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裡只有娘微弱的哭聲,爹素來沉默,只溫柔地自責道:“怪我太執迷,令你受累了。”
娘輕聲回答了一句:“我心甘情願。”
愛兒悄聲離開,心裡問道:娘,我們要忍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一切纔是個盡頭?
爹、娘、大娘的關係,似乎遠比愛兒想像得要複雜。
那次事件後,爹在家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愛兒知道,爹是個極聰明的人,他知道府院中的矛盾爭端,也知道大娘的真正嘴臉,但他從來沒有干涉什麼,他就這樣聽之任之,令娘如此艱難,但娘卻說:她心甘情願。
大娘應該很瞭解爹,所以她肆意欺負娘,卻從來不敢動愛兒半根汗毛,因爲愛兒是爹的掌上明珠,是爹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禁忌。
爲此愛兒試探過好幾次,比如當着爹的面,大娘夾來的飯菜她會任性吐出,哭着臉說裡面有石子兒,下人們一擁而上的遞水撫背,爹亦是關切問候,會在坐直身子的時候輕皺一下眉頭,只消那麼一個皺眉,大娘滿臉蒼白;比如一次她故意在大娘院前滑跤跌倒,雖然摔得手掌出了血,但第二天大娘院前的那條光亮的滑石走道已經撬碎在修,鋪成了間滿卵石的石板地。
十四歲那年,大娘突然再提婚約之事,她一直很着急,着急地把愛兒這顆不能碰的眼中釘嫁出去。
愛兒冷嘲熱諷:“大娘這麼迫不及待要我嫁人,是不是愛兒哪裡做得不好,惹得大娘心裡不痛快呢?”
爹輕皺了下眉,認真地盯着大娘,我能感覺到他的不悅,他對我的愛護所有的人都知道,所以誰都不會在這隻溫柔的老虎頭上拔毛。
大娘僵硬地笑着回答:“愛兒能在府中當然熱鬧,不過你已是舞夕之齡,再過一年便是及笄,也是該準備起來了。”
爹輕聲道:“待愛兒十八歲後再說,不急。”
大娘緊接道:“十八歲?好歹我們鄭府有頭有臉,大家閨秀年過二八不談婚嫁已是怪事,哪有過了十八歲才談婚嫁的?不知情的,還以爲我們愛兒性格乖張,夫家拖延不娶呢。”
爹放下筷子,認真看着大娘:“我說不急就不急,峰眉若是着急,自己嫁去可好?”
雖說只是的玩笑,全場無人敢笑。
飯後貼身丫頭暖暖問愛兒:“小姐已有婚約麼?怎麼沒聽人提過呀?”
暖暖從小跟着愛兒一起長大的丫頭,莊裡只有愛兒不知道暖暖知道的事,卻很少有愛兒知道但暖暖卻不知道的事。
愛兒也知道自己有一樁婚事,是爹與帝都一位至友在她未出生之前就訂下的,傳說中的指腹爲婚。那位世叔對她還算關心,隔個幾年就會讓爹帶她的畫像去,算是識個臉,但卻從不來看她,也不拿自己兒子的畫像來,真當是個怪人。
暖暖一直問東問西,打聽那位指腹爲婚的公子的消息,愛兒倒是奇怪了,問她:“死丫頭,我不好奇,你卻奇得緊,莫非你想嫁人家?”
暖暖抓着自己小辮子搖頭,像是嚇得心慌:“暖暖怎麼敢,那是小姐的未來夫君。只不過,小姐若是嫁去,暖暖也得陪嫁呀,就怕那公子是個壞脾氣的人,暖暖是陪嫁丫頭,得受氣呀。”
暖暖真是個膽小鬼,什麼事情都能嚇得一驚一乍。
其實愛兒也一直在等履婚的那天,她並不期待能有多麼驚世的夫君,她只是想離開這個牢籠,帶着娘,逃離大娘的掌控。她也一直知道,爹經常會去帝都找那位世叔敘舊,說不定他在帝都的時間要遠比在這裡的時間多。
暖暖問愛兒:“小姐,帝都是不是很遠要走很多路,暖暖有點害怕呢,屆時一定要準備好幾車的嫁妝與行李,小姐你一定記得帶上暖暖呀,別把暖暖留在這裡。”
原來暖暖也害怕呆在這裡,這個任何地方都纏繞着大娘的注視與監控的地方。
短暫地相聚又結束了,爹又要啓程去很遠的地方。臨別時他送了一個名匠定製的百寶箱,摸着愛兒的頭說:婚期還遠,但愛兒要開始準備嫁妝了。這百寶箱裝滿之時,就是愛兒出嫁之日了。
爹離開了,愛兒將原有的寶釵珠鏈放在百寶箱中,應着燭光那些珠光將整個房間都照亮了。
娘看見後很慌亂地將珠釵收了起來,她弱聲吩咐愛兒要藏好這些,這些是以後在夫家地位的象徵,不能讓別人奪了去。
愛兒知道孃的意思,孃的出身沒有大娘矜貴,孃家無人撐腰,所以大娘這樣欺壓她。大娘還以各種方式“借走”她許多珠釵寶鐲,從來都不曾還過。那些珠寶多半是爹送的,很名貴。
娘總是說:“只是身外物,你爹的用心在孃的心上,就夠了。”
可是爹從來都不知道,金牆銀瓦下面,她們真正過着什麼日子,好吃好穿的一轉眼就會被大娘奪去,也許是大娘的授意,府裡的下人對她們也很不客氣,倒的茶總是半冷不熱,備的飯菜裡也總是有生米髮絲,有時候,甚至是暖暖省下來的打賞糕點,都比廚房給我們備的好吃百倍。
在這個家裡,她們連下人都不如。
娘將愛兒的百寶箱藏在牀尾,愛兒坐在牀上,搖着雙腳道:“娘,我真希望我快點長大,嫁出這裡,帶着你一起離開。”
娘溫柔地笑了:“嫁出這裡?愛兒對這裡沒有留戀嗎?”
