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碧以爲進昭陽殿的會是南平王妃,意料之外,來的是鄭三。
“太后說:‘擅入者死!’”
“那就死吧。”少年腳下不停,一直走進黑暗裡。光都打在他的背後,就彷彿披一身光彩。
這個人……還真是意料之外呢。阿碧有片刻的恍惚,她不喜歡鄭林,在太后的情人當中,清河王清貴,楊將軍英武,這位有什麼呢,脣紅齒白的顏色。嘗聞,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弛。何況這樣飛揚跋扈。
但是他擦身而過的時候,披風被風揚起,擦過她的鼻尖,讓她想起鳥的翅羽掠過風的聲音。
昭陽殿裡一聲尖叫——
“太后!”阿碧幾步進殿,手裡火摺子一閃——“滅、滅掉!”太后揮舞着雙手,長袖遮住面容。
阿碧一怔,火光登時就滅了。就聽得鄭林柔聲道:“眉娘……是我。”他聲音略沉,又喜作四聲,聽來就像是“媚娘”。
太后從喉嚨裡“咕嚕”一聲,臉仍然埋在袖中。阿碧默默退了出去。隱約聽得鄭林問:“眉娘、眉娘這是怎麼了?”
“欽兒……”太后恍惚道,“我看到欽兒了。”
“陛下已經大行。”鄭林說。
“我看到他了,就在那兒……那兒……”太后又尖叫一聲,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皇帝就站在那裡,門口,牆上,窗邊上,她眼睛聚焦的每個地方,有燈的地方,影子顫巍巍地,他就站在那裡。
蒼白着面孔,眼睛黑洞洞地看着她,他像是張了嘴,但是沒有聲音。鬼是發不出聲音的。就像是皮影戲。
然後血流了出來,像桃花染了白綾。
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執政十二年,她手底下不知道去了多少人命,有些只是一個名字,有些只是一個數字,也有的人,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嚥的氣,眼睛還瞪着,手在半空中,什麼也抓不住。
血濺在她的鞋上,她會說:“沒的髒了哀家的鞋。”
所以……便多殺一人,又算得了什麼呢。她不知道爲什麼他還在那裡,總在那裡,她甚至恍惚以爲自己看到了先帝,先帝也是一言不發,只是瞅着他,他是在責怪她,或者厲聲斥罵她——雖然她都聽不到。
她能看到他的怒火,他等着她呢——他在地下等着她呢。
是因爲……因爲天子有百神護佑的緣故麼。她這時候倒想起這個說法來。要說命格貴重,誰重得過天子,他就這麼死了,心有不甘,所以就是小鬼也不敢硬拉了去,留了他在這皇宮裡飄來蕩去麼?
身爲天子之母……她覺得她該硬氣一點,叫他滾——爲人之子的孝道他不懂麼?興許做了鬼就不講究這些了?她又疑心起來。
“眉娘不怕……”鄭郎的聲音倒是清清楚楚,他伸手攬住她的肩,太后哭了起來。
夜色這樣沉,她沒有擡頭。擡頭也看不見,眼睛裡蓄着星光的少年,脣角含着笑。一朵薔薇的豔色。
這時候知道怕了,他心不在焉地想,遲了——她當初殺念兒的時候怕嗎?
太后會下手毒死皇帝,即便對於鄭林,也是個意外——意外的驚喜。他原本不過盼着母子反目,皇帝被逼到牆角,自然會奮起反擊。而對於一個太后來說,自古以來最糟糕的下場,也不過是軟禁。
到那時候,他再一件一件把她的罪狀數給她聽,讓她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然而——
他以爲她不會怕,卻原來到底還是怕的。如今皇帝一死,幼主……啊哈,她真指望這麼個幼主壓陣?死期就在眼前了。可惜了不夠久——有時候,死亡反而是解脫。他反而指望着她再多活幾天。
活着……在恐懼中,在懊悔中,在絕望中,像他一樣。
“那裡什麼都沒有……眉娘是眼花了麼。”他聲音愈柔,“陛下已經大行了……”
“不、不……我看見、我看見了!”
“那……那也許是陛下掛念太后,不捨得走呢?”終於沒有忍住,一朵笑,如煙花綻放。
懷中人一抖:“鄭郎?”
“嗯?”也許是在黑暗裡,目不能視,於是別的感官就格外清楚,譬如聽覺與觸覺。
“陪我去瑤光寺小住罷?”寺裡有神佛看着,有高僧鎮着,鎮日的佛喧,木魚,是鬼魅所不敢近。
爲什麼是瑤光寺,卻不是永寧寺?鄭林仍然心不在焉地想,卻說道:“可是太后已經宣佈了陛下大行,跟着就是新君登基——”
新君登基,太后能不在場麼。
懷中人嘆息一聲,漸漸地不再言語了。
千里之外,安溪也嘆息了一聲。蠟丸送到手上的時候,時有親信在側,問道:“將軍何故嘆息?”
