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經出了正月,錦棠宮的恭嬪已經病的起不了牀了。
自從崔平將恭嬪生病的消息稟報給隆興帝之後,隆興帝卻也派了太醫去給恭嬪治病。只是憑是哪位太醫給恭嬪診脈,都診不出她得了什麼病,恭嬪所有的症狀只是身體虛弱不思飲食。
太醫們自然不肯承認自己的醫術學的不到家,而且宮中對恭嬪的態度衆太醫都看在眼中。隆興帝是派人給恭嬪診脈,可是卻從沒有過一絲賞賜,也沒有發下一定要治好恭嬪,治不好便要太醫之命的口諭,於是太醫們心中便有數了。
最後的結論竟然是恭嬪鬱結於心不思飲食纔會導致身體虛弱,如此一來,恭嬪便成了自作自受了。誰都知道恭嬪鬱結的是什麼,無非是因爲失了聖寵唄。於是恭嬪的處境就更加艱難了。
已經服過清心散,被送出宮的莊烴整日裡沉默不語,禮部派人來操持大婚之事,他只比提線木偶多了一絲活氣,明明是十五歲的少年,卻比六七十歲的人還暮氣沉沉。這樣的莊烴,當然不會主動遞牌子進宮請求探望母妃恭嬪。
順寧公主在宮中,倒是急的不行,三番兩次去跪求隆興帝和皇后,請求給恭嬪侍疾,卻被隆興帝一句“不可過了病氣”給擋在了錦棠宮外。
順寧公主不死心,又去求太后,太后已經將恭嬪視爲棄子,當然也不會理會順寧公主的請求,如今太后所有的心思都在如此迎接吳王一家回京之事上,恭嬪的死活與太后完全不相干。
順寧公主心一橫,竟然去闖錦棠宮,若是別的太監守門,說不定就讓順寧公主闖宮成功了,可看守恭嬪的卻是崔平,崔平平生最恨的就是恭嬪和順寧公主母女,自然不會讓莊嫣成功闖進錦棠宮。
崔平令人鎖住錦棠宮大門,任莊嫣在宮門外如何喊叫就是不開門。最後驚動了隆興帝,隆興帝大怒之下,立刻命嬤嬤將莊嫣關入西四宮房,再不許她如此放肆。
恭嬪的病越來越重了,從二月初三開始,她便陷入了昏迷之中,每日裡清醒的時候不超過半個時辰,隆興帝並沒有壓下恭嬪病重的消息,甚至還允許得到消息的錦鄉侯府女眷進宮探病。
錦鄉侯夫人帶着大兒媳婦二兒媳婦進宮探病,一來到恭嬪的牀前,婆媳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牀那瘦的只剩下皮包骨頭的女人真的是她們那曾經豔光四射的女兒(小姑子)麼。
此時的恭嬪已經瘦的如干屍一般,身邊連一絲肉都摸不到,全是硌手的骨頭。她雙眼緊閉,看上去就象是死人一般。
錦鄉侯夫人悲痛欲絕,什麼忌諱都不顧,只撲跪到牀頭抓着恭嬪的手放聲大哭起來,錦鄉侯世子夫人和二夫人忙也跪在錦鄉侯夫人的身後,用帕子掩着面哭了起來。
錦鄉侯世子夫人自然是假哭,自從她的女兒落選之後,錦鄉侯世子夫人便對恭嬪心生怨恨,如今看到恭嬪的慘狀,她的心裡甚至有種說不清的快意,看恭嬪這樣子是熬不了幾天的,不論她在六皇子大婚之前還是大婚之後過世,對於錦鄉侯府二房來說都是極大的打擊。若是大婚之前恭嬪撐不下去,那婚事必然要暫停,得等三年孝滿之後才能成親。若是恭嬪撐過了大婚,新媳婦過門沒幾天婆婆就死了,還怕傳不出那等新媳婦命硬克公婆的話麼,胡碧芸就算是嫁進敬肅郡公府,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想到二房要倒黴了,錦鄉侯世子夫人心裡就痛快啊!
