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隱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當她醒來之後,發現已然身處江戶駐地,而身邊只有原田一個人。
“平助呢?”
後者沉默着沒有應答。
“原田先生, 平助呢?”
她本不應該在這裡的, 她明明應該在甲府城外的樹林裡與雪村綱道的羅剎軍作戰, 可是現在她和原田都回來了, 只有平助消失了。
原田嘆息擡頭, 眸中是深刻的遺憾和歉意:“對不起,綾瀨。”
她愣愣地盯着他看。
“是平助拜託我,說無論怎樣都要保證你的安全, 所以……等我再次返回去的時候,那裡除了他的佩刀, 什麼都沒了……”
他堅持獨自戰鬥到生命盡頭, 直至耗盡最後一分力量。
那個倔強的少年, 終是用最決絕的方式履行了對她的諾言。
而她連一句道別都來不及開口。
“這樣啊……”司隱突然自嘲地笑起來,一面笑一面任由淚水淌滿臉頰, “真沒想到,我竟然在最關鍵的時刻掉了鏈子,簡直是……無用至極啊……”
綾瀨司隱,從未想過吧,你也會有如此狼狽的一天。你想要保護的人, 最終卻義無反顧用自己換回了你一條活路, 這到底算什麼?
那是縱然錐心刺骨也無力挽回的屈辱和疼痛。
很難想像, 慣常雷厲風行的女人有朝一日也會悲傷到泣不成聲, 原田安靜地注視着她, 良久,終是低聲道:“綾瀨, 永倉今早離開了新選組,齋藤在外訓練新兵,而我們今晚即將帶兵動身前往會津退敵。”
這樣詳細的告知,彷彿在暗示着何種決定。
“……那我呢?”
“副長說,以你目前的狀況不適合再戰鬥了,他讓你留在江戶安心等待。”
那或許也是平助所希望的。
“安心等待?”司隱收攏手指,用力攥緊了衣角,“因爲知道我左手快廢了嗎?”
“你需要時間調整,畢竟以後要面臨的道路還很長。”
委婉言辭掩蓋不住殘酷事實,眼底淚痕未乾,她惡狠狠咬着牙,盡力使聲音保持穩定:“還有多少時間容我浪費呢?若我坦白地問原田先生,你認爲在這樣的時代洪流中,能看到勝利曙光的可能性又有幾成呢?”
原田怔然。
“在被新式槍炮所左右戰局的如今,憑着一把刀能改變的東西已少之又少,我能做的本來就很有限,如果再選擇退出,恐怕連存在的意義都找不到了,不是麼?”
沒有誰不想活下去,可人生在世,總有無法兩全的事情,在她尚能持刀作戰時,能前進一步都是好的。
至少不會絕望到迷失方向。
“和你想跟隨新選組戰鬥的心情相同,綾瀨,我們也存有守護同伴的責任。平助爲什麼會那樣做,你最懂得,因爲易地而處,你也一樣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不是麼?”原田起身,雙手扶着她的肩膀微微低頭,如兄長般溫言安慰,“所以別辜負他,好好對待自己,只要信仰不滅,我們終有一天能夠在誠字旗下團聚的,你要相信這點。”
等待黑暗退散後的黎明到來,延續逝者未盡的願望,有些時候,停駐腳步並非源於膽怯,而是爲了尋到更適合靈魂歸隱的地方。
“綾瀨,這麼久以來,辛苦你了。”
他們由衷爲她所執著和努力的一切,心懷感激。
那一晚,悽清月光籠罩着靜寂蕭瑟的江戶,無聲淡去了所有令人唏噓的故事。
新選組連夜啓程趕往會津,只派極少數成員留守駐地,而沒有人曉得,當萬籟俱靜之時,走廊盡頭的房間裡,赤色光華驀然大盛,如同神蹟降臨。
待光芒散去,一番隊隊長綾瀨司隱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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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隱是在一片幻影斑斕的虛空中睜開眼睛的,環境沉寂無所依託,她茫然四顧,忽而聽得身後傳來熟悉男聲。
“小隱。”
她難以置信地轉過頭去,見白髮紫眸的青年正緩步走近,左眼下的印記依舊如初,他純良無害地微笑着,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再沒挪開。
“白蘭。”
“是我哦小隱,我來了。”
她迷惑搖頭:“第七枚晶石明明還沒找到……難道……”難道那個世界的秩序因爲時限已至而崩潰了?
