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平靜的水面上扔塊再大的石頭,最多是濺起的水花大一點,一陣漣漪之後,最後還是繼續平靜如昔。
山村裡的生活很平靜,李家明這顆小石頭在村裡,激起的漣漪也逐漸歸於平靜,除了大人、小孩都開始叫他大名,書房裡又多了個小不點外,幾乎沒什麼改變。
當然,李家明住的閣樓裡,偶爾會傳來帶着哭音的慘叫聲,聽得隔壁的茶菊嬸直心疼。僅僅一天的工夫,金妹去李家明那交作業、聽輔導時,她就去別家串門,省得聽到女兒哭叫聲,老是眼睛裡發酸。
毛砣也經常捱打,王老師的小竹梢把他的手臂、小腿打得新血痕雜舊血絲,彷彿就沒有好的一天。打着打着,也把他打聰明瞭,每天晚上做完作業,就跑到李家明這來,求着這位已經完全不捱打的堂弟幫着檢查。而跟滿妹她們不坐一個房間的李家明,每到這個時候,就會把從大姐那拿來的初中課本,藏到他看不到的地方。
毛砣是個大嘴巴,要是他看到了,就會到處去給自己宣傳,拔高家裡人對自己的期望。四哥那種妖怪,那是骨子都透出妖氣,自己這種凡人還是藏點拙好,省得日後大家對自己的期望越來越高。要說幾年之後,考個不錯的大學,李家明沒有一點心理壓力,可要想跟四哥樣被清華、北大爭相錄取,那無異於癡人說夢!
“家明,你說我怎麼就發現不了呢?”
李家明將找出兩個錯誤的作業本扔還給毛砣,罵道:“專心,你什麼時候認真做過作業,仔細檢查過?”
“我還不認真?以前全是叉叉,現在這麼多作業才兩個!”
“那就是不夠,認真得還不夠!”
毛砣將錯了的地方訂正完,又開始胡說八道:“要我說,王老師也太嚴格了,以後小升初考雙百分跟兩個九十分有什麼區別?還不是一樣能去讀初中?”
這話是乍一聽,確實沒錯,但錯在體會錯了王老師的良苦用心。作業做錯了一道以上就捱打,不是要大家考試時都拿滿分,而是讓大家養成做事認真、細心的習慣。
“再細心有個屁用?考不上小中專、大學,再認真、再細心又有什麼用?”
這話聽起來好象也沒什麼多大的錯,但養成了認真、細心的習慣,即使考不上學校,生活中也會受益匪淺的。
“嘿嘿嘿,你栽根薯藤還要去拿尺子量?哎,石磯渠那邊的栗子熟了,明日我們去打不?”
李家明憐憫地看着正傻笑的毛砣,這伢子就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朽木不可雕‘。不過這話他沒說出來,倒是讓已經在外面木吊樓上,站了一陣的四哥了說出來。
“朽木不可雕!”
一聲輕斥,正準備答應明天去打板慄的李家明一回頭,後面沒人,又連忙望向窗外的木吊樓,連忙起身道:“四哥(家德哥)”
“嗯,毛砣你回去吧。”
“哦“,毛砣立即拿起自己的作業本開溜,這位家德哥就是個怪人,站在他面前都覺得不舒服。李家明也連忙拿張沒人坐過的椅子,換掉剛纔毛砣剛坐熱的椅子,這位四哥有輕微的潔癖。天知道一個農村裡的孩子,怎麼會染上那種嬌貴的毛病?
