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晚未黑時,由李家明父親請客、四叔買菜的晚飯終於端上了桌,除了板栗燉雞被幾個小的吃完了外,大魚大肉應有盡有。
錢是人的膽,李家明父親本來就不是小氣的人,現在能賺活錢了,也就不在乎老弟花的錢多。等四弟買完菜回來,李傳林就叫上了李傳祖一家三口、還有紅英嬸、蓮香嬸她們兩家。
在家的七家人擠坐成兩大圓桌,坐在有些破舊但很整潔的堂屋裡,吃完了四叔買來的十幾斤肉、七八斤魚、還有其它菜餚和兩瓶散裝酒。平時裡緊巴巴的大家,可算是好好地打了個牙祭,連平時總把‘節儉‘放在嘴邊上的大伯,都將褲帶鬆了又鬆。若是傳猛伯、傳宗叔他們也在家,黃泥坪李家這就算是提前過中秋節、吃團圓飯了。
吃完了飯,大姐和二姐、三姐她們給大家端上茶,喝得紅光滿面的李傳林拉着四弟進了睡房,從身上拿出一小沓面額不等的錢,自己留出回縣裡的路費,其餘的全部遞給他。
“老四,身上就這點錢了,少了就算二哥借你的,下次有錢了再還。”
這怎麼使的?李傳田連忙擺手道:“三哥,這就見外了啊,我在你山上砍樹做屋,你可沒跟我算一分錢的。”
“什麼話?你那是做屋,我這是請客吃飯!”
“三哥,那當初我去打工時,你和二哥給我湊了三百塊錢路費。後來我還你們的錢,你們又爲什麼不要?”
“那不同,你那是奔前程,當哥哥的當然要幫一把!”
聽到房間裡的爭執,一直在外面聽動靜的二嬸走了進來,將李傳林手裡的錢推回去,幫腔道:“老三,你還欠着賬,老四現在賺錢比你容易,你跟他計較什麼?
倒是你,即使明年還清了賬,也不能再窩在家裡了,得去外面賺錢。家德都說家明聰明,嘖嘖嘖,剛讀五年級就做得出全縣數學競爭的卷子,還能考三個滿分,以後肯定能考上大學,文妹看樣子也不會差到哪去。
你要是現在不抓緊,將來要供兩個人讀書,會讓你晚上睡覺都睡不着覺!”
農村裡有句老話‘長嫂如母‘,在這一大家子人裡,如母的不是大嬸而是二嬸。聽二嫂這麼說,連婚事都是由她和二哥張羅的李傳田,也連忙舊事重提。
“就是,你看看大哥。他四個伢子隔開那麼多,要是順利的話,大的可以供小的讀書,他都整天愁眉苦臉的。我跟你說,在城裡讀書可不比在家裡,學費可能是不高,但生活費哪個月不要幾百塊啊,還有寒暑假的來回路費。
三哥,我那些工友正在打聽着,他們聽說你是真正的木匠,都說要你別急,要找就找那些好廠子。等他們回了訊,你就跟我去廣東打工,二哥是走不開,你有什麼走不開的?”
嫂子一勸,李傳林見四弟執意不要,也只好作罷,將錢遞給了嫂子,笑眯眯道:“二嫂,我聽你的還不成?等老四的工友有了準訊,我就去廣東打工。明伢是真懂事了,又有你幫着看,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這些錢你拿着,明伢雖然懂事,還是不能拿太多錢在手裡。”
二嬸接過錢數了下,塞進了自己褲腰上的口袋裡,小聲道:“老四,趁着大家高興,你也去跟大哥說說做屋的事。你們雖然在外面打工,但家裡的人情世故還是要的,大哥再不好也是大哥,親戚們還是要他出面張羅的。”
“哎”,四叔答應了一聲,連忙出去陪大伯說話。
建房子在農村裡是大事,來幫工的親戚要招呼,落成後要請客、回禮,這些事都離不開牽頭的人。李家在銀子灘本來就是小姓,加起來就這個屋場裡的七家人,要是大伯不出面張羅,會讓親戚、朋友、外姓人看笑話的。
大人們聚在堂屋裡商量建磚屋的事,小孩們回家做作業,李家明也將三個小傢伙提溜着上樓,一邊監督她們做作業一邊豎起耳朵聽樓下的動靜。
泥巴房子、木地板不隔音,除了四叔做屋的事,就是在說父親出去打工的事。雖然有二嬸幫着照應,但誰又沒個走親戚的時候?父親還是不太放心,又在拜託茶菊嬸她們,當二嬸不在家的時候,也幫着看看他們兄妹倆。
李家明一直在希望父親不要爲自己兄妹拖累,能出去打工賺錢,可真聽到他決定過完年就出去,心裡又非常不捨。如果可能的話,他寧願一家三口守在一起,哪怕是日子過得清貧一點,可做人不能那麼自私。
父親才三十出頭,不能光爲自己和小妹活着,也要爲他自己而活!若是父親還守着自己兩兄妹,加之家庭經濟狀況又不好,恐怕連‘拖油瓶‘(帶着子女再嫁)的寡婦都不會看得上他。父親只有跟四叔去廣東,只有在那種男少女多的地方,忠厚又心地善良的父親,才能找到合適的、欣賞他的姑娘。
爲了父親能幸福,李家明不介意多一個陌生的後媽,哪怕那後媽可能會影響到家庭和睦,他也不想‘再’看着父親孤單幾十年。
只是,這話不能從李家明嘴裡說出來,要是由他來說,不但父親不會接受,恐怕連二伯他們也會反對。一個十二歲多的伢子說這樣的話,很容易引得長輩的同情心氾濫,反而會誤了事;但又不能不找人去張羅,象父親那種性格、家裡又有孩子,想讓他主動去追求姑娘是不太可能的,即使有姑娘看中了他倒追,也極有可能拒絕人家。
思前想後半天,李家明監督完三個小不點的做作業、聽寫,又幫毛砣檢查完作業,讓乖巧的小妹下樓把四嬸叫上來。四嬸能當得了頭腦靈活的四叔的家,那就是個聰明的女人,又在外打工多年,也比二嬸她們見識更廣,應該能理解自己的想法。
“……四嬸,你也不用太刻意安排,只要留意暗中對耶耶(爸)有好感的姑娘,要是他拒絕人家的時候,告訴他:我和文文希望多個後媽就行。”
四嬸愕然,她想過自己這個小侄子如何聰明、如何倔強,可從沒想過他居然有這想法。
“家明,你?”
