公等人都在,照應着小無忌絕無問題,季無憂心裡才踏實些,隔着轎簾再次叮囑一番,方命人擡着轎子往西華門而去,外命婦們需得在此彙集再一起入宮。
一路無話,外命婦們被引入懿坤宮,她們要在這裡和內命婦們一起和皇后娘娘行朝賀大禮,然後等隆興帝率王公親貴文武大臣們去慈安宮朝賀之後再由皇后率着內外命婦前往慈安宮。
所有的外命婦們都注意到從來都是排在內命婦首位的麗妃娘娘還沒有被解禁,取代她的是十皇子莊熾的生母僖妃,她本爲貴嬪,因誕育十皇子有功被進封爲僖妃。僖妃平日少言寡語,是極沉靜的一個人,沉靜到她常常被人遺忘,就連隆興帝都不怎麼記得宮中還有僖妃這個人。此番若不是麗妃被禁,大家還不會發現僖妃原來同麗妃品級相同,在宮中沒有皇貴妃貴妃的情況下,她的份位僅次於皇后娘娘。
陳老夫人因和太后的關係非同一般,所以她知道麗妃其實是太后的人,見麗妃連新年大朝賀都不能出來,陳老夫人心中非常不安,她已經察覺太后不論是對隆興帝還是對後宮的控制力都已經削弱了許多。長此以往,陳老夫人不知道自己還要不要再繼續往蜀中吳王府暗送銀錢,太后所想的那條路,還有可能行的通麼?
沒有人理會陳老夫人在想些什麼,事實上做爲死了丈夫死了兒子,府中已經沒了靖國公這個爵位的所謂靖國公老夫人,其實只是個笑柄。雖然她的品級沒有降,可是已經沒有多少人把她當正經的國公夫人,大家只看活人,陳老夫人其實就是個六品小官兒的母親。她所能享受的封號其實只應該是個赦封的六品安人。
皇后看着站在前頭的季無憂,滿眼的慈愛歡喜,若非此時正在接受內外命婦的朝賀,皇后都想將季無憂叫到身邊好好疼愛於她。季無憂也笑着看向皇后姨媽,自沒了親孃之後,看到與孃親很相象的皇后姨媽,季無憂總有種再見到孃親的親近感覺。
朝拜已畢,待慈安宮那邊傳來隆興帝率羣臣朝賀太后已畢的消息,皇后便離座率衆內外命婦前往慈安宮朝拜。不管私底下關係如何僵持,這明面上帝后總是會給足太后面子的。
慈安宮中,太后身着赫赫大朝服,頭戴赤金嵌寶禮冠,端坐於寶座之上居高臨下的看着前來朝賀的內外命婦。因季無憂個子小位次又靠前,太后自然一眼就看到了她。這是自太后回宮之後第二次見到季無憂。上一次是在永華門來。
皇后和季無憂都沒有想到明明陳老夫人進宮告了好幾次狀,可太后卻一直壓着沒有招季無憂入宮,這讓季無憂心中總有些隱隱的不安,她不知道太后到底憋着什麼心思,要怎麼對待自己。
朝賀已畢,太后叫起。自皇后以下,至從三品的內外命婦都有位子,正四品以下的命婦們便只有站着的份兒了。
太后看着坐在老淳親王妃下首的季無憂,似笑非笑的感嘆道:“看到萱華郡主,哀家便想起可憐的順寧,哀家的順寧比萱華郡主還小兩歲吧,如今卻還得被關在西四宮房不得見天日,好好個天家公主,連個郡主都不如啊。”
衆命婦聽罷太后之後,眼光齊刷刷的投射到季無憂的身上,這些眼神中關切有擔心有驚愕有冷笑還有怨毒。那投出怨毒目光的不是別人,正是麗妃的母親順寧公主的外祖母錦鄉侯夫人張氏。她就是知道自己的女兒外孫女兒皆是因爲與萱華郡主發生衝突才被隆興帝下旨重罰。
張氏早就想替女兒外孫女兒出口惡氣,只是一直沒得着機會。她平日裡根本見不到季無憂。如今張氏雖然礙着身處慈安宮不能明目張膽的做什麼,可狠狠的瞪季無憂幾眼她還是能做到的。
季無憂並不接太后的話,事實上太后是在自說自話,她也沒法子接。至於面對種種目光,季無憂一概以微笑相對。那怕是錦鄉侯夫人張氏的眼神再狠毒尖利,季無憂都只是淺淺微笑望着她,彷彿根本不曾看到那怨毒的目光。
見季無憂小小年紀便如此沉着淡定,很多在場的夫人們都忍不住高看季無憂一眼。特別是那些家中有與無憂年紀相當兒子的夫人們,看無憂的眼神都可以用熱切來形容了。象季無憂這個麼出身高貴簡在帝心又大方得體的姑娘家,簡直是最佳媳婦人選,誰家能娶到季無憂,那可是燒了高香祖墳上冒青煙了。
