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船,堪稱戰船中的巨無霸,拆除了軍械武備,騰空了船艙,僅僅用來裝人的話,每艘樓船最大限度可以容納千餘人。而且所有民衆都攜帶了十天的口糧,眼下還剩下七天的份額,因此船上存放補給的空間也省了,足以裝載更多的人。
周家船隊共有樓船135艘,滿打滿算正好可將紅巾軍十四萬軍民全部帶走。
此刻剛過晨時,暮煙四散,紅日初升,距離北嶺軍追來還有近六個時辰。經過整整一個通宵的徹夜登船,滿載的樓船已有85艘,進度過半,形勢喜人,算來不到中午時分,船隊便可順利啓航,遠離險地,逃出生天了。
無論是旗艦上的周雨婷和周武,還是江邊宿衛的楊勝飛和杜寒玉,全都露出了輕鬆的笑容,哪怕這笑容略帶苦澀。他們都已得知,武破虜和薛晉鵬率領的三千忠義營要死守臥龍崗,他們不會趕來登船了。換句話說,前日一別,很有可能就是訣別。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們的犧牲沒有白費,登船行動很順利,至少到目前爲止……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聲巨響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周雨婷衝出船艙,和站在岸邊的楊勝飛等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那是一艘滿載的樓船,在轉向時像撞牆似的突然停住,接着便在刺耳的嘎嘎聲和大片驚呼中,慢慢傾斜,傾斜,再傾斜,最後橫倒在江面上,十餘丈長的桅杆,像鞭子似的抽打在水面上,濺起巨大的水花白浪。
“該死!真該死!”周雨婷暴跳如雷,竟然會在關鍵時刻觸礁了,而且還是轉向中觸礁,致使船隻整個傾覆。這便是樓船最大的弱點,上層建築過高,重心不穩,遠比尋常鉅艦大船容易翻覆。
“救人!快救人!”明月在岸邊大聲尖叫。周雨婷登時驚出一身冷汗。老天爺啊!船上有整整一千多人吶!她急命周武旗語傳令,各艦放下所有的救生舟和交通艇,全力救人。
楊勝飛更是當機立斷,“快!拆掉一座浮橋,取舟救人!”兵士們撲上浮橋,掀開木板,用刀劍斬斷鐵鏈,用一切可以划水的東西讓小船恢復行動。
頃刻間,百餘艘各式小艇像浮葉般大片大片聚集過來,可是時間不等人吶!傾覆的樓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下沉,已有不少人從船艙的窗子裡爬出來,更多的人只是伸出手臂,奮力而無助地揮動着。浩浩江面上,哭聲喊聲求救聲震天價響。
悲聲是如此的攝人心魄,即便正值七月盛夏,即便此刻身裹斗篷,周雨婷還是忍不住背脊發涼,渾身顫抖。
突然,船舷邊上,一扇原本用作射擊口的格窗裡,驀地伸出一雙女人慘白的手,託着一個襁褓中的小嬰兒,娃娃的哭聲尖銳而淒厲,讓人的心都揪了起來。可隨着船隻下沉,船體竟慢慢翻滾起來,窗格漸漸接近了水面,江水隨着波浪直灌進去,嬰兒的哭聲不時被濺起的水霧嗆斷。女人的雙手開始顫抖起來,接着是劇烈地痙攣,可母愛的力量讓那個看不見的女人始終堅持在那裡,將幼小的生命儘可能地遠離死亡的威脅。
這個畫面震撼了七小姐的心靈,她急奔到船頭扶欄大叫:“水性好的泅水救人!一條命賞十金!那個孩子!誰去救下那個孩子!賞一百金!”
紅巾軍慣例,殺敵一人,賞錢十貫,堪稱當世最優厚的軍功獎勵。眼下週雨婷開出的條件竟是一命十金!這個價碼如果用來買兇殺人,足夠買去上百條人命,更何況乾的還是積德行善的救人之事。
如此重賞之下,頓時勇夫無數,數百名水手爭先恐後涌向船舷,下餛飩似的跳進水裡,玩命般向沉船游去。可偏偏沒人遊向那個孩子,全都繞着外圍救起在江面上撲騰的落水者。
周雨婷和明月急得淚花奔涌,同聲大叫:“孩子!救孩子呀!”
可水手們不爲所動,常年在水上討生活的他們十分清楚,樓船如此巨大,下沉時會有同樣巨大的暗流漩渦,在這時靠近船體,就是靠近死亡。對不住啦七小姐,百金雖好,可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面對即將上演的人間慘劇,周雨婷無力地癱坐在甲板上,絕望地閉上了一雙淚眼。耳邊忽聽凌燕一聲驚呼:“周大哥!”接着便是噗通一聲。周雨婷睜開眼,甲板上徒留一雙靴子,艦隊指揮使已一聲不吭地扎進了水裡。
不得不說,周武的水性極爲了得,簡直神乎其技,像魚兒般遊得筆直而迅捷,憋一口氣足可竄出二十餘丈,兩次換氣已游到了近前。
只見周武一把抄起小嬰兒,單掌擎天,將小生命高高托起,另一隻手用力握了握那雙令人敬佩的母親之手,當神聖的生命交接儀式完成後,那雙手僵挺着沉入水中,再不見蹤影。無數人爲這一幕落下了眼淚。
周武改用仰泳,將嬰兒放在胸前單手摟緊,雙腳奮力踩水,徑直遊了回來,數息間便回到了玉麟艦的船舷。
周雨婷急奔而來,隨手扯下名貴的絲羅斗篷,一甩手便鋪在了甲板上。緊接着,她從周武手中接過了嬰兒,手忙腳亂地脫去溼透的襁褓,用斗篷將孩子重新裹好,打了個不怎麼標準的蠟燭包,然後歡天喜地的抱在懷裡,感激而讚賞的目光投向周武,後者回以憨憨一笑,卻沒有多說什麼。
事實上,沒有任何人,會認爲七小姐是金子多的沒地方擱了,又或者是對那小小嬰兒另有所圖。同樣的,也沒有任何人會認爲艦隊指揮使冒死救人,是爲了貪圖百金之賞,到了他這個級別,一年的薪俸就不止這個價。親眼目睹周家主僕倆的義舉,無論是紅巾將士,還是三寨百姓,無不對周家心生感激,印象分更是直線上升。誰說商賈貪利無情?好人吶!