見堂弟如此細心,四哥笑了笑,“我沒那麼金貴,只是養成了保持整潔的習慣。家明,習慣很重要,養成了細心、整潔的習慣,考試的時候就不會犯不必要的錯誤。”
原來是這樣啊,李家明嘿嘿笑了兩聲,又跑到樓下去倒了杯溫茶上來,還從牀頭的罐子裡掏了幾個阿婆給的糖子。上次的難堪終於過去了,大嬸不再阻止四哥過來輔導他,他也充分見識到了這妖怪四哥的氣度,也終於把這位四哥當哥而不僅僅是妖怪。
四哥接過茶杯放在方桌上,手裡拈着一粒‘雪裡鬆‘糖,仔細端詳了幾眼。這種糖子,在村小學門口以前賣一毛錢十粒,五年級時賣一毛錢五粒。他三年級去縣裡參加競賽回來,張老師獎過他十粒,分給大姐她不要,他就和三哥一粒咬成兩半,兩人足足吃了一個多星期。
剝開一粒久違了的‘雪裡鬆‘糖,四哥掏出乾淨的藍手絹擦了擦桌上的鉛筆刀,將米黃色的糖子一分爲二,遞了一半給李家明,自己吃了另外一半。
“其餘的收起來吧,滿妹、文妹她們讀書不能光靠打,也要點獎勵的。”
“哦“,李家明嚼着嘴裡的糖,有些莫名其妙,起身去放糖子時,看到另一個房間里正做算術題的小妹,才突然覺得心裡酸澀。
以前別家的大人見一個人玩的小妹可憐,偶爾會給她粒把糖子吃。小妹會把糖子象寶貝一樣留着,等自己回家後一人吃一半,只是她的糖子上沾着口水,而四哥的糖是用小刀切斷的。
看了看手裡的糖子,再看看燈光下的小妹,李家明還是狠了狠心,將阿婆給的糖果又放回了小罐。四哥說得對,既然把小妹當學生教,就要賞罰分明。他寧願小妹怕他,也要讓她跳出這該死的農村!
“這是我託姜老師搞來的,近三年小學數學競賽試卷,你先做做看,明天下午我再過來。”
吃糖都能吃出懷念的四哥,將手裡的幾張試卷,放到李家明面前,又放了幾本初二的書。
“初一的數學、語文你已經學完了,這是初二的課本。重點的地方我都劃出來了,看不懂的地方,等下個禮拜五我回來你再問。英語你別急,我的口語不準,以後還是找語音標準的老師學。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
“哦”
四哥這次沒走木吊樓,拿起他剛放桌上的小紙包,從旁邊的門出去,站在滿妹和小妹、金妹身後看了一陣。三個小不點確實很用功,連旁邊站了個人都不知道,悶着小腦袋寫寫畫畫。
四哥滿意地笑了笑,把手上的小紙包打開,裡面是幾十顆炒花生,輕輕放在三人面前的小桌中央,挨個摸了摸她們三人的小腦袋,鼓勵道:“好好讀書,只要有恆心、有毅力,以後你們肯定能考上大學的。要記住,苦心人,天都不會負的!”
如果說李家明現在是她們畏懼的嚴師,那麼輔導他的四哥就是神,就是被供在廟裡的菩薩!
“哎“,被菩薩鼓勵了的三個小不點應了一聲,向四哥露出個甜甜的笑臉,剛想伸手去拿噴香的炒花生,可突然看到四哥後面的李家明,三隻乾乾淨淨的小手立即縮了回去,馬上低下頭繼續做算術題。
氣質沉穩得象個大人樣的四哥笑了笑,由着李家明送到樓下,自己回家了。李家明看着月光裡的四哥走遠,微笑着轉身在堂屋裡倒了三杯溫茶上樓。
檢查完三個小不點的數學作業,又聽寫完今天教的拼音、生字,李家明纔將那幾十顆炒花生一分爲三,吩咐道:“吃完漱口,明天放假,後天繼續。”
“是“,在小竹梢的威懾之下,三個小不點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
等李家明將兩個房間之間的門關上,他還可以清楚地聽到低聲歡呼,然後是老鼠一樣的咬花生聲、喝水聲。而他坐在小方桌邊等了很久,只等到下樓的腳步聲,也沒等來小妹給他送花生,或許以前那個小妹不會再回來了,只剩下一個敬畏他的李文琴!
長嘆了口氣,李家明走到吊樓上,看着滿眼的月光如水,一時間心緒難以平靜。他明知道,這是爲了小妹好,卻爲也許會永遠失去的親密而遺憾。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或許要象那位印度詩人一樣,把麻煩看做是生命中賴以表現自己韻律的一部分,才能以豁達、從容的心態而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