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城郊的糧倉突然失火,燒死了五個人,毀糧上千斤,可謂是損失慘重。
大火來勢洶洶,讓人措手不及,糧食本是易燃,遇上火苗,瞬間就成竄起來,就算澆水也是於事無補。冬天取水困難,光憑糧倉的那幾個更夫,根本沒法子把這麼大的火撲滅。
朱錦堂快馬加鞭地趕過去時,地上只剩下一大片燒焦的灰燼,伴着細碎的火煋的灑落滿地。濃煙在夜空中滾滾升起,伴隨着凜冽的寒風越飄越遠。
朱錦堂看着這一地狼藉,眉頭緊鎖,把手裡的馬鞭重重地摔在地上,輕斥道:“管事的人呢?”
隨行的小廝立刻揚聲道:“耿老頭兒,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還不趕緊滾出來回話?”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渾身黑不溜秋的莊稼漢踉踉蹌蹌地跑過來磕頭賠罪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看守糧倉的人姓耿名直,今年四十六歲自小就在朱家做長工,熬了二十多年,才熬出頭來做了莊主。
他的臉被煙燻得黑黢黢的,朱錦堂一時沒有認出來,但一聽見他的聲音,他心裡有數了。
耿直心知自己闖了大禍,亦是不敢求饒,只連連磕頭道:“大少爺,小的錯了,小的錯了,小的罪該萬死。”
朱錦堂呵出一口白氣,厲聲道:“你知道這些糧食值多錢嗎?說!到底怎麼回事?”
耿直滿臉愧色,伏在地上道:“大少爺,小的半夜起來就聽見走水了,出來一看,那糧食垛子已經被撩着了,救也救不回來了……”
糧倉這裡素來不沾水火,外面連爐子都不燒,只有門房那裡可以生火,平時做飯做菜,燒水沏茶。
耿直做事做得幾十年,這裡面的規矩最清楚不過,這一場火來得頗爲蹊蹺。
朱錦堂見他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憤憤甩袖道:“給我查,好好地查,天亮之前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須臾,下人們從燒燬了屋子裡搬出來幾具黑焦焦的屍體,他們都是糧倉的更夫,一天四班人輪流看守巡視,確保安全。
六個更夫只跑出來一個,其餘的五個人全被燒死了。
朱錦堂見了屍體,更是氣憤難耐,轉念一想,這事來得突然,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對勁。
因爲糧倉失火的事,朱家上下都被驚動了,朱老爺子氣得連摔了三隻茶碗,指着朱峰的面門大罵了一通。
“正月裡就鬧出了人命,一整年都得跟着觸黴頭。你這個家是怎麼當的?事是怎麼管的?西郊的糧倉最是重要,待到明年開春,所有的糧鋪都得靠它供給才行。糧倉沒了,咱們朱家拿什麼做生意?”
朱峰也是有點歲數的人了,受了父親這麼一頓痛罵,面上不禁有幾分掛不住。
黎氏在旁,忍不住輕聲勸道:“老爺這麼動氣幹嘛?底下人做事不當心,咱們也沒轍啊。”
朱老爺子氣得臉上通紅:“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丟不得!老大,你趕緊把這件事給我弄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朱峰悶了一肚子的氣,肅着一張臉回去也不好拿妻子黎氏撒氣,只得把朱榮叫過來臭罵了一番,瀉瀉火。
朱榮這會也是一腦門兒的糊塗官司,一上午忙着兩頭跑,腦子裡嗡嗡作響。
沈月塵是從黎氏那裡聽到的消息,心裡不禁微微一驚,有些不敢相信。
不用細算,朱家這次損失的銀兩,最少也要幾萬兩。
前年和去年都是荒年,德州一帶的糧食收成慘淡,不少農戶賠錢賠地,甚至還要賣兒賣女,才能換回一年的口糧過活。
