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府花廳之中,葉遠齋一個人坐在客座用茶,他的臉色極爲陰沉,顯然被季府上下人等的怠慢氣不輕。
喝過頭道茶,葉氏才由江嬤嬤扶着手緩步走了進來。葉遠齋擡頭一看,立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了椅上,一動也動不了。像,實在是太像了!一個聲音在葉遠齋的腦海中反覆迴響。
但見緩步走來的葉氏挽驚鴻髻,簪點翠銜珠赤金五鳳釵,以卷鬚赤金蝴蝶壓發,她肌膚微豐,一雙水杏眼如點漆一般,雙頰暈着淡淡緋紅,點着鮮紅口脂的嬌脣潤澤鮮嫩,真如當年葉氏之母顧氏初嫁於葉遠齋之時一模一樣,也難怪葉遠齋會僵住了。
葉氏微微垂眸,向葉遠齋行了個萬福禮,淡淡道:“見過父親。”
葉遠齋還在僵着,一時沒有迴應,葉氏便自然的直起身子,走到西主位上穩穩坐了下來。小丫鬟趕緊上茶,江嬤嬤將茶捧到葉氏手邊,輕聲道:“夫人請用茶。”
江嬤嬤是服侍過葉氏生母的,她自然知道葉氏和先夫人有多麼的相象,見葉遠齋僵成那樣,江嬤嬤便知道他想起了先顧氏夫人。
葉氏也不說話,只淺淺輕酌香茶,如今再也不必怕坐在她斜對面的那個男人,葉氏心中忽然有一種痛快。
葉遠齋過了好一陣子纔回過神來,他看向葉氏緩聲道:“春霖,你和你的母親很象。”
葉氏放下茶盞淡淡道:“是麼,難得父親還記得先母的樣子。”
葉遠齋臉色一沉,立刻皺眉道:“誰許你如此同爲父說話?”
葉氏眉毛一挑眼皮一擡,毫不客氣的說道:“我應該如何同父親說話,還象從前那樣跪在角落裡求父親高擡貴手,少打幾下麼?”
“你……你放肆!”葉遠齋氣的麪皮紫漲,騰的站起來衝到葉氏面前揚起了巴掌。葉氏將頭一昴,冷冷道:“父親怎麼停了手,從前父親可不會這樣。”
江嬤嬤急壞了,忙衝到葉氏身邊將她護在身後,葉氏卻輕聲道:“江嬤嬤你讓開,父親七年未曾打過我,想必手癢的厲害,讓他打!”
江嬤嬤急道:“夫人!這……”
葉氏輕輕推開江嬤嬤,穩穩的坐在椅上,雙眼直直的看着葉遠齋,嘴角勾起一絲冷然的譏誚:“打啊!”
葉遠齋怒視着葉氏,卻在她那冷冷的目光中敗下陣來,他頹然垂下手,脊背也有些彎了,“春霖,你一定要把爹爹當仇人麼?”葉遠齋用極悲傷的語氣問了起來。若是不知就裡的人聽了葉遠齋的這句話,還不定得把葉遠齋腦補成什麼樣的好父親。
葉氏勾起脣角冷冷笑道:“爹爹?自孃親過世之後,我便沒了爹爹,只有一個被稱爲父親的人,這個被稱爲父親的人罵我打我折磨我,請問葉大人,一個這樣對待親生女兒的人,他配人家爹爹麼?”
“你……春霖,爲父那樣對你都是爲了你好,你知道女兒家最重要的就是規矩,你從小便不省心,爲父不能不那樣教你規矩,若非如此,你豈能有今日呢,爲父一片爲你之心,你要理解啊!”葉遠齋似是給自己找到了藉口,說話聲音也漸漸大了起來。
葉氏氣極反而笑了起來,她看向江嬤嬤道:“嬤嬤,你可聽過這樣好笑的笑話,原來做苦工打罵罰跪不許吃飯都是爲了教導規矩,枉我活了二十多年,還是頭一次知道這個道理。”
葉遠齋臉色紫漲極爲掛不住,葉氏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繼續說道:“只是爲何葉大人不對繼夫人所出的孩子也這般上規矩呢?”
