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煥看着門外的長隨,心下期盼不已,又忐忑不安。
月華投遞在他木着但嘴角奇異上揚的臉上,表情格外的怪異,長隨低着頭並未看到,然而跟在他身後的小朱子是看到了。
小朱子心下不忿,平日裡看着柳大人也不是糊塗的,竟也如此的嫌棄他們王府,真是豈有此理,虧得郡主還讓他送信來,非得找個日子讓這柳大人知曉知曉郡主的厲害不可。
“讓柳大人失望了,霍先生並未給您送信,是我家王爺給您送信。”信上並未署名,小朱子自然是謊稱永王送的信,畢竟男女大方不可越矩。
他的聲音涼涼的,不忿很是明顯,柳煥老臉一紅,滿京城的世家勳貴皆是瞧不起永王府,但太子殿下與王府上素來親厚,縱是不看重,那也不能表現出來,很多時候,太子還得永王府幫襯一二。
皇上的兒子很多,但能與永王府的郡主拼聖寵的可一個沒有,尤其是最近,今上更是把人家的女兒放在心尖尖上了。
讓他很不能理解!
今兒永王府還及時通知京兆府這才保住了四皇子的命,壞了,他剛纔怎未想到這一點,太子生死未有定論,永王府便要將籌碼壓在四皇子身上?
不行不行,永王府這個助力,定要給太子守好了,思及此,他扯出一抹笑容,“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去給公公倒茶,夜深露重的,公公辛苦了,不知王爺讓公公給本官捎了何信?”
臉色變幻之快,讓小朱子汗顏,以前可從未有過的待遇,想來王府近來地位高升了許多的緣故,還是郡主謀劃得好。
說話間已經做了請的手勢,要將小朱子請進書房,小朱子卻不動,從袖筒裡取出信件遞給柳煥,“大人,雜家告辭,就不打擾大人商討大事了。”
柳煥接過信,小朱子拱拱手已轉身離去,藉着月色,也不需打燈,竟走得飛快,反應過來的柳煥長隨在後追得氣喘吁吁,心中大驚,永王府的人都深藏不露啊。
走到燈下,打開摺疊成一小塊的紙,只有幾行字,‘明日早朝,天子弟代天子巡視天下,太子可救。’
柳煥心跳如雷,天子弟除了永王還有誰?以巡視天下爲明,暗中尋找太子?是了,永王府素來與太子親厚,定是如此,這樣一來,便無人敢暗害永王,又能想去哪兒便去哪兒。
如今大庸處在一種詭異的平衡中,無人敢打破這平衡,這樣一來,永王殿下走到哪兒,哪兒的地方官便要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護着,不然代天子巡視天下的天子弟若是擦破了一點皮,他們難以交代。
古泊舟看了一眼紙上的內容,大喜,“恭喜大人,恭喜大人啊,永王殿下小事糊塗,大事卻門兒清,有王府幫襯,您便不必親自去尋太子了,也可保住手中的實權,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定會安然回京的
。”
柳煥嘴角已裂到耳朵根了,心情可用心花怒放的來形容,兩人相視大笑起來,興奮過後,才坐下來商討後事。
古泊舟看盯着那紙條看了許久,突然道:“這字不像永王殿下的字。”
柳煥嚇了一跳,可千萬不要出錯,他將紙條拿至眼前,仔仔細細的看了好幾遍,紙條上的字娟秀有力,是漂亮的小楷,卻又多了別樣的風骨,如傲骨寒梅
他皺眉,一顆心落到谷底,“柳達,柳達。 ”
剛送走小朱子,此時還氣喘吁吁的柳達聽了喚,馬上開門進來,“老爺,可是有事?”
“送信的人確定是永王府的人?”他死死的盯着柳達,若敢說個不字,他定要把他踹飛。
柳達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如實回答,“是王府的人,還是君郡主的兩個太監總管之一。”
做官的有官道,做下人的也有下人道,像秋樘始,能記住京兆府一個小小的長史,柳達這個長隨,自然也要熟知京中各府的大小總管,尤其是他們家大人爲太子辦事,而太子與王府親厚。
柳煥鬆了口氣,與古泊舟對視一眼,“那必無錯了,永王殿下寵女,讓郡主代筆也有可能,泊舟,你速寫一份摺子來,我先去找秋大人商議商議。”
古泊舟拉住柳煥,“大人莫急,如今秋大人怕是無暇顧及太子之事。”
柳煥滿心都是太子,和太子的利益,哪裡想那麼多,此時一問,古泊舟臉色凝重的道:“大人,您可知除了霍公子入京,還有誰也入京了?”