沈月塵買地的時候,也正是這個時候,所以才能把價格稍微壓低一些。
朱家把持着德州一帶老百姓們的衣食住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糧食。
朱家西郊的糧倉,足足存有三年的囤糧,這些糧食不僅是朱家的財產,也是德州百姓的指望。
朱家的存糧越多,市面上的糧價就會越穩,一旦朱家有事,那些外地的糧商就會坐地起價,把價格全部攪亂,然後從中取利。
沈月塵一直留意着外面的消息,等了大半天終於等回來一個可靠消息。
昨晚的大火併無意外,而是人禍,看來朱家似乎得罪了什麼人,被人給算計了。
朱錦堂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朱老爺子直截了當,質問他事情的來龍去脈。
朱錦堂沉聲道:“糧倉的損失不小,近七成的糧食都燒沒了,更夫死了五個,殘了一個。”
衆人聽罷皆是臉色一沉。
朱錦堂繼續道:“我在糧倉查了一天,看出了不少破綻。更夫應該是被人下了藥,纔會一起悶在糧倉裡面,而且,起火的原因應該是油燈。”
朱老爺子原本氣憤不已,但聽到這時,他的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雙掌互握放在身前,心裡開始猜測到底是誰下得黑手。
從表面上來看,朱家並不存在什麼真正的仇家,但是同行如冤家,面子是面子,裡子是裡子。
“好久沒有人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了,看來這個人和咱們朱家的嫌隙不淺啊。”朱老爺子微微沉吟道。
朱峰蹙眉道:“這麼陰損的招式下來,明天市面上一定太平不了了。”
朱錦堂插話道:“咱家的糧食還不到五成,勉勉強強還可以應付幾個月。到時候,我在想辦法週轉就是了。”
朱老爺子搖搖頭:“連咱們家的糧倉都敢動,這個冤家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咱們不能不防啊。”
朱錦堂知道爺爺經驗老道,便道:“那依您的意思,咱們該怎麼辦?”
朱老爺子淡淡道:“掛牌子關店。與其被人追着攆着打,不如先看清楚情況再說。”
糧倉失火一事,用不了幾天就會傳遍德州城,老百姓們肯定會蜂擁而至,忙着爭搶糧食,他們越爭,糧價就越高,到時候肯定會亂成一團的。
正月初八,朱家的店鋪就已經開市做生意了。這會,突然關門,怕是會引起不小的騷動。
朱錦堂明白了爺爺的意思,連夜吩咐各大掌櫃,明日關店休整。
衆人休息一晚,到了次日一早,德州城內的老百姓都紛紛擠在朱家糧鋪的門外,敲着打着要買糧食。
有人要買,自然會有人要賣。只不過,過了半天的功夫,糧價就翻了一番,漲了又漲。
城中的不少小商小戶,靠着家裡的存糧,掙了不少錢,心中暗喜。
被朱家壓了這麼多年,可算是有了出頭的機會,大魚遊不動,那小魚小蝦也可以露臉透透氣了。
德州城的糧價越漲越高,引來了一大批外地的閒商小戶過來湊熱鬧,城中亂象叢生,劉府尹身爲父母官,不禁犯了難,不得不親自登門拜訪,請朱老爺子出面調停調停,別弄得人心惶惶。
朱老爺子周旋道:“大人,朱家此次元氣大傷,別說幫人了,就連自保都難了。大人,我們不是不開市,實在是沒糧可賣。”
劉府尹嘆了一口氣:“朱老爺子,您這話說得可是讓人寒心吶!咱們說起來也是幾十年的交情了,不算是知己也是朋友啊。老爺子,朱家的家底有多厚,咱們都清楚,您老兒就當是給我個面子,別讓那些個心懷不軌的小人鑽了空子。”
朱老爺子聞言,立刻起身行禮,故意顫顫巍巍道:“老身一介草民,怎敢和大人論交情呢?還請大人不要折煞老身了。”
劉府尹知道朱家是沾着皇親國戚的大戶人家,輕易得罪不得,不能強着來,只能軟着勸。
劉府尹親自扶起朱老爺子,又嘆了一口氣道:“老爺子,您這麼說,不是讓本官爲難嗎?”