葉遠齋被堵的無話可說,只能紫漲着麪皮喘粗氣。葉氏對此卻一點兒表示都沒有,看上去絲毫不怕把葉遠齋氣出個好歹。
葉遠齋的臉色變了數變,最後才放低了姿態軟聲道:“春霖,爲父知道從前你受苦了。爲父也難啊,她到底是你的母親。”
“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已經過世整整二十年了。”葉氏毫不客氣的說道。想讓她承認鄭氏是她的母親,葉氏死也不願意。
“你,是鄭氏將你養育成人,你豈可如此無情無義!”葉遠齋習慣性的護着鄭氏,這句話順嘴便溜了出來。
葉氏冷笑數聲,“她養育我?自母親過世之後,她進了門可曾看顧過我一眼,除了奪走屬於我母親的一切,逼我沒日沒夜的做繡活,日日冷嘲熱諷肆意打罵凌辱之外,她還做過什麼?養育!哼,我的一幅雙面繡至少能賣百兩以上,那些年只她逼我繡的雙面繡便能賣出少說十萬兩白銀,請問葉大人,到底是誰在養着誰,只憑葉大人的薪俸,能住的那樣的宅子,左一個右一個的添鋪子莊子,金奴玉婢的使喚着,動輒一擲千金萬金的花費着?”
葉遠齋被葉氏逼問的無言以對,壓在火心的怒火便越發直衝腦門,他氣道:“葉春霖,不要忘記是老夫生養了你。你再敢如此忤逆不孝,老夫必到有司告你。”
“葉大人要告誰?本宮倒想聽聽。”葉遠齋話音未落,一道清冷的聲音便響了起來,葉遠齋忙循聲看去,只見一個頭戴赤金百花冠,面覆鮫帕有着一雙極黑亮眼睛的女孩緩步走了進來。
葉氏忙站起來迎向無憂,輕聲問道:“郡主怎麼來了?快請上座。”
無憂向葉氏微笑道:“三嬸,我剛剛聽說了一些事情,便過來瞧一瞧。”
葉遠齋忖度着這個女孩必就是那位萱華郡主,忙上前見禮道:“下官拜見郡主。”
無憂並沒有理會葉遠齋,徑直走到葉氏方纔所坐之處坐下,向葉氏笑道:“三嬸不必招呼我,您也坐。”
葉氏知道無憂這是給自己做體面,便在東首主位坐了下來,無憂這才淡淡道:“葉大人免禮,適才本宮聽說葉大人彷彿要告誰,葉大人,你要告那一位啊,說來也讓本宮知道知道。”
葉遠齋在官場打滾幾十年,這會兒豈能聽不出無憂的話外之意,忙乾笑道:“下官不告誰,想是郡主聽左了。”因無憂沒有叫葉遠齋坐下,葉遠齋便不得不站着回話。他看到自己的女兒都能坐在東首主位之下,郡主只坐了西首主位,心中就別提多不是個滋味了,他怎麼也想不到葉氏這個女兒都已經被踩到泥裡了,居然還有翻身的機會。
無憂沒再答理葉遠齋,只對江嬤嬤說道:“江嬤嬤你替本官去前頭瞧瞧小王爺在做什麼。”
江嬤嬤心中納悶,今兒郡主可是帶了好幾位嬤嬤過來,怎麼卻特特命她去前頭呢。不過郡主有命,江嬤嬤自然屈膝稱是,飛快的退了下去。
江嬤嬤一出花廳,便被徐嬤嬤春竹海棠迎上前拉進抱廈之中。江嬤嬤奇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海棠急急說道:“嬤嬤,郡主要爲我們夫人出氣,你快把知道的都說出來,我們好去稟報郡主。”
江嬤嬤一愣,遲疑道:“你們是說……”
玉簪急道:“哎呀嬤嬤你還遲疑什麼,我見着好幾次你偷偷哭先夫人呢,如今有這麼好的機會可千萬不能錯過。剛纔婢子們已經把夫人從前受的委屈都說了出來,只是先夫人的嫁妝之事我們都不知道,只能問嬤嬤你了。”
江嬤嬤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才叫天遂人願,她剛想着是不是請老爺爲夫人追討先夫人的嫁妝,郡主便已經開始過問了。
江嬤嬤忙道:“我說,可是怎麼向郡主稟報?”
