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白側躺在地上,曲起雙手護住頭部,手臂、背部和腿上都捱了不少打。
“住手!”門口不知是誰大喝一聲,“警察來了!”
窗外隱約有警笛響起。
暴風驟雨般的踢打終於停止,男人拉着賀雲指着陸白道:“你他媽給我小心點!”
說完一羣人擠過人羣匆匆離去。
民警到的時候,賀雲一行人早已帶着她的丈夫不知所蹤。警察問清事情經過,問及陸白要不要追究那些人的責任時,陸白給出了否定的答覆。
不知道爲什麼,當他看見民警的一身制服時,腦子裡竟然跳進一個人來,忽地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在醫院外對他說出的那些誅心的話。
他明知道唐軼是無辜的,卻還是把所有的怒火發泄在了他身上。這是報應,陸白心裡這樣覺得,而他,也相信報應。
當事人不願追究,警察也樂得省事,草草結了案就走了。
聞訊趕來的院長聽說事情始末過後,連批評帶安慰和陸白談了許久,直到陸白臉上露出疲態,才嘆息着離開了。
等到四周安靜下來,陸白耳朵裡仍嗡嗡作響。夜幕降臨,辦公室裡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霓虹燈偶爾閃爍着照亮屋子。
陸白靜靜地坐着,一直等到耳鳴退去,才終於開口輕輕地說了一句:“唐軼,對不起。”
賀雲的事情過後,醫院恢復了往日平靜而繁忙的狀態,陸白也只將全副身心投入到工作之中。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模樣,枯燥無味,毫無意義。
唯一有所變化的是,陸白髮現蔣家昌已經連續兩天沒有在醫院出現了。
直到三天後,蔣家昌的妻子病情惡化,醫院才終於聯繫上了他。
這天傍晚,蔣家昌行色匆匆趕來醫院,手裡提着一個大帆布包。在重症監護室裡,他緊握着妻子的手,在她耳邊低語:“沒關係,你很快就能好起來了。”
在他的眼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隱隱跳動。
他在醫院停留不過兩個小時,又匆匆離去。陸白只透過辦公室的窗戶看見蔣家昌略顯佝僂的背影。不同於以往的沉重和絕望,這一次,他的身上透出一股堅定。
陸白的心裡卻有種不祥的預感。
又過了兩天,醫院得到一個好消息,他們爲蔣家昌的妻子找到了合適的心源。
當醫院聯繫上蔣家昌時,他只是在電話裡同意醫院明天安排手術,並保證會趕來醫院交費和簽署手術同意書。
陸白不知道蔣家昌是怎麼籌到了錢,也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他爲何沒有回來陪伴妻子,只是隱隱覺得,這世間,怕又要多一出悲劇。
第二天中午,蔣家昌如約趕來。他頭上戴着棒球帽,整個人縮在衣服裡,簽完手術同意書之後就又不知所蹤。
正如陸白所預料的,蔣家昌走後不到一個小時,警察就來了醫院。
前來調查的警察都是陸白從未見過的,在他們掏出警官證的時候,陸白自己驚訝地發現,他似乎有些期盼面前的人會是唐軼。
哪怕知道他們從此以後只會是陌路人,他也希望能再看他一眼,親眼看到他平安健康。
警察向陸白詢問了有關蔣家昌的一些情況,在最後還提起了賀雲。
但陸白沒有問他們蔣家昌到底發生了什麼,因爲不管他做了什麼,這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警察得知蔣家昌來過醫院之後,交代他們如果再見到他就馬上報警。等警察面色凝重地離開之後,陸白又迎來了一位讓他有些意外的客人。
唐琿坐在辦公室裡,手裡捧着個筆記本,一臉探究地看着陸白,道:“剛剛警察是不是來過了?他們問了什麼問題?給我講講蔣家昌的情況唄。”
陸白小小地驚訝了一下,他沒料到唐琿竟然已經瞭解了這麼多的情況。他沒急着回答,反問道:“你知道些什麼?”
唐琿露出一個狡黠的笑,道:“不錯嘛,會套我的話了。告訴你也沒什麼,不過你真的不知道嗎?這個叫蔣家昌的人綁架了一個叫賀雲的女人,聽說那個賀雲在你們醫院出現過。”
唐琿把目光投向陸白臉上還未消退的淤青。
陸白微微側頭,把傷痕擋在唐琿的視線之外,道:“是,來醫院鬧過一陣。”
唐琿仔細打量着陸白臉上的神色,疑惑道:“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
陸白微怔,隨即笑了笑道:“只是在醫院看過的人和事多了,有些事情也就沒什麼好驚訝的了。”
唐琿好笑道:“你這話說得,感覺跟看破紅塵了似的。現在我分享了我的信息,你也該給我透露一點內幕消息了吧?”