朱老爺子見好就收,一把握住劉大人的手:“大人,您是青天大老爺,老身怎麼敢讓您爲難呢?老身還指着您給老身一家做主吶!”
劉府尹知道他一心惦記着糧倉起火的事,微微沉吟道:“西郊糧倉的事,本官一直派人在追查,可是,當值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殘了,查起來不易……”
死無對證的案子,最是難辦。
朱老爺子忙道:“人命關天啊,大人。”
劉府尹面露難色,“老爺子,只要您能幫我穩住糧價,本官一定會給您一個說法。”
朱老爺子聞言心裡有底,點點頭:“有大人這句話,老身就放心了,大人放心,老身必定竭盡所能,平息此事。”
兩個人都從對方那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劉府尹想要的是漂亮的政績,而朱家想要的是一份體面,讓那些偷偷在背後搗亂使壞的人知道,得罪朱家,就是得罪官府,結果吃不了兜着走。
三天之後,當糧價漲到原先的三倍時候,朱家開店賣糧,價錢只是市面上的一半,而且,朱錦堂親自出面向大家保證,朱家的存糧充沛,安撫人心。
如此一來,持續了十幾日的糧價之爭,終於宣告終結,城中百姓不再瘋狂屯糧,一切恢復如初。
劉府尹見朱家言而有信,更加加大力度尋找真兇,結果追查出來的結果,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原來,縱火的人就是早前朱榮放了太子債的王家大少王越。他因爲賭債壓身,四下借錢還債,拆東牆補西牆,結果被朱榮逼到了死衚衕。
朱榮拿着他簽下的借據,找到王府,親自拿給王老爺過目,老爺子當場被氣得暈了過去,險些中風。
王老爺一氣之下,把王越趕出家門,清理門戶。
王越被攆出家門之後,一直靠人救濟爲生,風餐露宿地受了不少苦。
他流落在城外做雜活爲生,機緣巧合之下,竟然和朱家糧倉的一個更夫的媳婦廝混在了一起。
那更夫的媳婦從前是風月場上的女子,對王越很有印象,雖說有過一面之緣,但也算是同道之人,兩人一拍即和,揹着人做些了不三不四的行爲。
王越一直對朱家心懷怨懟,每每想到朱榮那老小子之前給他下套兒,讓自己變成現在這副狼狽的模樣,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那更夫的媳婦見他悶悶不樂,就給他出一個解氣的餿主意。
那更夫的媳婦每天要去給丈夫送飯送菜,有時候還替他帶酒過去。
他們悄悄地把蒙汗藥灌進酒水中,然後又混了一些在飯菜裡,趁着他們被藥暈了的時候,偷偷跑出去放火。
王越原本只想燒一個糧食垛子解解氣,誰知,正值西北風盛,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結果釀成了大禍。
王越被嚇得屁滾尿流,連夜逃了,只剩下那更夫媳婦哭天搶地。雖然她的丈夫死了,但因爲她自己做賊心虛,不敢吱聲,直到官府貼出告示,懸賞緝兇,她才財迷心竅地站出來,將事情的原委抖了出來。
朱家這一次損失上萬兩的糧食,斷然不會輕饒了王越。
後來,王家出面賠了朱家一千兩銀子,還給京城的兩間藥鋪讓給了他們,只求能換回王越一條性命。
朱老爺子命人收下了銀子,只回給王家老爺一句話:“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王越被官府砍了頭,王家老爺也被自己這個敗家子氣死了,一場鬧劇總算有了完結的時候。
事情雖然了結了,但是朱老爺子還是計較在心。這天晚上,他把朱榮叫到跟前,當着全家人的面,重重地給了他一巴掌,打得朱榮一懵,也打得衆人一驚。
朱榮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只聽朱老爺子指着他的面門,道:“從今往後,不許拿朱家的銀子出去放債,任何人都不行!咱們朱家的生意,是靠着祖上勤儉努力掙來的,可不是用這種投機取巧地方式偷來的。你們拉得下這個臉面,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沈月塵還是第一次看見老爺子如此動氣,不免嚇了一跳,微微垂眸,坐直了身子。
朱榮跪在地上認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不是顏色。
朱錦堂隨即起身,行禮認錯道:“孫兒有錯,朱管事這筆賬是孫兒應允下來的……”
朱老爺子輕輕哼了一聲:“虧你從小讀書,學了那麼多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狗急跳牆這個道理你都不懂?”