陳老夫人看着越發顯的華貴端莊的孫女兒,心中又驚又怕又恨,若非吳道婆說不能在季無憂十五歲之前取得她的元紅,只怕陳老夫人早就已經安排人徹底毀了季無憂。
在外命婦中,還有一個人對季無憂又恨又愛,那便是逸陽伯夫人孫氏,她恨因爲季無憂自己的兒子遭了那麼大的罪,到此時爲止,孫氏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是個廢人,逸陽伯的爵位已經永遠與他無緣,孫氏只能眼睜睜看着家業落到姨娘生的庶子手中。此時孫氏想的就是到底怎麼樣才能讓季無憂順利的嫁給自己的兒子,一方面能享受她那豐厚的嫁妝,另一方面還能百般挫磨季無憂,好出盡陳佑嘉被關入刑部大牢的惡氣。孫氏壓根兒就沒想過將季無憂娶回逸陽伯府,要好好對待於她。
季無憂一直保持着淡淡的微笑,雖然她笑的臉都僵了,保持這樣的表情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也看到了陳老夫人眼中的那抹驚懼,孫氏和張氏眼中的恨意,季無憂心裡清楚原因是什麼,因而並不往心裡去,只微笑的聽太后皇后她們說話。
還沒有到賜宴的時間,太后也不能讓命婦們就這麼幹坐着,便笑着說道:“諸位夫人難得進宮,哀家也不拘着你們,只隨意逛逛吧。”
衆命婦謝恩後方起身自由行動。皇后向季無憂招手,季無憂剛走過去便有個小宮女悄悄走近季無憂身邊,不着痕跡的將一個小紙條塞到季無憂的手中。
季無憂攥緊小紙條走到皇后身邊,皇后同她說了幾句話,季無憂便以淨手爲由,由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夢雪陪着去了淨房。
悄悄展開紙條,季無憂見上面的字跡正是弟弟季無忌上,條子上只寫了一句:“孃的花觚在慈安宮。”
季無憂怔了一下,既將字條團起來丟入薰籠,看着那字條化爲灰煙,季無憂才匆匆走出淨房回到皇后的身邊。
季無憂刻意打量起慈安宮中的陳設,果然在靠牆的虎足束腰高几上看到了那對極熟悉的前朝官窯秘色瓷花觚,此時花觚中插了數枝怒放的紅梅,看上去極有精神。
季無憂深深吸了口氣,這對秘色瓷花觚正在那批失盜的單子上。她真的想不到陳老夫人竟如此大膽,居然拿偷來的東西上貢給太后,難道她就不怕被人揭破麼。
輕輕走到皇后身邊,季無憂低低說道:“姨媽,那對供着紅梅的秘色瓷花觚是先母心愛之物,於三年前被盜走。”
皇后眼睛微睜,眼神從那對秘色瓷花觚上掠過,低低道:“本宮知道了,無憂你不要有什麼舉動,姨媽自會給你做主。”
季無憂輕輕應了一聲,再沒有說什麼。
一直特別留意季無憂動靜的陳老夫人見季無憂好象多看了那對秘色瓷花觚一眼,心中不由一緊。這對花觚正是自昊極院庫房中盜搶而來,陳老夫人自不可能不驚心。
季無憂心想既然這對秘色瓷花觚都已經被送進宮來了,只怕還有別的東西也會被送來,她便越發留意慈安宮中的陳設。果然又看到了配了紫檀底座的那尊松鶴同春白玉山子。季無憂心中冷笑,只從這兩件東西她就能猜出靖國公府如今面臨着什麼樣的窘迫境況。
世人都道偷來的鑼兒敲不得,如今陳老夫人連這個都不顧了將賊贓拿出來做貢品,可見得那府裡是真的撐不下去了。季無憂想到今年靖國公府的莊子上沒了佃戶租種土地,至少沒了春季的租子收入,只怕日子會更加艱難了。想到這裡季無憂便覺得痛快,算計人的人最終算計了自己,果然老話再是不錯的。
御宴擺在萬壽宮,在前往萬壽宮的路上,皇后將無忌叫到身邊,細細的問了起來。“無憂,那對花觚上可有記號?”