二夫人的哭可就是真心實意了,只不過她哭的也不是恭嬪,而是她那苦命的女兒。世子夫人能想到的,她當然也能想到。原以爲女兒將要成爲郡公夫人,以後還有可能成爲郡王乃至親王妃,誰知道就在女兒要嫁人的掯節上,做婆婆的恭嬪竟然生了重病眼看着就要死了,她的芸兒怎麼這樣命苦啊……
唯有錦鄉侯夫人是真真切切的哭女兒,真哭的天昏地暗,卻也沒能將恭嬪哭清醒過來。崔平在一旁冷眼看着,估計時候差不多了,便淡淡道:“胡老夫人,探視時間已經到了,您該出宮了。”
錦鄉侯夫人一驚,這才注意到時間已經不知不覺過去了,她們婆媳三人只在恭嬪牀前哭了一場,還什麼正事都沒辦呢。不過恭嬪一直昏迷着,憑怎麼都叫不醒,她便是不哭,也是什麼正事都辦不了的。
宮規森嚴,錦鄉侯夫人再不捨,也只能一步三回頭了出了錦棠宮。婆媳三人都知道這一別就是永別了,下次再見,怕是隻能見到恭嬪的靈位。
一直到回了錦鄉侯府,錦鄉侯夫人都沒有緩過勁兒,她和二兒媳婦看着張燈結綵披紅掛綠的侯府,心中的難過越發濃烈,這眼看着就要辦喜事了,恭嬪她怎麼就……
二月初七這日,莊烴按着禮部官員告訴他的規矩,上感恩摺子以謝父母的養育之恩。隆興帝看罷將摺子放於一旁,想了一會兒對陸柄說道:“着人去接敬肅郡公入宮見恭嬪最後一面。”按日子算,恭嬪最多隻有兩天的命了。
陸柄應了一聲立刻去安排,一個時辰之後,莊烴被接到了錦棠宮。他被引到恭嬪的牀前,崔平很敏銳的發現莊烴在跪下之時,眼中閃過一抹怨毒狠厲,這抹怨毒狠厲一閃而過,若非崔平眼尖看了個正着,他幾乎都要懷疑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母妃……”莊烴叫了一聲,眼中涌出淚水,給躺在牀上如活死人一般的恭嬪磕起頭來。
彷彿是莊烴磕頭很誠心的緣故,一直昏迷不醒的恭嬪竟然在此時醒了,她用極爲衰弱的聲音喚道:“烴兒……”
崔平和莊烴都是一愣,莊烴忙伸手抓住恭嬪的手,急急叫道:“母妃,兒子在這裡。”
恭嬪無力的張了張口,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崔平見此情形,這才暗暗鬆了口氣。這一個月以來,崔平可沒少在暗中虐待恭嬪,若是恭嬪告訴給莊烴,莊烴鬧將起來,他縱有陸總管撐腰,也是討不了好的。
莊烴哭道:“母妃,您一定要撐下去……”
恭嬪說不出話,兩顆渾濁的淚滴從眼角滑落,也不知道這是後悔的淚還是含恨的淚。
莊烴叫了一會兒,見恭嬪沒有反應,便也不再說什麼了,只擦了擦眼淚站了起來,問崔平道:“崔公公,母妃這樣多久了?”
崔平垂首低眉說道:“回郡公爺,自從正月初十之後娘娘便不思飲食,出了正月更是連一粒米都吃不進去,每日只能進些蔘湯。”
莊烴皺眉點了點頭,他心裡如何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不思飲食,分明是他的父皇存心要恭嬪死,還特特選在這個時候,父皇他真夠狠夠絕!
莊烴心裡想什麼從表面上絕對看不出來,他擡頭看了躺在牀上和死人沒有什麼區別的恭嬪一眼,轉身便走出了錦棠宮。
崔平見莊烴如此絕情,心中自是倍加提防,一個對生身母親都能如此冷心薄情的人,他的可怕程度可想而知。
莊烴剛出錦棠宮,便問守門的小太監道:“這陣子公主可曾來過?”