“別擔心,我們的世界很好,誰都沒出差錯。”白蘭來到面前,擡手撫了撫她的短髮,“小隱變帥氣了呢,看來我不在的時間裡,你又吃了不少苦。”
他意外溫柔的言辭令司隱不安起來,她的直覺一向準確,此次更是清晰無比:“白蘭,你說實話,爲什麼晶石沒有出現,你卻能啓動時空之鎖,還把我帶到了這個虛擬空間?”
許久靜默,白蘭斂去笑容,手指卻慢慢收緊,像是在盡力剋制着什麼。
“因爲……這裡是你我最終交接的地方。”
“什麼?”
“最後一枚晶石早就被喚醒了,小隱,從你穿越到這個世界開始,它就存在着了。”
司隱怔然。
“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吧?”他低聲道,“如果是你,即使記憶不在了,也一定能體會到的。”
“記憶……不在了?”
“這戰禍橫生的亂世,其實就是你的前世。”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通過時空之鎖瞭解到的、關於她的所有往昔,如今終於等到了坦白告知的時刻。
“你沒有懷疑過嗎?櫻吹雪爲何可以傷害鬼族,除渡魂以外的七宗晶石又爲何被全部封印,你愛的人,愛你的人,他們的痕跡均在平行世界有所體現,只是你自己不想承認而已。”
司隱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是錯過了什麼。
“難怪這個世界和你的世界沒有時間差,讓我一度以爲十年期約靜止了。”
事實上十年期約沒有靜止,僅僅是由於身處前世,時間流逝被拉扯得無限緩慢罷了。
然而想來,也終是到了盡頭。
“在前世,你的確是鬼御一族,還是風間千景的未婚妻,所以他纔會錯認了穿越而來的你的身份,這也同樣是櫻吹雪能與妙法村正屬性一致的原因。”白蘭無奈嘆息,“小隱,沒想到重來一次,你的選擇和那時毫無分別,甚至連命運走向都如出一轍。”
前世的她即逃離了鬼御一族與鬼族之間的束縛,千方百計想要擺脫風間,以致陰差陽錯被新選組所接納,那便是故事的起始。
此後種種,都是註定的羈絆。
平助祈求來世能夠更早一些和她相識,無論俗世冷暖都以溫柔的姿態守在她身邊,不必妥協也不必退讓,可以不留遺憾地深愛一場,因此執念在19世紀的西西里得以延續,那個清秀的金髮青年笑容溫和,如同聖祭不滅的光芒,直存於她心底許多年;
總司亦願來世不再拖着這樣一副病弱的身軀遇見她,能更加可靠地攔住風雨,撐起能讓她巧笑嫣然的明淨天空,而後多少年過去,她便與那個一樣擁有水綠眼眸的風衣少年重逢了。
原來不是巧合,她所深刻掛念的人,終是在這個世界給了她滿意的答案。
“我只是不瞭解……風間爲什麼會……”
白蘭告訴他,在時空之鎖留下的信息中顯示,風間千景轉世成爲了淺見雲歸。
是她曾試圖傾力護其安好,卻仍不免一錯再錯傷之最深的雲歸。
白蘭道:“我沒有權利過多解釋這種事,要和他做的了結,你該親自完成纔對。”
讓她親自完成,就意味着她還要留在這裡,不會被時空之鎖強制遣送回去。
司隱似是意識到了什麼。
“白蘭。”
“嗯,你講。”
“你方纔說最後一枚晶石早已出現了,在哪裡?”