“姨媽,在花觚的內側刻有‘阿婉清賞’四個字,是爹爹親手刻的,一摸便能摸出來。還有,慈安宮那座松鶴同春白玉山子亦是三年前失盜之物,在最上頭一隻仙鶴展開的翅膀根上也有微雕的‘阿婉清賞’四字,姨媽一查便知。”
皇后點點頭道:“本宮知道了,此事不能急於一時,需行向你皇上姨丈稟報過後再做定奪。”
季無憂忙道:“無憂明白,無憂之所以告訴姨媽,就是不想讓姨丈姨媽被矇蔽,讓太后娘娘背個替人銷贓的惡名。”
皇后笑笑,輕輕拍了拍季無憂的背,兩人便再不說這件事了。
御宴着實沒有什麼好吃的,東西都是冷的不說,還得頻頻起身謝恩祝酒等等,一個多時辰折騰下來,沒個好體力還真堅持不住。
宴罷,文武百官和外命婦們紛紛告退,領了祭肉各自回府。季無忌在宮門外等了好一會兒纔等到姐姐出來,他忙跑上前叫道:“姐姐……”
季無憂趕緊向他擺了擺手,示意無忌不要亂說話,季無忌癟了癟嘴,真沒再說什麼。這時各府夫人們都圍了上來,大家瞧着金童似的季無忌,個個都愛的不行,季無忌又是個嘴甜有禮貌的,認識的夫人們他都一一叫了,不認識的聽姐姐一一介紹,也都乖乖兒的叫人。喜得諸位夫人們沒口子的直誇季無忌。
以至於季無忌只簡單的叫了一聲“祖母”,並沒有表示對陳老夫人的親近都被那些夫人們刻意忽略了。大燕最小的郡王爺,可是稀罕的不得了呢。
季無忌耐着性子陪姐姐同那些夫人們一一週旋,又親口答應了去各府吃年酒,其實吃年酒之事早就在臘月裡定了下來,此時無憂姐弟不過再應一回罷了。
陳老夫人見自己的孫子孫女被一羣外人圍着,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按說有這樣的孫子孫女,做祖母的親都親不過來,何至於要遠遠的避着,可陳老夫人只要想到吳道婆的話,便嚇的心驚肉跳,恨不能與無憂姐弟隔上十萬八千里,自然她是不會靠前的。竟連句場面話都不說,便悄悄上了轎子匆匆回府。這一幕看在有心人眼中,便又有的說道了。
終於擺脫了那些熱情過度的夫人們,季無忌便耍賴鑽進姐姐的轎子,橫豎季無憂坐的是八人大轎,莫說是兩個孩子,便是四五個孩子都能輕輕鬆鬆的乘坐。
“姐姐,你看到那對花觚了麼?”一進轎子季無忌便着急的問了起來。
季無憂攬着弟弟點了點頭道:“看到了,的確是孃親的那對秘色瓷花觚,你小時候淘氣把其中一隻的圈足磕了一下,姐姐看到那印子了。”
季無忌急道:“那姐姐沒有告訴皇后姨媽麼?”
季無憂點頭,“自然是告訴了,不只那對秘色瓷花觚,還有那座松鶴同春白玉山子也是咱們家的東西,都刻着印記呢,姐姐都告訴給姨媽了,姨媽說她會給我們做主,要我們不要着急。無忌,我那兩樣東西既進了慈安宮,我們怕是要不回來的。”
季無忌氣道:“憑什麼,那是我們家的東西,要送也該是由我們送,別人拿我們家的東西做人情,這算什麼事。”
季無憂輕輕嘆了口氣,無奈的說道:“可現在東西已經在慈安宮了。”
季無忌憤憤的“哼”了一聲,到底沒再說什麼。
正月初一帝后共寢是歷來的規矩,隆興帝與皇后感情又好,所以御宴散了他便來到懿坤宮。皇后將隆興帝迎到正殿之後便向隆興帝說道:“皇上,妾身有事問陸公公。”
隆興帝笑道:“哦,你有什麼事問他,只管問吧。”
皇后看向陸柄,嚴肅的問道:“陸公公,三年之前靖國公府分家,可是你前去的。”
陸柄一愣,忙躬身道:“回皇后娘娘,正是老奴與淳親王府的總管一起經辦的。”
皇后點了點頭,又道:“那麼任安與婉兒的庫房被盜搶,此事你也知道了?”