陸白看着唐琿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那裡面有着對某件事物的渴求。
沉吟了一會兒,陸白卻道:“在此之前,我想問問你,爲什麼要報道這件事?”
唐琿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道:“當然是因爲我是記者啊,這是我的工作。”
陸白點點頭,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又道:“那我換個說法,你爲什麼要當記者?”
唐琿收斂了笑容,神色慢慢變得嚴肅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道:“真相,我想要看到事情的真相。這個社會很複雜,組成這個社會的人也很複雜,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帶着面具,更不用說在這個大泥潭底下所掩藏的污垢和黑暗。我想要看到這個泥潭深處的樣子,無論是醜陋的還是美好的,我都想做一個清醒的人,不想被假象矇蔽雙眼。”
似乎是被唐琿的話所觸動,陸白也變得嚴肅,道:“哪怕這個真相會讓人難以接受,會給你帶來痛苦?”
唐琿目光中帶着無畏和堅決,點了點頭。
陸白垂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那麼,你想知道關於蔣家昌的什麼真相呢?”
“他爲什麼會這樣做。”唐琿立刻道,“我知道他綁架賀雲是爲了要贖金給他妻子做手術,我更好奇的是,他爲什麼會選擇賀雲,又是什麼讓一個深愛妻子的善良的男人轉而變成一個綁架犯。”
“你追求的真相和別人的不大一樣。”陸白聲音沉靜,此刻他與唐琿之間的對話不像是採訪,也不像是朋友之間簡單的交談,而是像對手,試圖看透對方的心。
唐琿直直地盯着陸白,道:“是,很多人可能只會去調查是誰綁架了賀雲,爲什麼綁架她,怎麼綁架的她。可我更關心犯罪者的內心,我想知道是什麼促使了他們的轉變,我想知道,這個充滿了陰謀和傷害的社會,到底是怎麼形成的。
“而且,或許不只是犯罪者,我對很多人都感興趣,就比如說你,我很好奇是怎樣的經歷造就了現在的你。此時此刻,你的心裡在想什麼。在那個秘密的角落裡,光明和黑暗,是以怎樣的比例存在。”
陸白輕聲笑道:“我覺得你更適合當警察。”
“也許吧,”唐琿依舊正色道,“但我們家裡已經有兩個警察了,他們要做的是驅逐黑暗,那我,不如就做那個將黑暗和它產生的根源揭示給大家看的人。”
“驅逐黑暗?”陸白有些不屑道:“這個社會的黑暗是多少人心的陰暗醜惡積澱而成的,就好像下水道里的污垢,永遠無法徹底消除。只要還有人,就總會有新的黑暗產生。”
“是。”唐琿道,“可只要有新的黑暗產生,就會有源源不斷的驅逐黑暗的人。哪怕這個過程需要他們付出生命,他們中的大多數也都從未想過回頭。”
這話讓陸白身子猛然一震,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道:“那在你眼裡,唐軼是這樣的人嗎?”
唐琿的臉上意外地現出有些落寞的神色,道:“我覺得他會是,可我又不希望他是。”
陸白明白唐琿的意思,這是因爲親情,誰也不希望自己的親人每天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陸白,”唐琿忽然喊道,“唐軼是個很內斂的人,很多時候他會選擇把感情隱藏起來,同時也把痛苦隱藏起來。就連對我,他也很少袒露自己的心跡。我想你也感覺到了,他……喜歡你。”
唐琿有些艱難地吐出後面幾個字,好一會兒才繼續道:“我父母無法接受這件事,所以他纔會搬出去一個人住。當他覺得自己給別人帶來困擾和麻煩時,他就會盡量把自己圈在自己的世界裡。我雖然平時愛欺負他,可他是我的哥哥,我很愛他,無論他是怎樣的人,我都會接受。”
說到這兒,唐琿停了下來,目光灼灼地看着陸白,似乎是在留意陸白的神色變化。但看到陸白目光平靜淡然,又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有些失落道:“既然說到這兒,我想懇求你,如果……如果哪天我哥向你表白,你可以不喜歡他,也可以拒絕他,但是不要傷害他。否則,他會把自己困死的。”
陸白避開了她的目光,這樣的直率和坦誠,讓陸白心裡無端涌起一陣愧疚。他張口想要答應她,但話到嘴邊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晚了,已經晚了,那些傷人的話,早就已經在唐軼心裡劃下傷口。
到最後,陸白只能沉默着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