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窯自爆失陷的那一日起,劉楓已經確認了自己的位置,就在荊山山脈的最南端,距離襄陽最多二百里,快馬加鞭一日可至。因此他們當務之急,就是先找到兩匹馬,然後趕回襄陽與近衛軍團匯合。
可直到兩人徒步走出山區,劉楓這才難以置信地發現,情況已經惡劣到什麼程度!
那是怎樣的一幅場景?——陰雲四合,冷風悽悽,天空不時掠過藍白色的閃電,遠方暗雷轟響悶沉滾動,預兆着一場狂風暴雨即將來臨。官道上密密麻麻擠滿逃難的百姓,隊伍雜亂,毫無秩序可言,到處都是推車、扁擔、包袱、牲口,男人在咒罵,嬰兒在嚎哭,母親在哭喊走丟的孩子,老人摔倒在地哀哀呻吟卻無人相扶,散落的行禮和踩掉的鞋子隨處可見。人人臉上驚恐萬狀,幾十萬人在彷徨無措中,一路往南,一望無際。
劉楓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倒抽一口冷氣,想要詢問,卻沒有任何人敢停下腳步,每個人都說着同一句話,“快跑吧,襄陽城破了,荊州沒救了!”
眼前是慼慼惶惶的無數難民,耳中滿是女人的哀求和孩子的急哭,劉楓腦子裡“嗡”地一聲,一片空白。襄陽沒了?襄陽沒了!——充滿智慧的頭腦彷彿無法領會這四個字,出征敗績固然可怕,可也不至於如此嚴重,他打心底裡不敢相信,那是——國都啊!
“讓開!快讓開!——老子有緊急軍情,快快讓道!”
一名傳令兵在馬上大聲呼喝,袍甲不整,渾身染血,說不出的狼狽,眼睛裡爬滿了恐怖的血絲,馬鞭揮舞,鞭鞭到肉,百姓慘叫連天,偏又擠得躲閃不得,連連哭叫“軍爺住手”。
劉楓眼中精光一閃,“去,把他揪過來!”
綺蘭縱身躍起,踩着人頭肩膀飛奔猛衝如履平地,那兵士大吃一驚,揮鞭急打,綺蘭格地一笑,旋身閃過,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後,素手搭上後頸,輕輕一捏,那粗壯的兵士立刻像嬰兒般失去反抗,乖乖被綺蘭提着回來。
傳令兵驚怒地望着劉楓,猛伸手掏出懷裡的信箋,作勢欲撕,卻被眼疾手快地綺蘭劈手奪過,遞給劉楓。
劉楓拿着信,對上那雙憤恨欲絕的眸子,“你是哪裡的傳令兵,前線到底什麼情況?”
“你是誰?好大膽子!搶奪軍郵是殺頭死罪!——廢話少說,有種你就殺了我!”傳令兵倒也頗有幾分血性,直到此刻仍不肯屈服。
劉楓暗暗點頭,輕輕地說:“我是楚王。”他沒有用攝政王的名號,那三個字想想就令他感到噁心。
“楚王?!”傳令兵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來,“胡說八道!大王怎麼會是你這……”
劉楓懶得解釋,他指了指自己臉上標誌性的四寸長疤,說道:“看着!”他說着一回頭,在無數人的驚呼中,將路過的一輛牛車單手舉起,又輕輕放下,再一次重複:“我是楚王!”
親眼看到的事實比任何言語更有說服力,傳令兵只覺腦中熱血上涌,哇地一聲大哭跪下,慘聲疾呼:“大王!您真的是大王!您還活着!——快救救楚國吧!軍隊不能沒有您!我們不該背棄您!我們……我們罪孽深重,但看在先王份上,救救楚國,救救逐寇軍吧!——大王!”
再沒有一絲抗拒,他哭着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說了出來:“小人是龍驤軍射聲營的傳令兵……射聲營、龍驤軍、整個出征軍團——沒了,全都沒了呀!”
傳令兵邊哭邊講,如泣如訴,於是劉楓知道,楚國空前的災難已經來臨:
皇帝劉柏御駕親征,求勝心切,結果中了豫州軍的詐降之計,四十萬豫州軍在收編鬆懈之際,突然倒戈,驍勇善戰的虎帥夜於羅親自上陣,親率十萬虎騎,在逐寇軍三大軍團的營盤間亡命穿插,直撲皇帝所在的御營,與此同時,豹帥洛薩哈率餘部中間開花,四面糾纏,拼死阻撓各路救援人馬。
毫無疑問,作爲亂局的陣眼,御營得失決定了整場戰役的勝負關鍵。
然而,就在這時,皇帝劉柏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拋棄了猶在苦戰的驍騎營將士,帶着侍衛逃之夭夭。
夜於羅趁機命令全軍縱聲高呼:“皇帝死了!”
正在苦苦支撐的逐寇將士驚而回頭,只見御營空空,果然不見了王旗,軍心大亂,陣型崩潰,一潰千里。繼二十年前九原兵敗之後,逐寇王旗第二次跌落塵埃,受萬人踐踏。隨駕出征的三大軍團,60萬將士損失慘重,兵退百里,殘部匯合於安城。
這一場戰役,發生在豫州汝南近郊,史稱“汝南敗績”,是楚國第一場敗仗,也是由盛轉衰的重要轉折點,歷時兩年、慘烈無比的“第二次衛國戰爭”也由此開端。
作爲如此重要的歷史事件,後世的各種研究一致認爲,以逐寇軍的戰鬥力和戰鬥意志,此時若能重整旗鼓,沉着應戰,未必不能逆轉乾坤反敗爲勝。
可是,一個突發情況卻導致了局勢急速惡化。
皇帝不見了!