要得人信任,就要有讓人相信的條件,李家明象個大人樣擺了擺手,打斷四嬸的追問,平靜道:“四嬸,你別完全把我當孩子看。我這年紀若是放在古代,考秀才、中舉人都有,就四哥那種天才,或許連進士都中了。讀書可以明智,我只是比毛砣他們多讀幾本書而已。
老話說得好,‘少來夫妻,老來伴’,我耶耶總會老的,總要有個伴。你也知道,我跟文文以後肯定能出去讀書、工作,即使耶耶願意跟我們出去養老,我們工作忙他又沒個伴,你讓他日子怎麼過?”
一時間,外表溫婉內心精明的四嬸有種錯覺,自己面前的侄子不是個十二歲的伢子,而是三十幾歲的中年人,不但氣質沉穩而且說得條條是道。
恍惚了一陣,本就不完全把李家明當小孩的四嬸,也真的就把他當成年人看了,遲疑道:“家明,外面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大家有時候很現實的。”
李家明知道四嬸的意思,農村裡喪偶再嫁、再娶的很多,從來都只有二婚配再婚,還沒聽過喪妻後能再娶黃花大姑娘的,除非那姑娘聾啞瞎,或是男方又無兒無女,要不就是家境極好。
在外面也一樣,現在大家的婚戀觀念都很保守。別看廣東是開放最早的地方,但那些打工妹都是農村裡出去的,生活方面或許很多人很開放,但骨子裡的東西是很難改變的。當然,也有從裡到外都改變了的女孩,但那些都走進了夜總會、ktv、娛樂城,好姑娘是很難接受一個有兩個孩子的男人,而且家境貧窮。
李家明笑了笑,繼續平靜地解釋,平靜得象是說別人的事一樣。
“四嬸,你想錯了。物質基礎是感情的基石,完全沒有物質保障的感情,那都是小孩過家家,不可能長久的。我承認,耶耶短時間內,可能無法給別人富足的生活,但我們也有我們的優勢。你別忘了,我和文文,我們是肯定能考大學、到大城市工作的。
別的我不敢保證,只要有好姑娘願意嫁給我耶耶,日後她的子女就是我們的親弟妹,她孃家就是我們的親外婆家。”
雖然李家明說得條條是道,但畢竟只是個十二歲的伢子,四嬸對他還是沒有十足信心的。在大城市裡,有學問的人清貧的多的是,報紙上多的是什麼‘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彈’的調侃。農村裡的人也現實,過日子不單是圖個面子,還得有裡子。
這種顧慮,李家明心知肚明,他前世做過生意,揣摩人心已經是他的本能了。若不是爲了堅持心裡的純淨,沒去用那些心機,黃泥坪這個小地方,早讓他折騰得烏煙瘴氣了。
“四嬸,你就放心吧,我跟四哥、三哥都不同。他們的志向是當科學家,我沒那耐心也沒他們那興趣,我只想讓家裡人都過好。我實話跟您說吧,大學畢業後,我就會去做生意賺錢。憑我的腦子,還有平時的爲人處世,您覺得我可能不成功嗎?”
頓了一頓,李家明還是沒有提四叔做房子的事,四嬸如此精明,不太可能看不到做在街上的好處,他們這麼做肯定也有他們的道理。
正覺得腦子不夠用的四嬸,也沒想起這一茬來,只覺得自己真沒看走眼,這個小侄子真是個聰明、早慧的孩子。給三哥找個對象的事,其實二哥、二嫂在確定三哥會出去打工後,就跟她私下提過,但也擔心帶着孩子上門或是夫家有孩子的新弟妹會影響家庭和睦。
只是大家都沒想過,這侄子比他們想得還更周全,找個沒結過婚、有點眼光和膽量的大姑娘。等新弟妹的孩子大了,這兩個孩子早就學業有成了,根本不會影響到家庭的和睦。
當然,四嬸也明白李家明的潛臺詞,關鍵時候需要她去當說客,而且是男女雙方的說客,打消雙方的顧慮,甚至可能要用到一些小手段。
不過,四嬸也不覺得這有什麼。若是一個打工妹,能有兩個有出息的大學生繼子繼女,還能帶着孃家一起興旺,肯定比嫁給那些只會吹牛皮、甜言蜜語哄人的打工仔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