那枚名爲終曲七宗晶石,守恆秩序僅剩的一道屏障。
恍惚的軌跡逐漸明朗,一切都彷彿在朝她最擔憂的方向延伸滋長。
她能預感到,即將發生的、最糟糕的情況。
白蘭垂眸,無言指向她腰間寒光凜冽的長刀。
“你是說,櫻吹雪?”
“其實我們的世界只需要守恆秩序就可以了,小隱,毀掉櫻吹雪,便是終曲現形晶石歸位的時候。”
守恆秩序穩定,時空秩序就能歸於平靜,而殺戮秩序,說到底也只是配合前兩者產生的工具,最後難免會被捨棄。
什麼完成任務回到過去,都是妄言,從她成爲殺戮秩序持有者的那一天起,則已被昭示了今日的結局。
她與這把詛咒妖刀無異,是被命運玩弄的悲哀個體。
“也就是說,把櫻吹雪變成終曲晶石交由你帶回去,然後我永遠留在這裡,對吧?”並未露出想象中的憤怒和哀傷,她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只安靜地注視着他,“那麼你呢,時空秩序持有者也不會太幸運,我懂的。”
白蘭輕聲道:“無非會失去窺探平行世界的能力,要一直被禁錮在你們的世界而已,和你比起來,我已是佔了便宜。”
他的密魯菲奧雷家族都在另一個世界,那纔是他從前生活的世界,可惜從此也只能遙望,再無相見的資格。
他和她,都是別無選擇的傷心之人。
司隱彎起眉眼笑得釋然:“的確,細想起來,若是櫻吹雪被毀,晶石也被收回,我就當真什麼都沒有了呢。”
“小隱,我很抱歉。”
“你沒錯,我也沒錯,我們不過是在履行自己的責任而已,談什麼抱歉。”她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反而應該感謝你。”
無需再度匆匆離去,她從來不敢輕易講出口的承諾,如今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實現了。
“這把刀陪了我將近十五年,大約以另一種形式繼續存在下去,也算是好的歸宿——白蘭,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白蘭毫不遲疑地點頭:“只要我能做到,必定替你完成。”
“把渡魂指環交給阿瀟,叫他接任薩繆爾第八代首領之位。”司隱微笑,“我終究沒能替家族做些什麼,相信他今後會比我做得更好。”
經她保管的五枚晶石依次在空中排列開來,渡魂,聖祭,締空,離樂,歸零,每一枚都蘊含着或悲或喜的難言往事。她將櫻吹雪取下凝視半晌,看那微芒驕傲如初,手指細緻撫過上面的複雜紋路,而後將其遞給白蘭,目光純粹,近乎虔誠。
到此爲止。
刀身在白蘭接過的剎那間化作碎裂星光,於他掌心凝聚成紫色晶石明輝四溢。
所謂塵埃落定,或許也是對自己的解脫。
四面冷風驟起,將二人團團籠罩在內,司隱眯起眼睛,重新認真打量了白蘭一回,像是要把他的模樣記在心裡。
“今生不能再見了吧,連帶着我那份一起,好好保重。”
Wшw✿тTk án✿C〇 話音未落,青色光芒已毫無徵兆沒入她的眉心。
白蘭驀然伸臂用力抱住她,他伏在她耳邊,一字一句輕聲低語。
“歸零的作用只有霧隱主人才能開啓,六道骸以二十年的壽命作爲交換,讓晶石的屬性可以常駐在你體內——小隱,等這個世界的你消失了,你便能回到任何一個去過的世界,重新開始。”
那是六道骸留給她最後的禮物,也是他唯一能爲她執著的事情。
司隱咬着牙忍住了淚水,她在白蘭懷裡闔目而笑,一時恍如又溯回很久以前作爲薩繆爾七代目的日子,當年淺井瀟和櫻庭暮都在,六道骸也剛剛歸來,一杯清茶談笑風生,縱使歷經殺伐也能坦然前行,當今憶起,竟如一場夢境。
“能遇見你們,想來也沒什麼值得後悔的了。”
“我也是。”
上天降臨這一分卑微的溫暖,讓我們帶着祈盼,望向永遠無法到達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