陸柄立刻說道:“回娘娘的話,老奴知道,老奴也曾看過被盜搶的失物單子。”
皇后知道陸柄的記性一向極好,便追問道:“那你可還記得那份清單?”
陸柄擰眉沉思許久,方纔遲疑的回道:“回皇后娘娘,時隔三年,老奴亦不敢保證全都記得,不過總能記得七成。”
隆興帝聽了皇后問話頗覺奇怪,便問道:“皇后,怎麼突然問起此事,可是有了那些被盜搶之物的下落?”
皇后忙道:“回皇上,正是有了些眉目妾身才問陸公公此事。”
皇上立刻說道:“這容易,陸柄,你速速出宮去淳親王府着彭升將失物單子抄寫出來帶回。”彭升有過目不忘之能,這是京城權貴們大多都知道的。
陸柄應了一聲立刻出宮去淳親王府找彭升,不過大半個時辰,他便拿着失物清單回來了,此時皇后派到忠勇郡王府取失物清單的人也回宮復旨。
將兩份單子一對,果然沒有一絲差別,帝后不由感慨一回彭升那驚人的記憶力,然後皇后指着單子對隆興帝說道:“皇上,這對秘色瓷花觚和松鶴同春白玉山子此時正擺於慈安宮中。”
隆興帝吃了一驚,趕緊追問道:“這怎麼可能?是何人所進?”
皇后輕聲道:“妾身已經查過了,是老靖國公夫人陳氏所進。”
“是她!哦,朕想起來了,陸柄,你當日回稟於朕,說是那些東西極有可能是被陳氏與其子季重慎所盜,可有此事?”隆興帝沉沉問道。
шωш☢ тт kán☢ co 陳柄忙道:“回皇上,老奴當日的確如此回稟過。”
隆興帝又皺起眉頭問皇后道:“此事可查實了?”
皇后點點頭,輕聲道:“已經命人查了,那三件東西上都有‘阿婉清賞’四字,是任安送給婉兒的。”
聽了皇后之言隆興帝臉色越發陰沉,他半晌沒有說話,一時之間殿內氣氛陡然緊張起來。皇后有些緊張的看着隆興帝,生怕他因此遷怒於無憂姐弟。
過了一會兒,隆興帝沉聲道:“難爲兩個孩子了,他們見着亡母遺物尚能顧全大局沒有叫破實情,真真不容易,陸柄,回頭去挑兩件好東西送到郡王府,權當是朕先給他們些補償,至於那三件東西,日後朕自會爲他們拿回來。”
皇后聽了這話一顆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才放了下去,她忙說道:“皇上,也不必如此,無憂告訴妾身之時便已經說了,東西既然送到慈安宮,她就沒有想再要回去。是妾身覺得不能讓太后娘娘矇在鼓裡,慈安宮不能被人當成銷贓的地方,故而才向皇上回稟的。”
隆興帝點頭道:“皇后所言極是,陸柄,你安排下去,務必要讓太后知道那三件東西的出處。”
陸柄胸有成竹的躬身回道:“是,老奴遵旨,三日之內保證讓太后娘娘知道實情。”
隆興帝揮了揮手,讓陸柄退下自去運作,陸柄有的是辦法不顯山不露水,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把消息送入太后的耳中。
果然不出三日,太后便知道了陳老夫人送進宮來的一對秘色瓷花觚和松鶴同春白玉山子是靖國公府分家之時大房失盜之物。太后大怒,立刻宣陳老夫人進宮回話。
陳老夫人還以爲太后有什麼好消息要告訴她,便樂不顛兒的進了慈安宮。誰曾想一進宮迎面而來的就是一盅青瓷茶盞,正是太后親手擲出來的。
陳老夫人大驚,立刻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雖然此時她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事。
太后命所有的宮人全都退下,身爲大燕最尊貴的女人,太后絕丟不起替人銷贓的這個臉。
“陳嬌容,你可知罪!”太后居高臨下冷冷看着陳老夫人,厲聲喝問起來。
陳老夫人愕然看向太后,嚅嚅道:“臣妾愚笨,臣妾不知。”
太后怒極反笑,大步走下來指着就在陳老夫人前方的松鶴同春白玉山子冷冷問道:“你與哀家說實話,這件東西到底從何處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