春竹春草立刻拿出準備好文房四寶,飛快的說道:“嬤嬤你說我們寫。”
江嬤嬤點點頭,立刻說了起來。春竹下筆如飛,江嬤嬤說到哪裡她便寫到哪裡,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江嬤嬤便將先顧氏夫人的嫁妝之事都說了出來。直氣的滿屋子的嬤嬤丫鬟只咬牙跺腳,她們也算是見過無恥之人了,卻沒想到間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那葉遠齋夫妻都不配被稱爲人。
春草春竹吹乾紙上墨跡,徐嬤嬤拿過春草寫的那份對江嬤嬤說道:“這份你拿去將給三老爺。”
江嬤嬤點頭,她剛纔還不明白爲什麼要同時寫兩份,原來其中一份是給她們家老爺看的。接過紙折起來,江嬤嬤立刻去了前頭將之交給季光慎,季光慎有些疑惑的打開折起的紙張,細看之下臉色立變,他將那張紙重又折了起來,沉聲道:“知道了,你仍回去服侍夫人。”江嬤嬤屈膝告退,她想了想便立刻去了花廳。
此時花廳之上,無憂已經看完了春竹送進來的江嬤嬤證辭。看罷,無憂將之遞給葉氏,沉聲道:“三嬸你看一看。”
葉氏接過來細細一看,臉上頓時失了血色,雙脣顫抖着問道:“這是真的?”
無憂冷冷看向葉遠齋,沉聲道:“真假與否想必葉大人心裡最清楚,春竹,拿去給葉大人過目。”
葉遠齋心頭縈繞着莫名的不安,他雖然不知道那張薄薄的信箋上到底寫了些什麼,卻有種不詳的直覺。雙手接過那張紙,葉遠齋看了兩行便臉色大變,急急大叫道:“這不是真的,郡主,下官冤枉啊!”邊說,葉遠齋邊將那紙證辭撕了個粉碎。彷彿這樣一撕就能將一切證據徹底消毀。
無憂冷冷道:“哦,葉大人原來是冤枉的啊,這卻讓本宮爲難了。不如這樣,本宮素聞刑部的馬尚書最有判獄之明,事非曲直到底如何,只請馬尚書一查便知,春竹,去二門傳話,讓他們去前頭看看馬尚書可曾來了,若是也來道賀,便請你們老爺和小王爺同馬尚書一起進來,將這事查個清楚明白,總不能冤枉了好人不是!若是馬尚書沒來,就拿小王爺的帖子去請。”無憂特意咬着“好人”二字,譏諷之意不言而喻。
葉遠齋進退不得,臉色越發紫漲,他此刻才意識今天真的不應該過來找碴,如今碴沒找成反而惹得一身臊,雖然他自認當年之事做的機密,可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若然真的有人去查,保不齊會查出些端倪,他丟面子不說,只怕連官身都再難保住。可是若不讓查,豈不是直接坐實了那紙上所說的一切。
春竹響快的應了一聲便往外走,葉遠齋急了,忙叫道:“且慢……”
春竹停下來轉身看向無憂,無憂微微點頭,春竹這才站住不走,只是看着葉遠齋。
葉遠齋快步走到葉氏的面前,痛心不已的問道:“春霖,你當真如此恨你的親生父親,非要逼的老夫無路可走?你可是老夫與你母親的親生骨肉,你母親是那麼的溫柔善良,你是她的女兒,必也是一樣的。”
葉氏看着腰身突然佝僂許多的父親,緩緩搖了搖頭,沉聲道:“父親若還有一絲一毫記着母親,也不會任人那般做賤於我。到了此時你再說這樣的話,只會讓我更加不齒。”
葉遠齋直直的瞪着葉氏,忽然雙腿一彎跪了下去,悲聲道:“春霖,你真要逼死父親麼?”
