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天和坐在辦公室裡, 每隔幾分鐘就瞟一眼桌上的手機。手機旁邊新開封的一整盒香菸只剩下了一半,整間屋子充斥着濃重的煙味兒,但陸天和渾然不覺。
桌上開了一盞小檯燈, 屋子裡燈光昏暗, 陸天和感覺渾身疲憊, 但毫無睡意, 如同一隻飢寒交迫卻十分警醒的野狼。
手機裡的時間變成了凌晨一點, 在即將變爲一點零一分的時候,手機陡然震動起來。陸天和嚇了一跳,有些慌亂地接起電話, 他甚至沒來得及看來電號碼。
“喂?”陸天和放低了聲音,小心翼翼道。
“陸天和你個王八蛋!”電話裡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氣息急促, 似乎還因爲傷痛偶爾嘶嘶吸冷氣, “你敢把事情做絕,就別怪老子無義!”
“嘟嘟——”電話那頭再沒了別的聲響, 陸天和渾身僵硬,手機掉到地板的毛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房間裡開足了暖氣,但他感覺從頭到腳冰冷一片,似乎有寒風從後頸灌入全身。但他很快咧開嘴笑了笑, 嘴裡喃喃道:“看來, 真是天意。”
陸白模模糊糊正做着光怪陸離的夢, 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讓他猛然驚醒。來電顯示上是一個陌生號碼, 陸白隱約有種預感知道是誰, 他瞬間清醒,接通了電話。
陸天和蒼老而疲憊的聲音傳來, 但語氣裡有不容置疑的堅定:“小秋,記住,你什麼都不知道。”
陸白只來得及張開嘴,一個“爸”字喊了半聲,對方就已經掛斷了電話,再次撥過去時,對面一直無人接聽。
他翻身下牀,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衝下樓去,上了車之後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往哪兒去。陸天和住在哪兒,他的公司地址,自己全不知道,也未曾關心過。
他不由得惱怒地捶打着方向盤,但很快,他又冷靜下來,發動車子朝醫院去了。
第二天早上,陸白如常去醫院上班,大約十點鐘的時候,走廊裡一陣輕微的喧鬧,隨後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了,一個護士走了進來,惶恐地看了一眼陸白,立刻轉身出去了。
緊跟着進來的,是兩個穿着制服的警察,陸白以前見過一兩次,覺得有些眼熟。其中一個警察把身後一個小個子男人拉出來,指着陸白問道:“是他嗎?”
陸白沒見過他,但見對方臉上有新傷,腫着一隻眼睛斜着打量了他好幾眼,終於點點頭,道:“就是他。”
另一個警察便對陸白道:“請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
門口圍觀的人左推右擠地想看看是哪個醫生被抓,李主任擠開人羣走了進來,看見陸白正要被帶走,忙攔住了,道:“警察同志,發生什麼事了?”
警察沒有答話,只是伸手輕輕推了推陸白,道:“走吧。”
陸白扭頭衝李主任笑了笑,道:“沒事兒,只是協助調查而已。”
話音剛落,耳邊傳來一聲嗤笑。陸白扭頭,發現小個子正面露冷笑看着自己,也衝他笑了笑。
小個子面色一僵,縮在一個警察後頭,故意拉開了和陸白的距離。他不知道爲什麼,對方的笑明明看起來純良無害,卻讓他脊背生寒。
陸白一路被帶到了公安局的審訊室裡,雖然沒有給他上手銬,但有一個小警察一直守在門邊。
審訊室裡很暗,只有頭頂的一盞白熾燈在陸白周邊灑下一片亮光。
沒多久,門打開了,走進來的是陸白的熟人。
趙寒山示意門邊的小警察先出去,隨後把門關上,坐在了陸白對面,一邊打開手裡的筆記本,一邊道:“你看起來很平靜。”
陸白稍稍坐直了身體,淡淡道:“在這裡,慌亂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趙寒山點點頭,眼中和語氣裡不帶絲毫感情色彩,放佛陸白只是他認識的一個陌生人:“你好像也一點不意外。”
陸白道:“你好像也不意外。”
趙寒山挑了挑眉毛,道:“既然你也猜到了,那我就直接問你了,知道你爲什麼被帶來這裡嗎?”
陸白搖頭:“不知道。”
趙寒山輕笑了一聲,道:“好,那我就先跟你說說。你的父親,是叫陸天和嗎?”
“是。”
大約是有些驚訝於陸白的乾脆,趙寒山頓了頓,才繼續道:“對他買、兇殺人這件事,你知道多少?”
