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見法杖如此神異,又看到上面只有商王才能使用的紋飾,知道確實是太卜之物。但想到自己剛剛出世不久的孩兒,他的心中也有些忐忑:這夫人早間才爲此失去性命,如若兩個孩兒再有什麼三長兩短,不只自己,就連夫人的母族高辛氏怕是也不會善罷甘休。他原本就很不濟的身子堅持了這大半日,又想了這好些問題,竟然有些頭痛了。
王弟子斂略略扶了扶額頭,說道:“祭司快快請起!我在鄉間待得久了,不怎麼與都中人物來往,連祭司這樣的青年俊才都不識得,真是怠慢了。快請入席就坐!”
成戍依言款步走到席前,距坐其上,望向王弟子斂,思索片刻,又環顧四周,這纔出言:“成戍此來倉促,大人有所疑慮也是應當。但天意如此,你我皆不可違。”
子斂聽得“天意”二字,眉心一跳,看向陪侍身前的那位將軍。將軍隨即會意,對廳堂內侍候的婢女、小廝說道:“你們下去爲祭司準備食物,安排房舍。”兩人行禮後快步出門而去,將軍也走到門口,躬身道:“大人與祭司慢慢詳談,我下去看看夫人的挽帳佈置好了沒有。”說罷轉身出門。
隨着門“咯噔”一聲緊緊關上,子斂大人的目光頓時變得清澈起來,他看向成戍:“敢問祭司,這‘天意‘指的是什麼?”
成戍不由佩服起這位王弟大人了,在當今王上陰晴不定的性格之下,能夠明哲保身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子斂大人雖然沒有享受王弟應有的奢華生活,但在這鄉野之間倒也樂山樂水,少了都中的繁冗人事。隨即他將法杖豎起,召出一朵祭火於螢石四周盤旋,內裡雙星之影於空中顯現。
子斂雖覺神異,卻有些不明所以地轉頭看向滿臉肅穆的成戍,問道:“這是何意?”
“大人看到了何物?”成戍法杖一揮,收回雙星之象。
“在祭火環繞下,有雙星交纏閃耀。可是,這又是何意?”子斂還是沒看出端倪。
“這雙星異象乃是天狗食月之時所現,但月亮重新出現之後,這雙星便一直顯於太卜和我的靈石之中。”成戍緩慢解釋道。
“可這又與我的孩兒有甚關聯?祭司估計也聽說了,我夫人因着生產這兩個孩兒失血過多亡故了,我可不希望孩兒再出什麼意外,還請祭司明示。”子斂亦誠懇地說出自己所想。
“大人,不知您這裡那夜的景象如何?可否細細說來?”成戍知道這事說起來很是讓人爲難,但若不明白說清,後面的事情更難以讓這位王族做出天示的決定。
子斂再次看向成戍,見他神色嚴肅,知道並非戲言,低下頭沉吟片刻,這才擡頭作答:“那天晚間,夫人突然腹痛難忍,這鄉野地方,一時難以找到穩婆,直到月上中天才從舊都亳邑找到一位穩婆,但是夫人力氣已近耗盡。灌下蔘湯後,勉力產下一名孩兒,夫人就昏厥過去。這時恰好天狗食月,府中衆人更是手忙腳亂,穩婆也嚇得呆住了,直至月亮再次出現纔回過神,夫人也奄奄一息了。穩婆見夫人肚腹依然鼓起,才知道原來是雙生,忙亂中強行從夫人腹中取出孩兒。這個孩兒當時臉色已青,我們都道他活不得了,沒想到過了盞茶時間自己居然哭出聲來!”說到這裡,他也忍不住用衣袖拭去眼角淚痕,接着又道:“這時衆人都說萬幸,可夫人卻一直沒有醒轉,淋漓出血不止,連山中所居的前太巫都被我請來爲夫人醫治,可還是在今天早間……”說到這裡,子斂大人再也不能成言,強撐着身子靠在枕上。
成戍聽完這番敘述,也不禁長嘆一聲,說道:“還請大人節哀,夫人如此也是天命使然。她已被祖先召喚歸享宗廟,大人也不必太過傷懷了,夫人已成爲我大商功德之母。”
子斂精神一振,看着成戍似不由自己問道:“歸享宗廟?這不是?這不是……”見成戍點點頭,他卻搖搖頭說,“祭司不要拿我這病中之人開玩笑,也不要再試探於我了。我若有心於王位,當年也不會離開都城來到這鄉野無人之處。”
成戍再次拜伏於地,說:“大人可以耐心等上幾日,看看我是否信口開河。順便爲大人調治一下身體。”
子斂那顆本已毫無波動的心,今日卻被這位冒冒失失前來拜訪的青年祭司吹起了一絲漣漪。一直以來,他都不願與朝中勢力有所牽扯,爲的就是不讓當今王上猜忌於他。雖然先王平定了“九世之亂”強勢遷都,可各方的勢力仍舊盤根錯節,自己寧可做個太平王族。既然自稱太卜門下的青年說要等上幾日,那便依他所言,還可以調查瞭解一下他的底細。主意拿定,子斂露出王族應有的禮儀之笑,溫言:“那便有勞祭司了。今日勞頓,還請先下去歇息。喪中不能沐浴,明日待我換過衣裳,再來請卜。”