葉氏嚇了一跳,慌忙站起來避開,葉遠齋慢了一慢,去抓葉氏的雙手便落了空。
無憂眼看葉遠齋當着自己的面都敢如此逼迫葉氏,心中怒極,冷道:“葉大人這話本宮不懂,明明是葉大人在逼迫本宮三嬸,怎麼卻成了三嬸不給葉大人活路?還是葉大人覺得身爲丈夫夥同填房合謀侵吞妻子的嫁妝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三嬸若要過問此事便是逼迫葉大人?這道理新鮮的很,崔嬤嬤,你是宮中的老人,最是見多識廣,可曾聽說過這樣的道理?”
崔嬤嬤不屑了掃了葉遠齋一眼,躬身道:“回郡主,葉大人的道理老奴從未聽過。不過老奴當年曾學過大燕律,我大燕律有明文規定,婦人過世,其嫁資不論多寡一律由其親生子女繼承,若無子女者,一應嫁資應返還其孃家。若其夫有強行扣押私吞亡妻嫁資之行爲,爲官者當判削職爲民,杖三十流三百里之刑,一應非法所得盡數歸亡妻所出之子女,無子女者歸其岳家。若然是平民百姓,則處以杖六十入獄三年之罰,家產處置如前。”
葉遠齋大駭,這條律法他是知道的,只不過這條律法從來都沒有真正被實行過,大燕侵吞亡妻私產的他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通常都是民不舉官不究。再者以子女告父母,不論告的是什麼,告狀之人先要滾釘板,滾過釘板還能活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大燕開國這麼久,儘管有這樣的律法,卻從來沒有人去官府告其父侵吞母親的嫁妝。
季無憂笑着向崔嬤嬤點了點頭,果然宮裡出來的嬤嬤就是不一樣,聽這律法背的多熟啊。葉氏卻是頭一回聽說還有這樣的律法,不由呆住了。
無憂向葉氏笑笑道:“三嬸,您聽崔嬤嬤說清楚了麼?”
葉氏輕輕點了點頭,澀聲道:“郡主,妾身聽明白了。”
葉遠齋急急爬起來衝到葉氏面前叫道:“春霖,你可不能那樣做啊!”
葉氏看着葉遠齋,眼中盡是憎恨,冷冷道:“怎麼,父親現在承認侵吞亡母嫁妝了?”
葉遠齋慌亂的搖頭道:“我沒有,我沒有。”
江嬤嬤在一旁氣急叫道:“怎麼沒有,親家老爺一定不知道,當日您和繼夫人遍尋不着的先夫人嫁妝單子就在老奴這裡吧!老奴等這一日,已經等了二十年!”
葉氏看着江嬤嬤,眼中涌出淚水,她顫聲喚道:“嬤嬤……”
江嬤嬤快步走到葉氏的面前,扶着葉氏坐下來,柔聲說道:“夫人,您還記得老奴一直都怎麼勸您的麼?”
葉氏急急點頭道:“記得記得,嬤嬤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沒有嬤嬤,我絕計堅持不到現在。”
葉遠齋已經徹底呆住了,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半路進府的嬤嬤竟會得到先顧氏夫人如此的信任,那份嫁妝單子顧氏甚至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沒給,卻給了江嬤嬤。葉遠齋自然不知道江嬤嬤和先顧氏夫人之間的淵源,她不知道自己在顧氏臨死之前流露出來的貪心讓顧氏夫人徹底對他死了心,將嫁妝單子和親生女兒一起暗暗託付給了江嬤嬤,並叮囑江嬤嬤一定要忍到有絕對反擊能力之時再將一切闔盤托出。
葉遠齋愣了一會,忽然大叫道:“不是我不是我,都是鄭氏乾的,春霖,爹爹被鄭氏騙了。”
葉氏聞言不由笑了起來,被鄭氏騙了?這話說出來誰信!
無憂卻挑眉道:“哦,原來葉大人是被繼夫人騙了啊?”
葉遠齋就象是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一般,撲通一聲跪下來,聲淚俱下的哭訴道:“回郡主,下官被鄭氏賤人騙的好苦啊,下官什麼都不知情。”
無憂假意做出相信葉遠齋的樣子,皺眉點了點頭,同情的說道:“葉大人,你說被繼夫人騙了,可空口無憑,倘若繼夫人不承認,這倒叫本宮相信哪一個呢?”