陸白輕輕皺了皺眉頭,想來小個子臉上的傷是他僱人做的了。
趙寒山用筆頭敲了敲桌面,示意陸白專心。
陸白回過神來,面色平靜道:“不知道,他沒有說起過。”
“可我說到這件事的時候你也一點不意外。”
“不是不意外,只是不在乎而已。”陸白右手的拇指在左手拇指上敲了兩下,道,“我很小的時候他就離開了,很多年沒見,也沒什麼感情。最近才見了兩面。”
“是嗎?”趙寒山對這個說法表示懷疑,道,“可正是這個最近才見了兩面的父親,爲了替你掩蓋罪行,不惜買、兇殺人。”
陸白抿了抿嘴脣,喉頭動了動,笑道:“替我掩蓋罪行?我犯了什麼罪?”
趙寒山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陸白看了幾秒鐘,在這幾秒鐘內,陸白髮現他的目光裡似乎帶着利劍,能夠破開自己所有的僞裝。
他放鬆身體,背靠在狹窄的椅子上,定了定心神。
趙寒山嘴角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道:“你不知道?”
陸白搖了搖頭。
對方並不意外他的回答,只是默默地從筆記本下面拿出一疊透明塑料密封袋,袋子裡幾張照片。
趙寒山把照片正對着陸白一一排列開,道:“這上面的人,認識嗎?”
陸白探出身子去看,發現照片拍得並不十分清晰,因爲開了閃光燈的緣故,照片都是中間明亮,四周昏暗,隱約看得見飄飛的毛毛雨。
照片上的男人正把一個人拖進一輛黑色大衆轎車的後備箱。這個男人陸白覺得眼熟,但又覺得陌生。他再次搖頭,道:“不認識。”
照片上的人沒有正臉,只有在兜帽底下露出的一點鼻尖的側臉或是口罩上方露出的一隻眼睛,只憑身形,他確實無法認出來。
他唯一能確定的一件事就是,照片上的人不是自己。這個發現在陸白心裡瞬間掀起狂瀾,隨之而來的是一團團的迷霧。而在這迷霧之後,則是靠近真相和答案的抑制不住的欣喜。
在趙寒山看不見的桌下,陸白的雙手在微微顫抖,但他努力不讓這些情緒在自己的臉上顯露出來。
趙寒山用食指點了點照片,道:“可有人說,這上面的人是你。”
陸白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情,道:“是今天來醫院認人的那個?那他視力可真好,這照片里根本沒有路燈,拍照還得開閃光,裡面的人捂得嚴嚴實實,他是怎麼認出來是我的?”
“他說你摘下過口罩,他看見了你的正臉,但沒來得及拍下來。”
“是嗎?”陸白似笑非笑地看着趙寒山,臉上的表情分明是:他說你竟然就信?
趙寒山似乎也覺得這個說法站不住腳,俯過身來靠近了陸白道:“也許他說謊了,也許沒說。可是,如果這個人不是你,爲什麼你爸會想要殺了他?”
陸白攤開手,道:“我只大概聽說過好像因爲什麼事,這個人向我爸勒索錢財,而且貪心不足。”
“那爲什麼你爸甘心付給他這一筆鉅款?”
“這是他的事,我怎麼知道。”陸白眼中沒有半點情緒。
“哼,”趙寒山冷笑一聲,道,“那麼,如果照片裡的人不是你,那麼你爸就是因爲一個誤會而面臨牢獄之災,對此你也無動於衷嗎?”
陸白冰山似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裂痕,趙寒山灼灼的目光此刻對他來說猶如懲戒的鞭子一般抽打在他的身上。
是的,僅僅是因爲一個他一直堅信的誤會,一次傷人傷己的氣話,那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將要被鎖進那個牢籠。
陸白的反應讓趙寒山很滿意,他的防禦正在慢慢被打破,只要自己再進一步,也許就能挖出他內心的秘密,也許就能破掉那個困擾自己整整三年的案子。
但陸白註定要讓他失望了,因爲對方又重新坦然面對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緩緩說道:“照片裡的人確實不是我,至於我和我爸之間的事,這應該和你沒有關係了吧。”
趙寒山定定地盯着陸白看了半晌,想從他的每一點微表情裡找出他說謊的證據,但他沒能找到。
“是不是你我們會調查清楚的,真相遲早會大白。”趙寒山收起照片,站起身來最後說了一句。
“是啊,真相遲早會大白。”陸白喃喃着,附和了一句。
趙寒山伸手準備拉開門,門卻“砰——”地一聲被撞開了,迫使他不得不退後幾步躲開,隨即一臉怒意地盯着進來的人。
唐軼應該是跑着過來的,鼻尖沁出了汗水,正喘着粗氣。
陸白在看見他的一瞬間就怔住了,身子僵硬得如同雪地裡的冰雕。即使如今事情看起來有了轉機,可他仍然沒有做好在這裡與唐軼相見的準備。
他有些心虛地避開了唐軼的目光。
唐軼轉而扭頭對趙寒山道:“趙隊,這裡面一定是有什麼誤會。陸白不可能是殺人兇手。”
陸白低下頭,努力不讓自己在聽到這句話時的複雜心緒表現在臉上。
趙寒山語氣冰冷,道:“是不是誤會,我會調查清楚。這個案子你應該避嫌,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