羅三叔、章中奇、薛晉鵬,三大統領不得不面對如此尷尬的事實,他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倉惶逃走的皇帝,直到五天後,一騎快馬送來了求援信,皇帝陛下以及隨行的兩千侍衛,被豫州軍重兵圍困於兩國邊境的舞陽縣。
逐寇老將們氣得發瘋,這才知道,他們之所以找不到他,只因皇帝陛下早已一路飛奔回國,連招呼也不打,結果還沒跑掉,被人圍在一座小縣城裡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怎麼辦?將軍們緊急會商。
章中奇明確指出:區區兩千人被大軍圍困,如何拿不下來?又如何會有信使殺出?——這是圍點打援啊!
羅三叔沉痛地告訴他:皇帝在那裡,世子也在那裡,刀山火海,龍潭虎穴,我們也得闖一闖!
於是,殘存的近40萬軍隊再次開拔,以一往無前地勢頭連續突破七道封鎖,以損失整整十萬兵馬爲代價,終於殺到了舞陽縣。
然後,災難開始了。
擺在老將們面前的,不僅有意料中的豫州軍主力,更有另一支更加雄壯的大軍。
黑色的盤龍旗迎風飄揚,戰馬在嘶鳴,刺槍在閃光,身裹重甲的韃靼鐵騎早已恭候多時。
那是大狄第一名將、涼親王海蘭坤率領的20萬龍軍鐵浮屠!
由於風雨閣主導了楚國的奪權之亂,內部分歧致使整個情報系統陷於癱瘓,竟然沒有發現豫州早已與大狄暗中媾和,甚至重新歸入了大狄版圖,條件是——爲大狄帝國打贏這一戰!
評心而論,羅三叔、章中奇、薛晉鵬,他們每一個都是獨當一面的軍中宿將,就算與海蘭坤相比還有差距,可在公平條件下一對一交戰,也未必會輸得多慘。
可惜,形勢總是比人強,也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公平。
一方是養精蓄銳以逸待勞的雄師勁旅,另一方卻是長途跋涉廝殺連場的久戰疲兵;
一方是蓄謀已久的伏擊者,另一方是突遭變故的受騙者;
一方可攻可守進退自如,另一方卻是投鼠忌器手腳被縛……
戰鬥尚未開始,戰役已經結束。
從這一天起,楚國的軍隊序列裡瞬間多出了一大片空白。
楚王龍興的起班人馬,曾經輝煌半世的驍騎營,在這一天成爲歷史。他們用全軍突擊直至全軍戰死的方式,綻放了最後一次光芒,黯然謝幕。逐寇軍中第一人,逐寇軍僅存的二十八宿將之一,金刀將羅三叔,失陷受困,負傷落馬,眼看四面狄兵合圍,他深恐遭擒受辱,倒轉金刀,引頸自戮,以身殉國。
年輕的副將葉浩陽,被他戰前遣回,帶着他最後的遺言:“告訴我那一雙兒女,你們是對的,是爹爹錯了,爹爹真是……太傻了……”
此外,除名的還有敦武、宣威二營。孔雲、霍彪,這二位風華夫人的昔日愛將,他們原本可以提前撤離,但是他們沒有。爲了夫人的長子而拋棄了她的幼子,二人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除了死,他們無法原諒自己,唯有九泉之下向霸王和夫人當面請罪了。
前陣被破,位於中後位置的射聲營被鐵騎整個打碎,龍驤軍團本陣也被強行擊破,軍團統領章中奇失蹤。沒人知道統領大人是生是死,又去了哪裡。只知道他的三千親兵連弩隊在覆滅前,做出了最後的一個動作——親手砸毀了自己心愛的連弩,揮舞匕首,含笑衝鋒。
這些部隊的犧牲,換取了一個上午的時間。
從日出到中天的三個時辰,餘下的十多萬部隊,他們做了另一件事——救援皇帝!
他們以弱勢兵力強行衝破豫州軍嚴密防線,救出了被困的皇帝劉柏,王五倉率破擊龍牙兩支騎兵護駕飛退,薛晉鵬和吳越戈的步兵拼死斷後,不降不退,直至全軍覆沒。
天地可鑑,他們做到了!
薛晉鵬在最後一次參拜皇帝劉柏的時候,沉痛地請求他:“務必讓位於攝政王!”
劉柏垂淚應諾:“愛卿放心,今日之敗皆朕之過也!”
諷刺的是,劉柏一旦脫困,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假傳捷報隱瞞敗績,並向狼騎營下達了殺害劉楓的命令。更加諷刺的是,每一支部隊、每一名逐寇將士都在奮力廝殺阻擋追兵,只有他的親信人馬在全速後撤,於是,戰敗的消息被成功隱瞞了,燒死劉楓的命令也順利傳達到了朵里爾的手中。
之所以選擇燒山,劉柏抱着天真的念頭,如果攝政王死於“意外天災”,那麼,自己應該能夠繼續當皇帝。
這是歷史開的一個大玩笑,英雄犧牲自我,爲了保護一個卑劣的懦夫。
無數忠義之血……白白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