葉遠齋徹底亂了方寸,只連連磕頭道:“郡主,您一定要相信下官啊。”
無憂淡淡道:“不如葉大人將被騙經過細細寫出來,再舉出人證物證,本宮纔好分辯不是。”
葉遠齋在連番的打擊之下全沒了當初侵吞顧氏嫁妝的心計,立刻拼命點頭叫道:“下官寫下官寫。”
無憂示意春竹拿來筆墨紙硯,讓葉遠齋書寫。
葉遠齋抓起筆便飛快的寫了起來,無憂看似淡然,其實極爲注意葉遠齋的一舉一動,她見葉遠齋書寫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心中暗叫不好。正在着急想辦法之時。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無憂擡眼一看,只見臉色陰沉似水的季光慎和滿面怒容的無忌快步走了進來。
無憂不由鬆了口氣,暗道:“三叔和無忌來的真是時候。”
季光慎是大人,好歹還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可無忌是小孩子,又是身居高位的王爺,便不必有許多的顧忌,只衝到已經停筆沉思的葉遠齋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舉起拳頭喝罵道:“好個死不要臉的老混蛋,吃本王一拳!”說罷一拳便砸向了葉遠齋的胸口而非面門,讓無憂和季光慎葉氏都微微吃了一驚。
無忌雖小功夫卻極好,他這一拳砸到葉遠齋的胸口,葉遠齋便覺得胸口如遭重捶猛擊一般,立時疼的透不過氣來。
無忌復又提拳要打,葉遠齋立刻趴到地上連連磕頭道:“小王爺饒命……”
無憂見了眼中溢出一抹笑意,揚聲喚道:“無忌,葉大人正寫證辭,且不要打他。”
無忌這才鬆了手,將葉遠齋狠狠摜到地上,喝道:“快寫!”
葉遠齋那裡還敢多想,立刻抓起筆飛快的寫了起來,他心裡清楚的很,季無忌是皇上最寵愛的小王爺,便是幾個皇子都沒有他得寵,而他自己又是滿身的把柄,就算是被小王爺打了也白捱打,絕計不會有人替他出頭。有道是識時務者爲俊傑,他還是識相些吧,免得皮肉受苦。
季光慎走到葉氏身邊,緊緊握住葉氏的雙手,低聲自責道:“夫人,我都不知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
葉氏含淚笑着看向丈夫,輕聲道:“老爺,若是受了那麼多苦才能讓妾身嫁給老爺,那妾身甘願受苦。”
季光慎心潮激盪,緊緊抓住葉氏的手,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得妻如此他夫復何求。
沒過多久葉遠齋便將證辭寫好,崔嬤嬤上前取了證辭送到無憂的面前,無憂看過一遍,心中更加不齒葉遠齋的爲人,說葉遠齋是垃圾,那都是污辱了垃圾二字。
“來人,請葉大人到東偏廳用茶,好生招呼着,不可怠慢了葉大人。”季無憂沉沉說了一句。跟着無忌的含光飛星便走了進來,向上行了禮後走到葉遠齋面前,兩人齊聲道:“葉大人請。”
含光飛星都是常日陪無忌練武的人,手底下絕對有真功夫,有他們倆個看住葉遠齋,葉遠齋什麼花樣兒都翻不出來。
葉遠齋被帶下去之後,無忌跑到無忌的身邊,探頭叫道:“姐姐給我看看。”
無憂將無忌探過來的腦袋推回去,將那紙證詞交給季光慎,輕聲道:“三叔三嬸先看看吧,如今已經問出了這些,接下來要看三叔三嬸如何打算了。”
季光慎接過證詞直接交妻子,輕聲道:“夫人,全聽你的。”
葉氏看過那張證詞,臉色蒼白了許多,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將眼中的淚硬生生逼回去。然後睜開眼睛決然說道:“老爺,妾身要爲先母討回一切,要讓做惡之人自食惡果。”
季光慎立刻點了點頭,沉聲道:“好,就依夫人。這釘板爲夫去滾。”晚輩告長輩,不論告的是什麼罪名,都要先滾釘板,這表示他已經受過了不孝敬長輩的懲罰,然後才能遞狀子訴冤情。
葉氏忙搖頭道:“這怎麼行!這釘板得讓妾身去滾。”
季光慎自然不和答應,夫妻二人便爭了起來,誰都不叫對方去受滾釘板之苦。
無憂見了不由抿嘴輕笑,無忌則急的直搖姐姐的手,一個勁兒的叫道:“姐姐你快想辦法呀!”