小太監壓低聲音道:“回六殿下,公主來過幾次,都被擋在宮外不許進門,聽說皇上爲此還惱了公主,將公主禁足於西四宮房。”
“什麼,嫣兒被禁足了?”莊烴吃驚的低低問了一句,這個消息讓他委實想不到。這陣子莊嫣表現出來的沉穩成熟讓莊烴很吃驚也很歡喜,一個變聰明的妹妹會是多麼大的助力,莊烴再是清楚不過的。就象是大公主莊靈對於太子和莊煜的幫助一樣,莊烴也需要一個很有能力的妹妹支持自己。
小太監沒有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他能和莊烴說這些,已經是看了過去的情份了,這小太監從前打碎了一個杯子,原本應該受罰的,卻被當年才六歲的莊烴看到,莊烴爲他求了情,才讓他免了一頓板子,所以他才肯冒險告訴莊烴一點消息。
莊烴沉默不語,在錦棠宮外站了片刻就離開了。他直接去了御書房。
隆興帝聽說敬肅郡公求見,雙眉緊緊皺起,他現在完全不想看到莊烴這個不孝不悌的仵逆之子。只揮手喝道:“不見不見,叫他出宮。”
陸柄外出傳了隆興帝的口諭。莊烴似是已經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藍色素面荷包,對陸柄說道:“陸總管,請你替我向父皇回稟,就說莊烴知道錯了,只因父母在堂不敢行不孝之事,只得割發代首向父皇請罪,這裡是莊烴的頭髮,請陸總管代呈父皇駕前。”
陸柄心中一驚,眼光不由看向莊烴的頭髮,莊烴似是知道陸柄的猜疑,只解開頸下的飄帶,將赤金頭冠連同一個黑漆漆的髮髻一併拿了下來,原來他真將頭髮割去,只餘短短寸許長,連挽都挽不起來,只能以假髮髻遮掩一二。若是不細看自然看不出,可是真要是盯着仔細看,還是很容易就發現破綻的。
陸柄點了點頭,接過荷包回到御書房,向隆興帝如實回稟。隆興帝拿陸柄打開荷包,見裡面放的果然是黑黑的頭髮。隆興帝皺眉搖了搖頭,揮手道:“命他出宮準備大婚去吧。”
陸柄應了一聲,再次出門傳話,莊烴衝着御書房磕了三個響頭,口稱:“兒子明日大婚,將要成家立業,特在此叩謝父皇養育教導之恩。”磕完頭,莊烴站起來便向宮外走去。
御書房中,隆興帝看着那一荷包的頭髮沉默不語,陸柄進來之後,過了好一陣子,隆興帝都沉聲說道:“老六看上去怎麼樣?”
陸柄老老實實的回答道:“敬肅郡公看上去精神還不錯,身子好象比前些時候還略胖了些,說話也很正常。”
隆興帝點點頭,命陸柄將那荷包收起來,然後喃喃自語道:“陸柄,朕是不是太狠心了?”
陸柄心中咯噔一下,他忙躬身說道:“皇上,您可不能這麼說,老奴知道這手心手背都是肉,傷了誰您心裡都不好受。”
隆興帝點點頭道:“是啊,都是朕的兒女,傷了誰朕心裡都不好受。煜兒走了快一個月了,應該到鬼方了吧?”
陸柄這才暗暗鬆了口氣,睿郡王身在鬼方,不能時常在隆興帝面前出現,若然因此讓敬肅郡公鑽了空子那可就太不值得了。六皇子現在看着可憐,可想想他所做的事情,他今日的可憐全是由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實在不值得同情。而且用的手段還那麼下作,陸柄對莊烴極爲不齒。有他在隆興帝身邊,六皇子就別想能重得皇上的歡心。
“按行程算睿王爺初五就應該到鬼方了,老奴聽說那鬼方可比京城冷多了,也不知道睿王爺受不受的住!”陸柄憂心忡忡的說了一句。
隆興帝的思緒立刻被陸柄的話帶到那瘴氣瀰漫,遍地蛇蟲鼠蟻的鬼方。他沉聲嘆道:“煜兒受苦了!”
陸柄心有慼慼然的說道:“誰說不是呢,睿王爺身爲皇子之尊,卻甘願去受那瘴癧之苦,真上讓人萬分敬佩,老奴瞧着睿王爺這股勁兒,和皇上當年可是一模一樣的。”
隆興帝想起自己年輕時情形,臉上不由浮起來回味的微笑,是啊,當年他也風華正茂,與衛國公嚴信,靖國公季之慎,三人橫刀立馬,是何等的快意威風!
