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父皇龍顏大悅,劉明睿暗自驚異。——與武將的寬容不同,父皇對待文臣、尤其是地方官員極爲嚴苛,橫挑鼻子豎挑眼兒,動不動就是點着鼻子一通臭罵。用他自己的話說:“將軍們是打天下的,打完了就該歇着,他們是先幹活後吃飯,就得高爵厚祿朝廷養着。官員們是治天下的,治不好就是害天下,他們是先吃飯後幹活,就得皮靴鞭子屁股後頭追着!要不然出了亂子,又得將軍們上了!——所以,但凡有爲之君眼裡,武將有恩,文官有仇,不嚴是不行的!”
這話可不是隨便說的,這幾日聽政,只“聽見”父皇雷霆震怒,當堂將述職的州刺史們個個罵得狗血淋頭,恨不能一股腦兒全都撤換了纔好!——不光罵了完事兒!還有一個罷官奪職交部議處的!
冀州刺史張謙雲,訓管不嚴治下不力,致使轄下匪盜橫行治安糜爛。可他欺瞞不報,後被監察院檢舉揭發,父皇嚴旨查問此事。張謙雲眼看面聖在即欽差也將起行。爲彌罪補過,他又大舉刑獄良莠併除,冤假錯案無數,終於激起民變,釀成了一場萬人暴亂!死傷數百,縣衙也被暴民衝破,府庫搶空,一把大火全燒成了白地!
不巧,正趕上朝會大典,刺史郡守都尉全都不在,副手又在暴亂中被撕了八塊,天大的事兒竟沒人主持!幸好,當地駐軍司馬反應及時,不等命令便率軍入城,絞撫並用好歹彈壓下去。不然,要是這夥人上山拉大旗,後果真叫不堪設想!
噩耗傳來,恰巧張謙雲正在面聖,一張嘴巴吹得天花亂墜,皇帝聽着聽着就來了急報,氣得當場摔了杯子,一巴掌扇掉兩顆大牙,當場剝去官服下到天牢裡待罪,抄家的旨意當天就出了長安城。
眼看大過年的,身爲封疆大吏的張濤雲,被兩名虎背熊腰的侍衛像死狗一樣拖出殿外,扭着身子蹬着腿兒,一路發出悽慘、絕望的嘶嚎:“饒命!陛下饒命啊!”——這樣的場景是何等的驚天動地?又是何等的慘絕人寰?殿外侯見的州刺史們全都嚇得面白身軟,兩條腿兒站在寒風裡直哆嗦。
一個接一個罵過來,一連罵了好幾天,像今天這樣和顏悅色地當面褒獎,那還真是破天荒頭一回!
劉明睿不由着意打量這二位。——常朝霞一身絳色朝服,冠嚴發齊,正襟危坐,一張少婦面孔煞是好看,此刻卻滿是嚴正官威,不苟言笑,時不時恭順地頷首應聲:“是,陛下。”叫人瞧來更覺乾淨利落,颯爽明快。
對於常朝霞,劉明睿是熟悉的。這位巾幗官員在全國都是大大有名。大楚第一軍旅世家羅家的長房長媳,羽林軍團副統領羅冠虎的結髮妻子,又是鐵騎副統領常朝陽的親妹妹。這還只是家世,她自己也有開國男爵位,莫看這女子年只三旬出頭,卻已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十六年,清廉能幹,老練精明,深受皇帝陛下賞識器重,多次贊她“精白在心,通達權變”,堪稱大楚官場上的一朵奇葩。
別的不說,縱觀大楚天下十三位州刺史,就只這一位女刺史,這本身就是實力的象徵,朝野上下誰不認得?百官羣臣誰不賓服?要說若干年後,地方大員裡誰最可能進內閣?不用說,就是她!常朝霞!
另一位,徐州刺史劉廣智。雖是同款的朝服冠帽,補服綬帶全都一模一樣,常朝霞身上穿出來的軒昂之氣,在這位身上就成了市儈氣,小鼻子小眼兒,個子不高人還精瘦,活脫脫一隻瘦猴兒,披上龍袍也擺不出龍威來。
說來也是,人跟人比真叫沒法說。——這位,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雄厚的背景,他所擁有的僅僅只是……一個名字!
“劉廣智”這個名字,是二十二年前,皇帝陛下御賜的!