無憂笑道:“三叔三嬸,這滾釘板又不是件好事兒,怎麼還爭着去呢,難道就沒有法子不滾麼?”
一屋子的人聽了無憂之言都看了過來。無憂胸有成竹的笑道:“葉大人是官身,自當受御史監察。”
季光慎一拍腦門叫道:“對啊,我怎麼把這個給忘記了,夫人,咱們都不用滾釘板,在漠南之時我曾救過左都御史魏大人的兒子,他因傷回京休養,現在正在和老五他們廝混。”
無憂笑道:“那是再好不過的,原本我還想把消息透給魏夫人,如今看來都不必了。”
左都御史魏成字慕徵,最崇拜的就是敢於犯顏直諫的凌煙閣名臣魏徵魏玄成,是大燕朝堂之上最剛直不阿的一位官員,隆興帝就是看中魏成這一點,纔將他任命爲左都御史,專門監察百官,大燕的貪官污吏無不談魏成而色變。
魏成的小兒子魏玉書是魏大人夫妻最疼愛的孩子。他自幼好武,十五歲上一個人偷偷逃家從軍,與季光慎同在漠南守關,此番韃韃打草谷,魏玉書中了敵人奸計,若不是季光慎拼死相救,他的小命兒就得丟在漠南。有這層關係在,魏大人便是個鐵漢,也得領季光慎的情。何況葉遠齋的確是犯了國法,魏成職責所在,更加有充分的理由彈劾葉遠齋。如此一來不是季光慎葉氏夫妻告的狀,他們便不必去滾釘板了。
季光慎放開葉氏的手,急切的說道:“夫人,我這就去告訴玉書。”葉氏點點頭,與衆人一起目送季光慎離開,想到此事有了眉目,衆人都鬆了口氣。
江嬤嬤上前問道:“郡主,夫人,西偏廳裡的繼夫人和宋二奶奶三小姐怎麼辦?”
葉氏笑笑道:“那就見見吧,總不能讓人白來一回。”
無憂推無忌道:“無忌,你去找三叔吧,這裡沒你的事兒。”無忌本來就想跟季光慎一起走的,不過姐姐沒發話他就沒敢走,如今無憂發了話,無忌歡呼一聲撒腿便跑了出去。
“三嬸,要我陪你見鄭氏等人麼?”
葉氏搖搖頭道:“不用了,無憂,你已經幫了三嬸大忙,快歇歇吧。”
無憂笑笑,對崔嬤嬤說道:“嬤嬤,聽說那位繼夫人很有些手段,你陪三嬸過去,再不可讓三嬸受一丁點兒委屈。”
葉氏知道無憂關心自己,向無憂笑笑,並沒有拒絕無憂的好意。
葉氏帶着崔嬤嬤江嬤嬤還有海棠等四個丫鬟去了西偏廳,此時鄭氏等人已經等的滿心怒火,茶杯子都摔了幾隻。
看到葉氏排場十足的走了進來,鄭氏立刻尖厲的叫道:“唷,你還肯出來啊,我還以爲你鑽到哪個洞子裡面一輩子都不準備見人了。”
“放肆!”崔嬤嬤厲聲喝止,嚇的鄭氏倒退了幾步,瞪着崔嬤嬤叫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對我大喊大叫。”
海棠立刻搶步上前昂首說道:“繼夫人好大的膽子,連郡主身邊的嬤嬤也敢喝斥!”
鄭氏嚇了一大跳,氣焰立時弱了許多,放底聲音遲疑道:“你……是郡主身邊的人?”
