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回領着她一聲不吭的到雜役房前,正準備進去時撂下話來:“我六歲進宮,在皇宮待了近五十年,皇上是我看着長大的,可以看得出,皇上對你的心非同一般,你又何苦跟皇上倔着呢?皇上是一國之君,威儀天下,以你當日的不敬之罪足於誅你九族,皇上的兩巴掌看似懲罰你,實則是在爲你開脫,若不然,你現在豈能安然的站在這裡?有機會的話,跟皇上撒一下嬌,皇上哪還捨得讓你吃這些苦呢?”
尤回暗歎了口氣,有些事情他還是選擇隱瞞,她不知道,若非有他一直護着,她早已香消玉殞了。他的心哪!
殷灼顏沉默了一下,輕聲問道:“碧雲姑姑怎樣了?”
“還好,還好!”尤回微搖搖頭回道,扣減了三個月的俸祿,降了三級,較於刑罰來說自是再好不過,比起到雜役房,更是好得不得了。進雜役房的多是有罪、貶謫、退廢的宮人,乾的活計是各種差使中最累最苦的,清潔、整理,皇宮的體力活計,隨時可以吩咐雜役房的人去做,隨傳隨到。也不知他怎麼就下了這個旨意,爲難的到底是她,還是他自己?
偏僻狹促的雜役房因她的到來騷動起來,宮人竊竊私語,尤回輕咳一聲,頓時滿院靜悄悄,雜役房的領事趙乙忙弓着身子上前:“見過尤公公!”
尤回睨了他一眼,尖細的聲音響起:“趙乙,從今天起,殷灼顏就是雜役房的宮人,好好的教她!”
趙乙躬低身子回道:“是,小的一定謹遵尤公公吩咐。”
“這是皇上的意思,你自己掂量着!”尤回漠然道,話裡有話,他能做到的盡於此了。
趙乙恭送尤回出了雜役房,眯着小眼睛打量起她來,聲音帶着深究:“自咱家主管雜役房來,你可是最耀目的人兒,卻是因何得罪了皇上,淪落到雜役房?”
“人各有命,我命賤而已!”
趙乙揚揚眉,早已在皇宮混成人精的他已嗅出了一些不同的味道,不再多言,正色道:“胖丫,她就交給你了,帶她下去,找套衣裳換下,好好帶帶她!”
一個胖乎乎的宮人從站了出來,走到她跟前大聲道:“隨我來。”
她被帶到一個狹小的房間,房間裡並排搭着兩張木板牀,佔去不少的位置,愈發顯得侷促。胖丫屈膝爬上牀,牀吱呀響個不停,她將枕邊疊着的衣裳抽了出來,甩給她,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大是大了點,先穿着吧,過一會我再帶你去領兩套衣裳!”
殷灼顏沒吱一聲,默默攤開衣裳,看了看,伸手就扯開腰帶,褪去紅衣,換上了胖丫的衣裳。
整個過程流暢得完美無缺,胖丫看得是一愣愣的,胖乎乎的胳膊撐着身子下了牀,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知道嗎?你就像誤入凡間的天上神仙,皇上定是生了什麼毛病,或者眼睛不好使了,纔會將你貶到雜役房來!”
有毛病?不好使?她脣角微翹,胖丫的直爽讓她心一陣樂呵,臉上露出了淺淡的笑容。
胖丫哈哈笑了兩聲,胖嘟嘟的手直指着她:“你笑了,你笑了!”