突然,凌燕像小豹子般猛撲過去,瞅準了周武劈頭蓋臉地亂打一氣,周雨婷嚇了一跳,連聲喝斥:“燕兒!你做甚麼?快住手!”周武悶頭捱打,默不作聲,女供奉自己卻哭了起來。
周雨婷何等聰慧,轉念間便已瞭然,抱着孩子轉身而去,邊哄邊走,再不理會二人廝鬧。
或許是周武的英雄壯舉感染了他人,又或者他的全身而退激發了人的貪慾,在兩種截然相反的精神刺激下,不少勇敢的水手開始小心地接近船體,冒着生命的危險從鬼門關裡搶回了數十條生命。同時,也有至少十多名水手在救人的過程中再沒有浮出水面。
這場船難來得快去得也快。盞茶功夫,堡壘般的龐然大物便徹底沉下了水面,凡是逃出船艙的人都獲救了,他們大多是上層艙室裡的乘客。相比之下,置身底艙的人們無比悽慘,那裡本就擠得水泄不通,這一翻一震,上百人當場被滾動的人羣撞壓而死,更多的人被震得暈厥過去,滾滾江水灌入船艙,頃刻間他們就已溺水身亡。
最後經過清點,倖存者大約有三百五十多人,而另外的七百多條生命就此葬身水底。其中包括該艦的船長,一位五旬年紀的老人,他拒絕了旁人的救援,用生命爲自己的失誤償還了代價。
營救行動結束後,周雨婷當場兌現承諾,總計發出了三千五百兩黃金的獎賞,另外還有五百兩黃金的撫卹。這筆鉅款,即便是對富可敵國的周家,也絕對是一筆不菲的支出。
然而,七小姐如此的仁慈慷慨,卻沒有換來應有的歡呼。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實在讓人震撼到無話可說,除了壓抑的哭泣和隱隱的嘆息,十多萬人竟是鴉雀無聲。
可是活着的人們沒有時間緬懷死者,損失了一艘樓船不說,第二第三個難題擺在衆人面前。
第一,沉沒的樓船堵住了航道,致使後面的樓船無法順利掉頭,必須磨磨蹭蹭地原地轉向。
第二,拆毀了一座浮橋,民衆登船的速度降低了三分之一。
這兩個難題造成了同一個後果,非常非常嚴重的後果,登船的進度被大大延誤了。即使之後再無意外發生,最快也要在黃昏時分才能完成登船,而那個時候,正是北嶺軍預計抵達的時候。
常言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衆人憂心忡忡的時候,一起探馬帶來了令人絕望的消息。
楊勝飛咬牙切齒地轉述着最新情報:“北嶺軍拋開了綠營步兵和糧草輜重,甚至連身上的盔甲盾牌都不要了,兩萬虎騎輕裝上陣,兼程突進,目前已行進到巖谷坡附近,距離此處僅八十里!”他目視着妻子杜寒玉,沉聲道:“換句話說,三個時辰後,我們將遭受兩萬精銳騎兵的襲擊,而我們這四千步兵要在平地上堅守整整兩個時辰!”
杜寒玉茫然地望着丈夫:“就算頂過了兩個時辰,我們又怎麼可能在騎兵的糾纏下登船呢?”
楊勝飛無奈而又決然地笑了笑,“薛晉鵬和武破虜能做到的事兒,我楊勝飛又豈能落後於人?”
杜寒玉慘然一笑:“夫君說得是,自古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要赴死取義,妾身又何惜此頭?也罷,今日我們夫妻便逞一回英雄吧!”
楊勝飛微笑搖頭,“不是我們,是我!”
杜寒玉臉色驀地慘白,顫聲道:“你……你竟要丟下我?”她語氣一變,近乎尖叫起來:“誰給你權利這麼做?別忘了你只是副營主,我纔是營主!”
楊勝飛將妻子一把摟進懷裡,深情地撫摸她隆起的腹部,“對不住啦,我的營主大人,末將造了你的反……”
杜寒玉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鑽在丈夫的懷裡再不肯出來。
默立一旁的李虎頭和越小刀二人對視一眼,同時上前跪地抱拳道:“大小姐!小的今後再不能跟隨左右了,這就向你辭別了!”二人說着磕下頭去。
王五倉與程平安也在瞪視着對方,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王五倉伸出一隻拳頭,程平安舉拳相就。“兄弟一場!”“來生再聚!”拳對拳,面對面,兩人放聲大笑。
明月默默看着幾位將領生離死別,耳畔聽着那湞江水發出的陣陣濤聲,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
對這個小女孩來說,這兩天兩夜的行程,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在劉楓的羽翼下,世界是那樣的美好,每一天都是那樣的快樂。可如今,十數萬人背井離鄉流離失所,成千上萬的生命在她眼前消逝,或者即將消逝。現實如此殘酷,她又是迷惑又是哀傷,幾乎無從分辨,從前和現在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