崔嬤嬤冷冷看了鄭氏一眼,並不答她的話,只對葉氏微微躬身道:“夫人請坐。”
葉氏微微點頭,來到東首主位坐定,看着面前地上被砸碎的茶杯,冷冷道:“來人,將這些碎瓷片子收拾起來送到前頭給諸位大人位看看,讓諸位大人也見識見識繼夫人的威風,連做客都能砸主人家的茶盞,我是見識淺薄,從來沒有見過的。”
鄭氏心中一驚,忙叫道:“不要……”
“大姐,你怎麼能這樣同孃親說話,你太過份了!還不快給孃親道歉!否則休怪我手下無情!”柳眉倒豎厲聲大喝的是葉夏霜這位宋二奶奶。在她的印象中,大姐葉春霖就是一個用錐子扎都不敢出聲的窩囊廢,從前葉氏未出嫁之前,葉夏霜絕對沒有少欺負過她。
葉氏的神情越發清冷,她正在想如今教訓葉夏霜,崔嬤嬤便上前躬身遞話兒:“三夫人,宋葉氏以平民之身冒犯身受誥封的官家夫人,理當受掌嘴之罰。”
葉氏立刻點頭道:“海棠,與我掌宋葉氏的嘴,讓她知道什麼叫尊卑高下。”
海棠應聲上前,卻被崔嬤嬤攔了下來,崔嬤嬤躬身道:“三夫人,老奴在宮中曾掌過司刑之職,不如讓老奴來吧。”
葉氏微微欠身道:“那便有勞嬤嬤了,海棠退下。”
崔嬤嬤大步走到葉夏霜的面前,葉夏霜嚇的顫聲叫道:“你……你要幹什麼……你別過來!”
崔嬤嬤冷冷一笑,劈手便狠狠的扇了葉夏霜一記耳光,葉夏霜被打懵了,竟然直直的站着,連躲都不知道躲了。急的鄭氏憤怒大叫道:“住手,你憑什麼打我的女兒!”
崔嬤嬤自然不會理會鄭氏,反手又是一記極響亮的耳光,葉夏霜這才反應過來,她只覺得整張臉燙的如同燒開了的滾水一般,連碰都不敢碰,只哭着撲向鄭氏大叫道:“孃親……”
崔嬤嬤只扇了兩記耳光便退到葉氏的身邊,向葉氏輕輕點了點頭。葉氏雖然不明白崔嬤嬤爲什麼只打了兩下,而葉夏霜的臉什麼變化都沒有,甚至連微微泛紅的情況都沒有出現。不過葉氏知道崔嬤嬤是宮中出來的,必有她獨特的手段,便也微笑着點了點頭。
鄭氏見女兒的臉完好如初,心中極爲驚愕,便伸手去摸女兒的臉,不想她的手指剛一觸到葉夏霜的臉,葉夏霜便如殺豬一般的慘叫起來,“啊……疼……”
鄭氏當然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崔嬤嬤這抽耳光的手法練了足有三十年,才練到這般的火候,被她抽過之後,從外表上看不出來任何變化,而被抽耳光之人會因爲臉上的疼痛恨不能一頭撞死。一個多月不吃正常張嘴吃飯還是小事,最要命的是在被抽過耳光三至六個月後,憑被抽之人有多麼好的一口牙齒都會一個一個的慢慢脫落,從而進入真正的“無齒”之徒的行列。
雖然看不出任何傷痕,可鄭氏是親眼看見崔嬤嬤抽葉夏霜耳光的,便指着崔嬤嬤叫道:“你憑什麼打我女兒?”
崔嬤嬤很嚴肅的正色道:“因爲她對將軍夫人無禮,出言恐嚇。”
鄭氏沒話可說,只能心疼的抓着女兒的手,飛快的說道:“霜兒,娘這就帶你回家請大夫。”
葉氏冷冷道:“繼夫人也會心疼麼?”
鄭氏怒視葉氏,恨聲道:“我的女兒我當然心疼,葉春霖,你這般對待我們,必有你後悔的時候。”
葉氏冷道:“後悔,沒錯,我現在就很後悔,後悔我爲什麼沒早些強硬起來,身爲嫡長女,卻讓你們欺凌了那麼多年!”