成戍行禮告辭:“大人言重了。爲大人卜吉兇亦是我分內之事,成戍這便告退了。不過,今日這屋中的所見所聞,大人還是不要說於第三人的好。”
“這個我自然省得,你便是我請來主持夫人喪儀的巫祝。”子斂心中瞭然,點點頭。
“是!大人好生休息,成戍告退。”說完他依禮退出屋去,剛轉過屋角,就看到方纔的將軍立在牆邊,恭敬地將他引到後院安置。
就這樣,成戍就在王弟子斂的山中府邸住下了。從第二日起,他便主持起已故夫人的喪儀來。雖然很想親眼看看這對雙生公子,怎奈還沒有出了月子,奶孃幾乎都不抱了這兩位公子出門。他帶着大人府中的一些僕從,在舊都附近的王陵一帶尋得一處吉地,將軍姜吉帶了幾十名奴隸日夜不停地建造墓穴。
成戍白天去指揮修建,傍晚時分回來主持舉哀等喪儀。在他的幫助下,夫人的葬禮總算有點王族的樣子了。子斂大人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回來了,再次證實了成戍確爲太卜之徒,但是因爲天狗食月的事情被太卜趕出王都,連法杖都被他師傅收回了。子斂聽了這話與成戍所言不符,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更讓他膽戰心驚的,是都中幾位兄弟都接連遭逢不測。雖然不確定是不是上天的懲罰,可這些事情必定與當今王上脫不了干係。這下子斂也顧不得成戍是否欺瞞於他了,只是躲在房中稱病不出,原本有幾位平時有往來的舊都中的王公貴族前來弔唁,他也一概都不見。
很快,墓穴已經修建完畢,七七四十九日的停靈也滿了,夫人遺體於這一天就要裝殮下葬。成戍召出祭火燃於靈前瓦盆,口中誦道:“夫人瞑目,您已爲大商誕下中興之主,勞苦功高、歸享宗廟。不必爲公子擔憂,自有上天庇佑,快快前去侍奉歸藏之母,以佑子孫。”執頌完畢,祭火騰起,瓦盆碎裂,隨着一聲“起”二十人擡的巨大棺槨跟着飄飄悠悠的祭火緩緩向前。
閉門不出一月有餘的子斂終於出來送夫人最後一程了。他看到王后儀制的棺槨,心中大驚,左右看看衆人都面色如常,快步走到成戍跟前,壓着嗓子厲聲問:“祭司這是何故?自你到來,我一直禮敬有加!可你現在所爲是要陷我於不義嗎?”他蒼白的臉因爲憤怒驚慌而漲得通紅。
“大人不必擔憂。很快您就會是王上了,到時候必定要遷出夫人棺木。現在我選定的這處吉地離着祖宗陵寢很近,龍氣旺盛,大有福廕於子孫。再以王后之儀安葬夫人,不只大人以後不必再行重葬,夫人母族高辛氏也會因此感激大人的。”成戍一邊意味深長地解釋自己這麼做的緣由,一邊看向高辛氏派來弔唁的貴族。
子斂順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高辛氏來人,正是夫人母舅,一面用衣袖拭淚,一面微微頷首。他心中暗想,這成戍所言非虛,有了高辛氏這一古老氏族的支持,做商王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王兄正值盛年,怎會突然離世?子斂猶疑地看向成戍,問道:“你這樣說,莫不是當今王上……”
成戍略略點頭,繼續跟着送葬隊伍前行,壓低了聲音說:“帝星離位已經數日,在東南方向亮起,這不正應在大人身上?”兩人目光瞬間對上,成戍接着說道,“且昨夜隱隱現出紅光,我約莫今日傍晚、最遲明日早間,必定有人來迎大人去都中即位。”
“果真?”子斂還是難以置信,可大商曆來重視巫卜,有時候太卜的權勢比王上更甚,因此他也不敢小覷這位手持太卜法杖的祭司,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被趕出王都。
“絕對當真!若三日內大人不能成爲王上,成戍願以命相賠!”成戍正色對天發誓。祭司本就是與天溝通之人,輕易是不會發誓的,因爲他們若違背誓言,會受到比常人十倍甚至百倍的懲罰。祭司若發誓,那必定是確鑿無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