陸柄輕輕退到一旁,他知道回憶從前在沙場上的點點滴滴,是隆興帝最幸福的時光,隆興帝極爲享受這樣的快樂。
“無忌這陣子怎麼樣了?”想到好友,隆興帝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亡友的遺孤,便輕聲問了起來。
陸柄笑道:“自從皇上爲小王爺求了情,小王爺可是鬆快了不少。不過小王爺對自己要求極嚴,每日主動加了一個時辰的練功時間,老奴活了這大半輩子,就沒見過象小王爺這麼懂事上進又自律的好孩子。”
隆興帝嘆道:“無忌確實懂事,他越懂事,朕這心裡就越不好受,若是任安還在,如何會值得讓他的孩子這樣辛苦。當日任安曾對朕說過,他願意爲大燕獻出一生,只求他的孩子將來能平安幸福的活着,不必受他受過的苦。朕對不起任安啊!”
陸柄沉默了,季之慎也是他的好朋友,他也知道季之慎最大的心願是什麼只是終季之慎短短的一生,他都沒能實現自己的心願,甚至在死之後,他的心願都很難實現。陸柄知道忠勇郡王季無忌是隆興帝爲太子準備的兵馬大元帥,季無忌的一生,也會象他的父親那樣,一生征戰,再難有幾日清閒。
“陸柄,服侍朕更衣,換便服,朕要出宮去看看無忌。”隆興帝急急說了一句,便向西裡間走去。陸柄忙跟上去服侍隆興帝換上一襲赭石色緙絲織錦皮袍,腰間束了暗金色的緞帶,陸柄也換下自己身上的總管太監的衣裳,換上一套青灰色緞袍,主僕二人穿戴整齊之後便立刻出了御書房,由西便門出宮,直往忠勇郡王府而去。
陸柄經常到忠勇郡王府傳旨,是以王府的門子一見身着便服的陸柄,便都笑嘻嘻的上前請安。陸柄忙道:“小王爺可在府中?”
門子笑道:“在呢在呢,這會兒小王爺應該在演武場練功。”
陸柄看向隆興帝,隆興帝笑道:“不必驚動他們,朕悄悄進去瞧瞧……”
衆門子一聽陸柄身邊那位氣宇軒昂的爺竟然口稱“朕”,忙都跪了下來,也不敢大聲叫出來,只撲通撲通的磕頭。
隆興帝滿意的笑笑,看來忠勇郡王府的規矩很是不錯,這些門子很是懂禮守規矩。
“罷了,都起吧,不必向裡稟報。”隆興帝說完便邁步走進忠勇郡王府的大門。
因有君不入臣府的規矩,所以忠勇郡王府自開府之後已經六年了,隆興帝還是頭一次來此。陸柄來的次數可就多了,他快步走到隆興帝的身旁,笑着說道:“皇上,老奴爲您引路。”
隆興帝點點頭,主僕二人徑往無忌的演武場而去。
忠勇郡王府的演武場位於王府東側,佔地面積極大,足以同時容納數百人演武。隆興帝還沒走近演武場,便遠遠看到演武場上似有煙塵翻滾,間或會聽到一種叫好之聲。隆興帝遙指演武場的方向笑着問道:“陸柄,你說無忌現在正練什麼?”
陸柄笑道:“老奴猜小王爺正在練騎術與射術,除了閃電,別的馬兒再難掀起這樣的煙塵。”
隆興帝嗯了一聲,不由加快了腳步。聽到得得的馬蹄之聲,看到那翻騰的煙塵,隆興帝心中的熱血立刻被激盪起來。他直想快些到演武場去,也好縱馬馳騁彎弓射鵰好盡抒胸懷!
主僕二人飛快走到演武場,只見煙塵之中,一支利箭衝出直射向不遠處的標靶。看到這支射出的箭,隆興帝和陸柄不由都變了臉色,他們都是從沙場中歷練出來的,豈會看不出這一枝箭再難命中紅心。以無忌的箭術,這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