她略一挑眉,這個胖丫倒是有些意思。
胖丫粗着嗓門,一個不落的將雜役房規矩細細道來,聽得她幾近昏昏欲睡之時,外頭就來了人,讓她們到花房去打下手。
雜役房的活計確實是不好做,而胖丫比較圓胖,說話又粗聲粗氣,幹活很賣力,卻總是不討好,別人看她的眼神總是帶着些鄙夷、不屑、嘲弄,指派給她的活計也總是最髒最累的。
殷灼顏跟着她,自是遭到了如此待遇,但胖丫還算講義氣,總是攬着做粗重的活,挑輕鬆的活計給她,後來又見她做得不夠利落,基本上是攬下了她的所有活計。即便這樣,半天下來,她已累得直不起腰,晚膳時,胡亂趴了幾口飯倒在牀上呼呼直睡。
半夜裡,疲憊的她在胖丫如雷的鼾聲中醒來,哭笑不得的瞪着霸佔了近兩張牀、還搶了她被子的胖丫,遲疑的伸手欲叫醒她,手掌在她的圓盤臉上方頓住,黯然垂下。
她掩門出了房,藉着月色走到院中,尋了牆邊乾淨些的地方靠着牆坐着,從懷裡摸出玉佩,輕輕撫摸着,歡聲笑語如在昨日,今日他卻不在她的身邊,她再沒有什麼可依仗,每一步走得都是如此辛苦,很怕,怕有那麼一天,她真的堅持不下去。
她幽幽閉上雙眸:“二哥,你在哪,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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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家?!”他合上卷宗,有些不耐煩。
文季遙見他無心看卷宗,乾脆將卷宗記載着的挑重要的說出來:“蕭家堡位於大晉朝邊境、毗鄰狄丹國,男耕女織,歷來過着與世無爭的生活。唉,可惜,人心難測,因一個女子,賠上了一百八十多條人命。據說,蕭家堡那場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最後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澆熄了大火。”
他清清嗓子接着道:“官府清點屍身的時候由於每具屍首都面目全非,辨不出身份,本欲將一百八十具屍首一同掩埋,有些人不忍心,自發召集了附近的村民,一一安葬好屍首,立了墓碑,但都是無字碑,整整一百八十座無字碑!後來有人說,每天一到深夜,墓地就會傳來陣陣哭聲,而且似有火光,像燃燒的大火。”
“想不到當年的九王是如此狠辣,血海深仇哪!”文季遙嘆了口氣,心頭掠過一陣顫意:“蕭家的後人只剩三人,蕭依雲、從柳、殷灼顏,若這般看來,所謂的鳳羿族血債便是有心之人打的幌子。即便殷灼顏要報仇也不會找皇上報仇,這下皇上可以安心了吧!”
蕭涼宸指尖劃過案桌,輕搖搖頭:“百年前鳳羿族遭人血洗,二十年前蕭家堡又幾乎同出一轍,總是覺得此事不簡單。”
“鳳羿族?!蕭家堡?!依那女子所說,殷灼顏是鳳羿族後人,那麼蕭家堡的人會不會就是鳳羿族的後裔?”
蕭涼宸擡眸看向他,鳳羿族後裔,這是一直糾纏在他腦際的話:“關於鳳羿族的民謠可有線索?”
如推測得到他的認同,文季遙嘆了口氣:“唯有在管修韞身上下些功夫,揪出幕後之人,或許如今只有幕後之人清楚這一切,找到那人,一切真相將大白於天下。只是連管修韞都未曾見過他的真面目,是男是女都不知,想要揭穿事實談何容易。”
頓了一頓,文季遙繼續道:“有個法子,不知皇上是否捨得一試?”
他側身斜睨了文季遙一眼:“文將軍有何良策?”
“蕭家的後人!所有的一切都似與蕭家的後人糾纏不清,不管蕭家的後人是否爲鳳羿族後裔,只要對蕭家的後人動手,幕後之人若在意,定會浮出水面。”
“此事先擱着吧!”
文季遙搖頭嘆了口氣:“既然如此捨不得,又爲何要將她貶到雜役房?最後折磨的還不是皇上自己?”
“文將軍何時如此多事了?”他嘴角僵硬的扯了扯,在她面前,他總有一種挫敗的感覺,擁有至高的權力仍無法得到她的心。
“皇上,女人是需要哄的!”文季遙淡然扔下一句告退離去。
哄?!他雙眉鎖緊,她一直以來有着殷瀟庭的萬般寵愛,還能怎樣去哄她,還能再給她什麼,何況,她對他的情只會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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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丫樂得合不攏嘴,拽着她往觀雲殿而去,喜不自禁道:“觀雲殿可是皇貴妃住的宮殿,想不到皇貴妃竟點名要我們去觀雲殿做些活計,待會可要侍候好了,皇貴妃一高興,沒準賞我們幾兩銀子!”
殷灼顏臉上掛着僵硬的笑容,暗忖林婉因何找她去觀雲殿。
嫣兒已在觀雲殿前候着,一見兩人,忙找了一個理由讓人領着胖丫去做些活計,胖丫不放心的在她耳邊叮囑着要她好好幹活,別惹麻煩。
她牽強的笑笑,自己惹的麻煩還不夠多麼?