什麼是因小失大,這就是鮮活的例子。
朱錦堂低一低頭,既不狡辯,也不解釋,錯了就是錯了。
朱老爺子坐回椅子,敲打桌面道:“天有天道,商有商道。憑自己本事吃飯,財神爺纔會眷顧,咱們朱家是吃不上還是喝不起了,值得你們這麼亂動心思。從今往後,給我記住,再不許你們打這種歪心思,做這種沒臉面的事,誰要再錯犯,休怪我這個老頭子翻臉不認人。”
衆人聞此,連忙起身應是,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朱錦堂從小到大,幾乎從沒有被爺爺責罵過,今日還是第一次,他也希望是最後一次。
夜裡,沈月塵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也不說話,只靜靜地坐在一旁,等他起身準備睡了,才迎了過去伺候他更衣洗漱。
兩個人並肩而躺,不過一盞茶地功夫,沈月塵默默數了一下,她就聽見朱錦堂嘆了三次氣。
當他第四次嘆氣的時候,沈月塵索性坐起身子,望着他道:“大爺要是睡不着,就起來陪妾身說說話兒吧。”
朱錦堂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只道:“說什麼?”
沈月塵攏了攏頭髮,歪着頭衝着他微微一笑道:“說什麼都行?隨大爺高興。”
與其,這樣自己悶着,還不如兩個人說說話,轉換一下心情。
朱錦堂側過身子,單手支頭躺在牀上,想了又想,方纔開口道:“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他喜歡說閒話,每次開口說話,都要有點針對性才行。
沈月塵微微一怔,“什麼事?”
朱錦堂道:“你的名字,沈月塵,它的出處是哪裡?”
第一次看她的名字,他就覺得蹊蹺,再得知她家中的姐妹名字,不是月嬋,便是月娥,就更覺得詫異了。別人都是從月又從女字,可她卻偏偏選一個塵埃的塵字。
沈月塵彎彎嘴角,垂眸道:“妾身很尋常啊,沒什麼出處。”說起來都是辛酸,哪有什麼典故啊。
“你家中的姐妹們的名字,好像皆是從月又從女,爲何只有你不一樣?”
沈月塵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些,心裡不由有些猶豫起來,她不想提,也不想在他的面前像是訴苦似的抱怨過去……
朱錦堂見她低頭不語,淡淡道:“你若不想說就算了,咱們再說別的。”他想了解她多一點,但她似乎總是帶有某種隱形的防備。
沈月塵直視朱錦堂的眼睛,開口道:“大爺娶我進門之前,想來也該聽過些傳聞,我不是在家人身邊長大的孩子,所以我的名字也不是父親取得……我的名字是師傅給我取的,她說我來得那天晚上,山上萬裡無雲,皓月當空,月光皎潔明亮,只是,圓圓的月亮上帶着些許灰色的印記,像是蒙上了灰塵,所以就給我取名月塵。”
“因爲師傅取得名字正好帶一個月字,正好對上族譜上的字,回家之後,我便沒有改名,一直用了下來。”
沈月塵雖然是笑着說完這些話,但語氣隱約帶着幾分心酸。
月上之塵,蒙塵之月。月塵月塵,聽着像是個名字,更像是個法號似的。
朱錦堂聽完她的話,突然覺得她的名字竟然帶着幾分傷感之意,眉頭不自覺微微蹙起,她到底是怎麼長大的?
沈月塵見他若有所思望着自己,忙笑了笑,掩飾心底的情緒,道:“妾身都說沒什麼出處了。”
朱錦堂隨即道:“幸好,你小時候只是去廟裡修行,若是真出家了,豈不是一輩子要當尼姑了。”
沈月塵笑笑說:“妾身六根不淨,哪裡做得了出家人,還是當個笨媳婦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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