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灑在一片亭臺樓閣之上如霜。
一陣夜風吹來,亭臺樓閣之間的竹叢搖曳,片片黃葉飄飛,在雪白的燈光映襯之下,顯得有幾分詭異。如果不是廳堂里人聲鼎沸,庭院間有頑童笑鬧,這一片亭臺樓閣象鬼片裡的場景,多於象一個家族的祠堂。
過年了,跟祖宗菩薩一起吃團年飯,這是山裡的規矩。以前大家沒條件,都是各家各戶給祖宗上柱香,然後在堂屋裡吃團年飯。現在經濟條件好了,古老的風俗又得到了傳承,銀子灘遊家這幾年一擺就是幾十桌,從祠堂外一直襬到外面的空地上,圖的就是個熱鬧。
黃泥坪李家也一樣,自從這祠堂修好後,大年三十必定要在祖廳裡吃團年飯。天是冷了點,但把大門關上,多生幾個火盆,祖廳裡也溫暖如春。
只是以前在這吃年飯的鄧灝一家不在,他們過完小年就回了粵東;黃國慶一家也不在,他們也是過完小年就走了。那兩家估計以後也不會再來吃年飯了,這多少讓二嬸有些難以釋懷。
其實這也是好事,男子人就應該撐門頂戶,大過年的縮在岳家過年象什麼樣子?
與往年一樣,長房長伯領着大家給祖宗上香、敬酒、敬飯,然後按長幼尊卑落座吃飯。祖宗在上,再大的長輩也是後世子孫,沒那個資格讓小輩們敬酒,因此喜歡喝幾杯的叔伯們都自斟自飲。
吃完了飯,嫂嫂們帶着孩子們將衛生收拾好,男人們則去廂房裡喝茶、對賬、順帶守歲。李家的祠堂大,樓上給了村上的孩子們當補習學校,樓下的廂房都裝修得古香古色,方便有紅白喜事時待客。
上次大伯他們去美國參加四哥的畢業典禮時,看到他屋裡有壁爐,覺得漂亮又舒服。回來後,經過大伯一比劃,幾個出身泥瓦匠的叔伯們,也在祠堂的廂房裡做了壁爐。效果非常好,不但暖和而且氣派,估摸着過完年,那七幢小洋樓也會裝。
男人們在談正事,女人們收拾完衛生,也坐在對面的廂房裡聊天,任由孩子們到處亂跑。
家族大了,這一幫女人們的文化、出身各不相同,嬸嬸們還能聊到一塊,喬橋和她那幾個妯娌哪能聊到一起?而且她也覺得妯娌們俗氣,話裡話外都是在顯擺各自老公、或是恨老公不爭氣,比如那個穿金戴銀的楊麗麗,就總是抱怨大狗伢不會讀書、沒文化,卻不想如果他會讀書,能跟她結婚生女?還有她們骨子裡的奴性,也讓喬橋難以跟她們相處融洽,張口閉嘴都是哪個領導器重、欣賞她們老公,彷彿什麼領導是她們老公的主子一般。
倒是不太說話,坐在一邊織毛衣的遊小紅,很讓喬橋佩服。常委副縣長在這山裡面,也算是不得了的大官,可回到家裡不帶一絲官氣,說起話來也輕聲細語。可喬橋有點想不通,這樣一個內斂而且當領導的女人,明知道老人家跟年輕人思想觀念不同,爲什麼還去傳那種小話?
想不通。
喝了一杯茶,馬路上傳來一陣引擎聲,愛車的喬橋一聽就知道是越野車,應該是贛省自產的那種皮卡車。沒兩分鐘,就聽到外面的腳步聲,不用猜都知道李小蘭來了。正在抱怨大狗伢不是的楊麗麗,一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立即閉上了嘴巴。這大姑子可不好惹,連大房裡最有出息的毛砣都怕她,要是讓她聽到自己在說大狗伢,非得讓她臭罵一頓。
要說起來,她也對大狗伢沒什麼不滿意,爲人粗魯、喜歡打架是不假,但賺的錢都拿回了家,不賭不嫖。她說那些話,只是爲了巴結巴結兩位嫂子,以後兩個當大官的堂兄多照顧照顧大狗伢。
剛在自己家吃完年飯的李小蘭沒進來,徑直去了叔伯們議事的廂房,她跟其他姐妹不同,屋裡店、廠子都有股份。話語權肯定沒有,但知情權肯定有,眼看着家明那幾億美元要投到廠裡來,她哪能不來關心關心?
當然,送她來的大毛伢跟毛伢兩兄弟,也徑直去了嬸嬸們那拍馬屁。
粗豪的李小蘭進了溫暖的廂房,將坐在壁爐邊的細狗伢提起來,自己挨着正喝茶的毛砣坐下。被拎起來的細狗伢只好另外找凳子,這屋場裡兩個大姐頭,他是哪個都不敢招惹。
“小蘭,明年要開新廠,今年不分紅,曉得了不?”
“哦”
“剛纔家明講,他們都在外頭,屋裡照顧不到。這次他借出來的錢,不折股份算是借給大家的,你跟軍伢、大狗伢另外佔三股,有意見不?”
李小蘭大喜,連忙道:“行行,這有沒什麼事講?”