安溪沉吟片刻,方纔回答道:“建安王。”
“建安王?”
安溪把地圖遞給他看,那親信越看越驚,回過味來,一時脫口問:“……是建安王麼?”
安溪道:“我不知道。”
“那——”
“我就是想到他。”安溪說。
建安王——如今燕朝的宋王蕭南沒有見過安溪——興許見過,也沒有太在意,他叔父身邊有太多人需要他警惕和提防,安溪不過是個小人物。但是安溪是記得他的。那時候他不過十三四歲。
眉目是青澀的,青澀,恭謹,斯文守禮,你看不出他的鋒芒,也挑不出他的毛病。但是沒有人敢親近他——誰敢去挑戰帝王的猜忌之心呢——大約是因了這個緣故,氣質裡漸漸就滲出生人勿近的清冷來。
再後來……
建安王北上是在五年前的正月,水冷得刺骨,他記得皇帝當時愕然——沒有人想過他會逃。更多人覺得他會聯絡父親舊部發動政變,但是沒有人想過他會逃,還是帶着母親和未婚妻一起逃走。
去洛陽的人回來說燕主封他爲宋王,說起他的風采,萬人空巷,這些話,皇帝也是愛聽的,聽的時候微微笑的光。
他看得心驚。
蠟丸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他的面前,蠟丸裡的地圖也沒有署名,不知道爲什麼,他就是想起他。
興許是他。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誰知道呢。
也許是想南歸?梁園雖好,終非久留之地。然而歸——安溪嗤笑了一聲。他記得那個少年的聰明絕頂,他曾旁觀皇帝與他下棋,他總能下出三局兩負——你倒是猜猜,爲什麼不是三局三負呢。
猜不透,索性不猜。
親信問:“這地圖……不會是陷阱吧?”
安溪笑道:“如果是陷阱,就該換個法子送到我面前了。”
親信不知道換個法子是什麼法子,但是有了這張地圖,他的手有點抖,有了這張地圖——燕軍關卡設置、軍力分佈皆一目瞭然,他們這一路,豈能不勢如破竹?又問:“要告知汝陽縣公麼?”
汝陽縣公是元明修的爵號。
安溪微微笑道:“告訴他做什麼,倒是這個——”順手又遞過一卷絹書。
親信:……
安溪忍不住一笑,想必建安王也一早料到如此,所以分開備份。倒又隱隱可惜起來,如今陛下膝下諸子,竟無一人能及此人。
他隱隱有個念頭,竟不敢細想。
親信低頭細看絹書,額上登時冒出汗來,卻是駭更多過於驚:“將、將軍,這、這是真的麼?”
安溪笑道:“真不真有什麼要緊——拿去給汝陽縣公看吧。”
親信遲疑了一下:“……怕是無人敢信。”
安溪笑得十分安詳:“所以纔要交給汝陽縣公看啊,他總有法子令人信的。”
“……將軍英明。”親信擦了一把冷汗下去了。
安溪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雙手安在案几上,沉思。要說信,他也不見得全信。起初元明修入朝,皇帝得到消息,倒是想過趁虛而入,大舉北伐,但是羣臣皆諫,說前車之鑑,不可妄動傾國之兵。
什麼前車之鑑,無非是江南好日子過得久了,沒有人想打仗罷了——尤其這苦戰。自晉末以來,屢戰屢敗,而江南漸漸富庶,三五代一過,都習慣了江南溫軟,誰還惦記北伐——也就是皇帝了。
皇帝也在猶豫中,又有密報傳來,說燕帝駕崩。
這一下舉朝震驚,越發機不可失。有人建議說元明修這張牌得好好打。之前定的是清君側,如今看來,豈止是清君側!元明修也是孝文帝之後,血統比元明欽也不差什麼。元明欽有子尚幼,如何能擔當大任。
於是戰略目標轉爲護送汝陽縣公北上登基——人不須多,須勇;將不須高門,須智。
安溪自然知道朝中諸公不過是在糊弄皇帝。
太平日子過久了,都想着爭權奪利,軟玉溫香,沒有人想打仗——然而說出來的道理,卻是無可反駁。也就只有他這樣的人——他這樣出身寒門,渴望建功立業,擡高門第的人方纔走這條需要拼命的路。
他是挺身而出,主動請命。
皇帝雖然心有疑慮——他是棋待詔,雖然棋藝精湛,很得皇帝歡心,從前可沒有打過仗,然而想來不過費些財帛,這些年的安穩,江南要別的沒有,財帑卻是充裕的——也就讓他領軍一試了。
不想天上又掉了塊餡餅給他。
安溪低頭笑了一聲,吩咐下去:太后不慈,弒君鴆子,命全軍縞素,爲天子戴孝。請汝陽縣公打出旗號來——爲天子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