——是的,劉刺史,從前不姓劉,甚至沒有姓,只有一個土到掉渣的小名,叫“狗剩兒”。開國時五嶺之戰,楊勝飛獨領三千忠武偏師,於信豐岸邊力抗五萬強敵。這時,還是一介難民的“狗剩兒”屁顛顛跑過去獻計,發明了“馬井”這種簡單而有效的陷阱,爲戰役勝利作出了傑出貢獻。
因爲這份功勞,被還是“劉大帥”的陛下定了立願之賞,金口賜名“劉廣智”,保送臥龍學府政略院學習。畢業後,劉廣智從最小的主簿做起,縣丞、縣令、郡丞、郡守、一路做到雍州別駕,去年剛提拔了徐州刺史。
如果說,常朝霞以女子之身,位居十三刺史之首,那麼這位劉廣智就是那個資歷最淺、底子最薄的了。
此刻御前受褒,當着皇子和四位內閣大臣的面玉言表彰,如此榮寵,常朝霞畢竟久居潛邸,見得場面大,也沉得住氣。劉廣智卻是生平第一次聽皇帝誇讚自己“當家當得不錯”,這句考語對於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來說,高得無以復加,實如天籟倫音般悅耳,心裡說不出的受用,立時興奮得眼中熠熠閃光,險些就要淌出淚來。
劉廣智喜得抓耳撓腮,雖在極力鎮定,可終究難掩那矜持中的幾分受寵若驚,劉明睿再回看一眼常朝霞,端坐如故八風不動,一尊玉像似的豎在那兒,不由暗暗點頭:如此氣度,如此城府,真是“誰說女子不如男”?又回顧自己的儀容坐姿,堂堂皇子似乎都比不得她“堂皇正大”,不由一陣慚愧,還帶着幾分羞惱,一使勁兒,腰桿也挺直幾分。
說話間,武若梅也看完了奏摺,隨手又遞給喬方書幾個傳閱。大約是累,女宰相臉色有些蒼白,帶着倦容,她揉捏着鼻翅睛明穴說:“大約是好的,細節要再糾一糾。——比起之前幾個,確實好得太多了!”一句話兒,逗得幾個內閣大臣都笑了。
劉明睿暗想:看來,之前幾位州刺史的表現確實不令人滿意。——可他更擔心的是,自己竟然沒看出來!換句話說,如果自己是皇帝,豈不被地方官兒的花花腸子給框了去!?
武若梅說着一笑,回顧兩人說道:“所需錢糧用度,你們等我的批條去戶部辦理,數字我們再斟酌覈對一下,放心,這是賑災,是給百姓救命,只多不少!——另外,免除賦稅陛下已經恩准,你們下午去戶部別忘了留檔。”
這時,喬方書一邊看着奏摺,頭也不擡地說:“你們請免一年,陛下免了兩年,你們要心裡有數,這份聖恩,要讓百姓紮實受用,不要學張謙雲,自作聰明誤人誤己。——笑!說的就是你呢,劉廣智!你名下有三處莊園,一處是陛下賜的,一處是自己置辦的,還有一處哪裡來的?嗯!?”喬方書擡起頭,咬着牙冷冷一笑:“你以爲,我監察院是吃乾飯的?!”
“這……這……”劉廣智樂極生悲,一下從凳子上滑下來,順勢跪了,冷汗淋漓直下,不要命的亂磕頭:“下官……下官糊塗!——陛下!臣不敢抵賴,臣死罪!”
劉楓從宮女手中接過茶杯,細品慢飲,只等他磕了十幾個頭,才擺了擺手,“好了!朕知道,你微末出身,錢字上頭難免看得重些,可朕告訴你,吃過大苦就更要承恩惜福!更要事事以慎!——朕,洞見萬里說不上,明辨是非還是有的,要不是看你愛民之心還算實誠,收點孝敬沒忘了差事,這次又是初犯,我原本是要辦你的!——這次給你記下了,這五十畝地就算朕賜的,要是有下次……你連腦袋一起還朕!”
劉廣智從身上到心裡都驚顫了一下,深深俯下身去,以頭搶地一通嚎哭:“是是!罪臣不敢!不敢!罪臣……謝陛下寬恕之恩!”
此時奏摺已到了吳承宣手裡,他看法又自不同,先看最後的御筆硃批,皺着眉道:“陛下,物資調運上頭,或許有些不妥。災情如火,此刻正是隆冬,道路結冰難行,怕是要耽誤的。——不如走海運更加穩妥些。”
劉楓一聽,以手加額道:“是了!朕想漏了!——筠馳,下旨交州出糧三百萬石!若梅,會後你給兵部傳旨,出票擬給玄武軍團,調五十艘海船聽用,五艘兵船隨行!——朝霞,物資調度你是行家,船、糧、兵都歸你,不夠可以再提,災情萬不可耽誤!”
常朝霞一如既往:“是!陛下!”田筠馳和武若梅也先後應命。
劉楓撫須點頭,“好了,這些細務你們先商量出個章程,忙過找若梅再談。——夠了,別哭了,你個狗東西,將功贖罪懂不懂!?滾!老實辦差去吧!”
笑罵聲中,常朝霞整冠彈衣,走得步健身穩:“微臣告退。”
“是是是!陛下放心,小的一定將功補過!”
劉廣智卻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出去,說不出的狼狽,又帶着幾分死裡逃生的僥倖。
看着他倉惶的背影,劉明睿覺得好笑,想想又可憐他。——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堂堂開府建衙的封疆大吏,在皇帝面前,終究是條狗啊!
感慨間,劉楓的聲音突然問道:“明睿,劉廣智這事兒,你怎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