鄭氏恨聲叫道:“是麼,那就叫你的人來打我啊,象打霜兒一樣,只怕你不敢吧,我可是你的繼母,堂堂的誥命夫人。”
葉氏淡淡一笑,成竹在胸的說道:“打你,不,我不會的。自有收拾你的人,你不配讓我們髒了手。”
鄭氏氣的臉都青了,一頭撞向葉氏,邊衝邊大叫道:“小賤人,我掐死你……”
鄭氏沒有衝到葉氏的面前,便被一不小心伸出腳的海棠絆倒,狠狠的摔了個狗啃泥,正好趴在葉氏的腳邊。
葉秋霞尖叫一聲衝上前將鄭氏扶了起來,瞪着葉氏叫道:“大姐,你竟敢這樣對待孃親,我必要告訴爹爹。”
葉氏淡淡道:“隨便,反正這種事情你也不是頭一次做了,要告便只管告去,晚了可就告不成了。”
鄭氏聽着葉氏話裡有話,立刻緊緊盯着葉氏叫道:“你對老爺做了什麼?”
葉氏皺眉道:“繼夫人這話說的好生奇怪,我能做什麼,我向來只有被你們一家子合着夥欺凌的份。要不是我命大,只怕早就被你們害死了。”
“你……你胡說什麼……誰……誰害你了!”
葉氏已經不願再同鄭氏說什麼了,只向江嬤嬤說道:“嬤嬤送客。”
鄭氏呆住了,事情不應該這樣發展的,怎麼會變在這樣,她的目的可還一點兒都沒有達到呢。
“大姑奶奶可別這麼說,我們怎麼說也是你的孃家親人,是貴客,今兒我們是特特來道喜的,大姑奶奶怎麼可以這樣絕情呢。”鄭氏硬生生換了笑臉說了起來。
葉氏看着鄭氏那拙劣的表演,眼中一片冷然。她倒要看看這鄭氏能無恥到什麼程度,還道喜,呸,鬼都不會相信。
鄭氏巴拉巴拉說了一大篇的話,她這會也不顧要替女兒請大夫了,葉夏霜疼的受不了,一個勁兒的哭,因爲臉疼的不能碰,她連帕子都不能用,只能讓眼淚直直的順着面頰流下來,不一會兒便哭溼了前襟。葉秋霞看看孃親再看看姐姐,然後看向葉氏,竟是硬生生嚥下這口氣,和她的孃親鄭氏一樣,換上了諂媚的笑容。只要能達到目的,暫時做小伏低又有什麼關係。
“大姐,咱們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至親骨肉,從前大姐是受了些委屈,這不爹爹孃親特意帶我們來給大姐賠罪了麼,大姐您大人有大量,就別再生氣了,我們可是一家人呢。”葉秋霞說着這般顛倒黑白的話,可是理直氣壯的緊。
葉夏霜此時也回過味兒來,一面流着眼淚一面說道:“大姐,霜兒知錯了,霜兒再也不敢了,求大姐不要再怪霜兒吧。要是……要是大姐覺得不解氣,霜兒就一頭碰死在這裡給大姐出氣行麼?”
葉夏霜的話將偏廳中所有郡王府和季府之人都給氣着了,她那說的還叫人話麼,今兒是季府大喜的日子,她要給季府見見血。
葉氏氣的雙手以抖,厲聲大喝道:“夠了,都給我住嘴!”
鄭氏,葉夏霜葉秋霞姐妹嚇的一愣,同時收了聲。葉氏怒道:“早知有今日,你當初還敢侵佔我孃親的私產麼?”
鄭氏大駭,驚恐的瞪着葉氏尖叫道:“你胡說什麼,我何曾侵佔過你孃親的嫁妝,她的東西不都給你做嫁妝了麼?”
葉氏冷冷道:“做沒做過你自己心裡清楚,若不想讓我現在就將你告上官府,你立刻帶着你的兩個女兒離開我季府,日後再不要登門!”
鄭氏完全被嚇住了,她的兩個女兒也呆若木雞。葉夏霜和葉秋霞都知道她們的父母侵吞葉氏生母嫁妝之事。她們也從中得了許多的好處,特別是葉夏霜,若非有一筆豐厚的嫁妝,她在宋府的日子絕對好過不了。而那筆嫁妝中絕大部分來自於鄭氏侵吞先顧氏夫人的嫁妝。這一點,葉夏霜比誰都清楚。
葉氏看到那母女三人的表情,心中極爲厭惡,只冷聲道:“江嬤嬤,速速送他們走,日後再不許放她們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