林婉幽幽牽她坐下:“昨日你進宮後,皇上已放了無影和從柳,我令嫣兒特意走了一趟,煙雨坊被封,丞相大人已將她們幾人接到了暖香館,你就放心吧!”
殷灼顏一眼不眨的盯着桌子,不吭一聲。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亦深知心不能勉強。”林婉略嘆了口氣:“皇上會如此大動干戈都是因你,可想而知,你在皇上心裡有多重要。有句話不知該說不該說,你若把心鎖住,不讓任何人靠近,那麼最後爲難的是你自己!”
她仍然靜靜坐着不吭一聲。
“我讓嫣兒備些你愛吃的點心去,你先在這裡歇歇!”
似知道她並不會表態,林婉徑直出了殿,她也確實困了些,胖丫折騰得一晚上不得好睡,遲疑了一下,爬上榻,轉眼間就睡。
近黃昏時,她吃飽睡足方跟胖丫回到雜役房。剛回到房裡,胖丫神秘兮兮的從懷裡掏出一塊白布,層層掀開,竟是兩塊點心,捧到她面前:“皇貴妃娘娘誇我勤快,討人喜歡,特地賞了盤點心給我,我留下兩塊給你墊墊肚子。你看着就不是粗使的侍婢,雜役房的飯菜定是不合你胃口。趕緊吃吧!”
胖丫憨厚笑笑,抹了把嘴,將點心塞在她懷裡,噗通一聲,仰躺在牀上,神往起來:“要是能做皇貴妃的宮人,那該多好!連觀雲殿的宮娥都是如此和善,光是在觀雲殿待一天,都讓我心裡樂開花!”
殷灼顏扯扯嘴角,將手中的點心包好:“我不餓!點心留給你晚上再吃!”
胖丫忽地翻了個身,只盯着她,壓低聲音道:“知道嗎?雜役房的人都在悄悄議論着你呢!”
她移了把椅子,坐了下來,漫不經心道:“都在說我什麼?”
胖丫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他們都說你是丞相大人的四千金,是皇上未登基前的王妃,可是真?”
四千金?王妃?她幽幽闔上雙眼,爹爹已呈交上奏本,請求辭官歸田,不再是丞相了,而他,登基爲帝,昔日的瑨王妃已立爲皇后。唯她,什麼都不是!
見她不語,胖丫識趣也不多問,閉眼就睡。
枯坐了一下,她有些悶慌,胖丫睡得呼嚕聲又起,乾脆出了雜役房尋了處偏僻的地方靜坐着閉目養神。隱隱似有腳步聲近前,她蹙眉甫睜開眼睛,頸後一陣涼風,她來不及驚呼已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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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灼顏眯開一隻眼,眸內是鵝黃的紗帳,臉熱的掃了一眼帳內,唯有她一人,心方定下來,臉熱的坐起身,身子頓了一下,復又躺了下去,扯上被子,繼續睡着。
候在側邊的雨竹和冬蓮相覷一眼,選擇了沉默退出。
直到近午時分,她方懶懶的起身,漠然的穿上淺青衣裳,見冬蓮又端來“淨身湯”,蹙了下眉,冷聲道:“我不要喝!”
冬蓮面不改色,平淡無常:“皇上有令,你必須喝下!”
“我說不喝就不喝!”
殷灼顏翻了一個白眼,提着衣襬奔向殿外,兩臂橫攔住她,將氣呼呼的她攬入懷裡,他戲謔道:“你莫不是在告訴朕,你願意懷有朕的子嗣?”
她不想多費口舌,直直對上他的深眸,堅定的說了句:“太苦,我不要喝!”
蕭涼宸微眯着眼,那汪深邃的眸裡,一絲黯然在眼角掠過,平和吐出兩字:“加蜜!”
殷灼顏咕嚕咕嚕喝下加了蜜的湯,頭也不回的自北門出了承香殿。
他自嘲的看着那空空的藥碗,昨夜,她沒有推拒,酣然之際,她流着淚,緊緊的抱着他,幾乎讓他忘了他和她之間的僵持、忘了他和她之間的阻礙,讓他以爲,他和她一如往昔。而今日,她又完全成了一個陌生人,淡漠,似一切與她無關。這樣的她,離他,真的好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