管賬的李傳健通報完,將賬本收好,例行公事的報賬也就算結束了。至於廠子、公司具體怎麼經營,那都是李傳林的事,只要每個月給替大家管賬的李傳健一份財務報表就行。
見叔伯們說完了,晚上喝了兩杯酒的李家明,也想趁着這機會說說家族基金會的事。
親無三代,族有萬年,這是古訓。
本來去年的時候,李家明就想成立一個家族基金會,但在外工作的大哥、二哥沒回來,他父親又不太樂意,只好作罷。現在男丁們都在,他父親也拐過那彎來了,那就當着祖宗的面把這事商量一下。
可未曾想,李家明剛啓一個頭,坐在八仙桌邊的傳猛伯擺手打斷。
“家明,你的好意,我們都曉得,但不能這麼辦。你借錢給大家搞公司,大家就念了你的情,這事真不行。兒大分家,樹大分叉,各人的子孫是各人的,哪有讓你來扶養的道理?”
“傳猛伯,不是扶養,我的意思是”。
話說到一半,李家明突然明白過來,不管自己如何解釋,家族基金的本質還是替兄弟們扶養子孫。叔伯們可以借自己的錢做生意,但絕對不可能讓自己幫他們扶養後輩子孫,因爲這事關男人的臉面。
坐在李傳健後面的李家義猶豫了一下,勸說道:“傳猛伯,要不這樣吧,我們每戶出一筆錢,共同成立一個基金會?誰也看不到幾十年、上百年後的事,有這麼一個基金會,總能讓後世子孫多點保障。”
好象是有點道理,可剛坐下沒兩分鐘的李小蘭捅了一下大狗伢,這愣貨立即扔了一句過來。
“耶耶、幾個叔叔,要同意就你們同意,我的崽女不要。我沾家明的光,那是因爲我跟他是兄弟,我的子孫可跟他沒這麼親。”
蠢貨!
李家仁兄弟心裡很不滿,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世事如何變幻,誰能看得清?有一個註冊在國外的家族基金,那就是對所有人都多一重保險!
“毛砣,你覺得我講的有理嗎?”
有理,毛砣也認爲有理,但照樣跟大狗伢站一邊。
“家仁哥哥,我覺得大狗講的也有道理,沾兄弟的光沒問題,但不能讓子孫也來沾光。我前兩日還跟桂妹講,等我們兩兄妹以後過世了,財產不留給子女,建一個家族基金,照顧我們兄妹的子孫。
爭氣的,基金會就幫他們起家;不爭氣的,也莫餓死了他們。錢這東西,留多了給子女,純粹是害他們。”
這兄弟要的,大狗伢一巴掌扇在老弟肩膀上,衝自己親弟弟道:“細狗,要不我們兩兄弟也搞一個?你錢少些,我吃點虧,誰喊你是我親老弟。”
“不來,你能吃虧,嫂嫂能吃虧?”
“不來就算,大姐,我們的錢差不多,要不我們搞一個?”
“蠢貨,毛崽姓王!”
這四姐弟一鬧,不甘心的李家仁兄弟看向李家明,可他卻爲難起來。大家心裡怎麼想的,他心裡非常清楚,叔伯們是丟不起那面子,而大狗伢三兄弟加上不吱聲的軍伢哥哥是真不願意。
毛砣的生意做得很大,尤其是他跟細狗、龍伢他們合夥搞的遊戲網站,稱之爲日進斗金都不爲過。這傢伙做人也仁厚,拉扯着他們那一房的兄弟姐妹,經濟實力比自己肯定比不上,但比大伯他們那一房強太多。大哥說是每戶出一筆錢,但那筆錢不可能趴在銀行裡,還不是要投資出去?讓誰去投資?不是自己就是他,幫三哥、四哥,他沒有問題;但想讓他來幫從小不和的大哥、二哥,那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即使自己主動攬過投資的事,毛砣和細狗伢也照樣不會同意。如果他願意沾自己的光,當初就不會開網吧賺了錢後,立即來找自己劃分股權。細狗伢也一樣,自己送給他的股份會先拿着,可等他參與了的遊戲網站一成功,轉手就把自己送他的股份給了姐妹們當嫁妝,還不是想靠他自己而不是靠兄長?
自己對他們的十年耳提面命,讓這兩傢伙早學會了自強、自立。除非迫不得已,自己這兩個兄弟是絕對不會想成爲別人的附庸,哪怕這個‘別人’是他們的親兄弟。
那就算了,大房裡的兄弟們不參與,自己這基金會做得也沒意思,李家明只好無奈道:“算了,這事當我沒講過。”
李家仁兄弟也只好作罷,眼睜睜地看着一個替子女謀利的機會沒了。
見這兩兄弟悻悻不平,以前沒少揍過他們的李小蘭就覺得痛快,起身道:“沒事了吧?家明,我尋你有事。”
“講”
“出去講”。
她找自己能有什麼好事?李家明連忙堵她的嘴道:“先講好來,我那些事你出不了力,讓你投資就是對別人不公平。
“放屁!我有錢多,不會投到忠華、毛砣那去?不是我講你,不帶自己人發財,反而成天帶着外人發財?”
看樣子應該是別的事,李家明笑着起身,由着這位堂姐刺自己幾句。敢這麼說自己的兄弟姐妹裡,現在也就只剩下她和大姐了,連紅英嬸嬸她們都有點敬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