愛兒看了看周圍,冰冰冷冷,只有暖暖是有溫度的,笑道:“這裡有什麼好留戀的,我只有娘和暖暖,我嫁出那天,帶着你們一起走,那黃家再怎麼樣,都比這處要強吧。”
娘輕輕地摟着愛兒,拍着她的背道:“愛兒過得快樂就夠了,娘不重要。”
愛兒心裡道:“如果有一天她離開人世,心裡最放不下的也就只有娘了,娘怎麼會不重要呢?”
十四歲的那個四月,芳草碧連天。
愛兒從百寶箱裡拿了幾個最喜歡的金銀珠釵來到後院,她讓暖暖找個安全的地方,挖個洞,把這些她就算埋在土裡爛掉也不會讓大娘奪去的東西藏好。
暖暖搖着雙手:“不行呀不行呀,若是被大夫人發現我們私埋貴重東西,是要打破手的呀。”
愛兒瞪了暖暖一眼,暖暖不敢說話了,悄悄在院裡找着地方。
愛兒一個人坐在鞦韆上,她喜歡盪鞦韆,感覺像坐在風裡一樣,這次沒有暖暖在邊上,她將鞦韆蕩得很高很高,高出院牆,高得幾乎要將她掀飛,她心砰砰亂跳,卻感覺很刺激。
她看到了高牆之外的景色,芳草連天碧,好像錦布一樣繾綣,白雲隨着飛鳥輕浮舒展,不遠處還有一片如碧水一樣的花海在輕舞飛揚,一切的一切都沒有圍牆柵欄,所有的東西都順勢而生,應勢而止,它們無邊無際,自由自在。
暖暖尖叫起來:“小姐小姐呀,你這是不要命了呀?甩出去了暖暖去哪裡把你撿回來呀?”
愛兒看着卻沒有停下,貪婪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問道:“我看到東邊一點有一片又綠又白的洋洋灑灑的東西,那是什麼?”
暖暖道:“熊媽說是個不詳的地方,每次經過都不准我看,說看了會中邪,暖暖膽小哪敢看哪?——小姐,你再不下來我叫人拉!”
愛兒知道她再不停下來,膽小的暖暖真的會叫人,只好慢慢停了下來。
暖暖說已經在院角找到了一個好地方,剛好在花壇後面,只容一個人小心經過,所以不會有花僕在那行走。
我跟着暖暖到了那個地方,暖暖爲我挖土,我則不捨地再三將那些珠釵包好。
埋好珠釵後,愛兒感覺到從某處透過來一陣微風,幾縷光透過什麼打在地上,剛好標誌着她們們埋釵的地方。
愛兒尋着光線來源找去,發現一個盆栽後面,有個洞口,只到小腿肚,剛好在後壇後面,又被盆栽擋住,幾乎沒人會發現。
暖暖說,那個是先前修院時便預留好的狗洞,不過後來沒多少用處,便用盆栽擋住了。
這個發現一直讓愛兒很心動,她每天都坐在那個鞦韆上,將自己蕩得很高很高,外面的藍綠一閃一閃地隨着鞦韆的拔高而出現,愛兒越來越覺得不滿足,有一次,那天恆久無人的景象裡突然出現了一個黑點,慢慢向她靠近,直接她看清那是一個人,那人似乎也能看見她,居然揚着手衝她揮了揮。
好幾天,愛兒蕩着鞦韆都能看到那個人,不知是男是女,只知道他或她一個人在那片草地上游蕩着,也不知道在幹什麼。冥冥中的,那個人好像在召喚着她,讓她偶爾灑脫前行,奔尋自由。
愛兒終於下定決定,實行了她的計劃。
十四歲那年的四月初十,愛兒完成了她人生的第一次叛逃,她穿着暖暖的衣裳扎着暖暖的髮髻,移開盆栽,從狗洞中鑽了出去。而暖暖則穿着她的衣裳梳着她的頭髮,在房中假裝看書寫字。
臨出門前,愛兒在鏡中看了看自己的樣子,她雖然不是膽小的人,但第一次獨自一個人去陌生的地方,仍舊有點緊張,但是人生能有多少回合,尤其是像她這樣的人,能自由地爲自己而走一遭呢?
愛兒鑽過那個狗洞,雖然那個洞的味道很難聞,磕碰得衣服也有些髒污,但愛兒的心裡卻很高興,那奇怪的味道是她這一生聞過最好聞的味道,因爲那是通往自由的道路。她的心理還有一種預感,出了這個洞,她會遇見人生中很美好的事情,這些事情是我在這個小院子裡面永遠無法想像到的。
外面淡淡的草香撲鼻而來,愛兒迫不及待地向那天連天的碧原飛奔而去,她用力地呼吸着,暢快在睜大着嘴巴,讓所有的味道灌進她的嘴裡,她的心裡,她旋轉着跳躍着,直到筋疲力盡地跌坐在地上,然後她放聲大笑,這是自由的味道,那麼清新干淨,純粹得令人感動。
這時,原上遠遠地有個人向她走來,就是這個時辰,那個院裡鞦韆上看到的人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