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總要有兩良師益友,纔不至於滿腹心事無處說。
身居高位的柳本球很幸運,他有個情如父子的老師,還有個親若兄弟的同學。老師是他仕途的領路人,手把手地教他如此在官場上立足,老同學是他情感的垃圾桶,經常傾聽他那些無處述說的煩惱。
盛夏的夜晚,月光皎潔。
掛着象徵着權力的00001號車沿着風景如畫的廬山而上,駛進一幢掩藏在參天古樹間的別墅裡,猶豫不決的柳書記來了找他在這避暑的老師。胡大副主席日子過得滋潤啊,一個比芝麻官還小的縣政協退休副主席,冬天坐着徒孫的專機去夏威夷、海南過冬,夏天來學生地盤上避暑,享受的待遇堪比國家領導人。
用他本人的話來說,那叫他胡大校長有本事,教出一幫比他更有能耐的徒子徒孫。用他老上司蔡主任的話來說,那便是胡大賴子命好,撿到一幫尊師重道的山裡伢子當學生。
不管是他說還是別人說,誰也不能否認傳統在城市裡斷裂了,但在某些邊遠的山區依然得到了傳承。老胡以前把學生當成自家子弟,有天分的悉心教導、提攜,沒天分的也耐心教育,雖說沒教出幾個大學生,也教會了學生感恩。要說幸運,也只能說有他恪守身正爲範在前,纔有後來徒子徒孫們的無聲效仿。
用他老家的老話說,那便是檐前水,點點滴滴滴舊處,意思是伢子、妹子們喜歡跟樣,老師、父母、同學都是他們最容易學習的榜樣,跟好學好、跟壞學壞。
聽說老上司來了,本想下山去見一見的胡副主席接到學生的電話後,裝作不知道老領導來了這回事。他是傳統的山裡人,信奉的是親疏間密那一套,學生是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學生,老領導不過是以前較爲器重他的人,這一點在他心裡分得很清楚。
老師和老學生兩人,在儘量保持着半個世紀前原貌的書房裡坐下,胡副主席聽完了學生的苦惱,也跟着沉吟不決。不是他不想替學生解惑,而是他對如此層次的困局無能爲力。要嚴格論起來,他的仕途甚至稱不上仕途,用他老領導的話來說,官不至縣/委書記其實都是吏,因爲不曾執掌過決人前途甚至是斷人生死的權柄。
沉默着喝完一杯茶,精神很好的胡副主席纔不確定道:“本球,你們的層次太高,我沒經歷過。如果你想問我,我的看法僅供參考,最後還是要你自己去判斷”。
“嗯”,拿不定主意的柳書記給老師點了根菸,安靜得等着老師替自己分析。這些事是不可對人說的,連妻子都不能說,跟旁人說會授人以柄,跟妻女說則是徒增她們的煩惱。比如有呼聲很高的實力派來拉攏過他,給他封過官許過願,只需他說服女婿去爲對方造政績。
“我們以前講的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只適用於我們那個層次的官場,可能不太適合你們這個層次。到了你們這個層次,物質根本不重要了,要送也只是按例表示個心意。”
柳書記默默點頭,以前他當副局長、縣長、書記甚至是副市長時都要年節時去拜碼頭,都要給領導們上點貢,那是慣例也是規矩。千里爲官只爲吃穿太庸俗,但領導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他們也要養家餬口要照顧親戚朋友,靠那點死工資夠幹嘛?
到後來,他升到了副部級還入了常,再去更大的首長那拜望時,雖然也要進貢,但彼此都知道那僅是個禮儀。送再多的錢物,如果入不了人家的法眼也是白搭。除非對方當官只是爲了吃穿,可那樣的領導,也同樣入不了想建功立業的柳書記法眼,不會想着追隨人家。
“那就問題來了,領導不在乎你送多送少,那他在乎什麼呢?
感情?
有這個成分,但以你平時的爲人處世,應該跟領導感情還好。
剩下的就是看本事了,你跟老蔡都是想做事也能做事的人,跟的領導也是想做事的領導。所以吧,我覺得只要你好好做事,表示了你想進步,如果有機會的話,領導會優先考慮的。
當然,如果沒有機會,或是領導有其他意圖,你即使是去跑可能也是白跑。到了你們這個層次的大領導,都是極有主見的人,很難感情用事。”
旁觀者清,雖然層次不同了,但道理是相通的。可身在局中的柳書記,即使知道老師說得在理,又如何真正能放得下?
老學生的坦誠,老老師也附和:“看人挑擔不累人,挑擔累死人,世上的事哪有我講的這麼簡單?”
頓了一頓,胡老師卻又道:“本球,我覺得家明在這一點做得蠻好,做什麼事都拿得起放得下。
你看吧,他以前搞小公司的時候,講是放手讓王賢成去管,其實都是他拿主意,即使是雞毛大的事王賢成還去問他。可他做大了之後,講放手就真的放手了,一心去教他的書,反而把事業做得越來越大”。
也是,柳本球也很佩服女婿這一點,創立了利方而且知道如何經營卻放手給外人,結果利方成了科技巨頭;創立了漢華,開始好象還管事,現在也完全放手了,只管着戰略上的方向問題,結果漢華幾乎壟斷了全球高端手機市場,市值都快4000億美金了。
可感嘆完了,柳本球又知道問題出在哪。家明做的是企業,手裡的股票就是他的資本,不管手下人如何能幹,其實都是替他的事業添磚加瓦;而自己是從政的,即使再能幹,想往上面爬得領導欣賞。換而言之,家明的前途是靠他和他的部下共同奮鬥,而自己是前途捏在人家手裡頭。
“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老師?”
胡老師的意思是他自己沒到那層次,無法給這個老學生意見,只能從李家明的做法去揣度。
“我的意思是如果把一個企業比做一個國家,國家大了就要象家明那樣學會放手,給部下們一個充分展示才能的機會。咦,他以前講什麼來的?
舞臺,對,舞臺。大家都有表演慾,都想演一出大戲,要是他一個人總是站在舞臺中央,其餘的人即使不另謀高就也會越來越懈怠。換成你們這個層次的領導,我估計也差不多,他想建功立業就要靠手下人出力,否則他本人再厲害又能如何?”
前來尋求局外人建議的柳本球默然,老師說的與老領導說的意思差不多,還是一動不如一靜,坐等上級領導的決心或機會。左思右量之後,信任老師的柳本球輕輕說出那件事,小聲道:“老師,那如果?”
如果領導只顧着自己表演,那就是第二個諸葛亮,再有本事也會被活活累死。也不對,胡老師又搖了搖頭,複述徒孫的原話道:“那將是這個國家的不幸,又要回到太祖時代的追求形式感與大場面。”
正爲功名失去冷靜的柳本球悚然一驚,治國又不是搞宣傳,最重要是務實!一驚之下,柳本球不禁擦了把冷汗,他是走過太祖時代的人,知道那些形勢感意味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