“誰?”他想起去江南的謝運,莫不是?若真如此,便麻煩了。
古泊舟知道他想到了,“大人猜測得沒錯,正是顏家,不知謝運是如何請動的,竟如此快速的從江南來到京城,還進了宮,想來明日是場硬仗。”
文官分權,素來拼的都是家族勢力和黨羽數衆,帝心倒是次要的,他原本還歡喜,霍家人進京,對大人,對太子都有利,大人爲太子辦事,霍家又是大人的外家,將來拜相榮封絕非有問題。
然,就在幾個時辰前,突然接到消息,江南顏家的人竟也進京了。
柳煥臉色凝重,伸手取下燈罩,拿起撥燭火的針挑了挑燈芯,火光在夜色下明明滅滅,將昏暗的影子折得時深時淺。
“如此說來,確實不能去找秋大人了,沒有秋大人相助,王大人品級太低,王家那一攤子事,他定是無暇他顧,這該如何是好?”他說罷已陷入沉思。
古泊舟也尋思着,一旁長隨聽了一嘴,他是柳煥的心腹,偶爾柳煥也會與他說幾句朝中之事,他聽了,道:“大人,不若去尋衛大人幫襯?”
“爲何?”柳煥和古泊舟都看向他
。
柳達學實才幹自是不及古泊舟,不若便不是長隨而是幕僚了,但他想法較爲簡單淺顯,清了清嗓子道:“奴才不如老爺和古爺思慮周全,但老爺您想,當初科舉舞弊案是王大人帶了人在東門請命,最終統管這事的卻是您,雖然當時謝大人屬意您,皇上順勢而爲,但後來奴才想了想,王大人王家的事都還沒整理齊,定是不能接管科舉舞弊案。”
說到這裡,古泊舟和柳煥便大概明白了,古泊舟接話道:“科舉舞弊案並不是主要目的,而是爲了牽制住各方勢力,從而將永王封地上的事整理清楚,衛大人這是雙管齊下,用科舉舞弊案牽制王楊兩家,然後在江南掃清障礙,一舉拿下江南永王的十郡,江南繁榮,稅收是其他地方的幾十倍不止,有了錢糧,那麼接下來要做什麼?”
“兵權!”柳煥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衛廷司的膽子太大了,太大了!難道他就不怕一着不慎滿盤皆輸死無葬身之地嗎!
然而,王家完了,楊家失去王寬祁這一大盟友,又有顏家霍家入朝分權,楊家更不可能是障礙了,所以,衛廷司還是贏了。
“如此說來,衛大人也不能去尋?”柳煥心傷不已。
古泊舟嘆氣,衛廷司下了那麼大一盤棋,此時正是收割的時候,哪裡還有暇顧及太子,且他這樣的權臣,是不可過分親近太子皇子的,若他心不那麼大,還好說,可如今,哎“只求老天保佑太子能平安等到永王殿下。”
柳達羞愧的道,“奴才無能,沒能爲老爺分憂。”
“無事,只怪我勢單力薄,幫不上殿下。”柳煥擺擺手,嘆了口氣,“幸好還有永王願意幫襯。”
古泊舟也點點頭,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說到永王府,柳達立馬道:“大人,不若去尋霍先生幫忙?”
柳煥哭笑不得,更無奈了,“夜深了,下去歇息去罷,我那霍表弟是不會出手的。”
夜深露重,然而與柳煥一般,夜不能寐的還要許多人,孫家書房,孫甘正坐在椅子上沉思。
下首坐着吏部尚書季東學,工部尚書方有志,二人都已兩鬢斑白,年紀與孫甘正不相上下。
門窗都緊閉着,屋內燭火明滅,季東學本是低着頭,突然擡起頭來,道:“大人,您素來與謝大人親厚,想來能勸得住謝大人,如今他已歸京,不若明日我等上門見一見謝大人,也好知他是做何打算。”
孫甘正撩了他一眼,冷哼一聲,“謝老匹夫已然出賣了祖宗,在他眼裡只有今上,今上定是許了他好處,不然他哪能巴巴的去江南請顏家人,憑今上能請動顏家人?打死老夫,老夫也不信!”
說到謝運他就氣,今上分明是要施行新政,所以才同意收回封地,徹查科舉舞弊,想要天下勢力重新洗牌,當初今上賜下‘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這幾個字時,他還同情他謝運,沒想到轉眼他就去了江南
。
真是氣煞他也!
方有志和季東學屏住呼吸,這位僕射大人近來上火嚴重,誰撞上誰倒黴。
“霍家和顏家都進京了,今上贏了,當初老夫就不該和他謝老匹夫共同進退,老夫如今是悔不當初啊!早知如此,當初王楊兩家擠兌他謝老匹夫之時,老夫便不該幫襯,老夫就該讓他被擠出京城,氣煞老夫也,氣煞老夫也!”
孫甘正悔不當初,恨不得世上從此沒有謝家。
“大人,話雖如此,但明日咱們該如何應對?”季東學心中嘆息,自從來到孫家,他便在這裡聽了幾個時辰的後悔自責了。
孫甘正嘆氣,“還能如何?明日他謝老匹夫說什麼,你等都不必理會,沒有我等相助,老夫倒要看看他是如何興風作浪的。”
季東學和方有志一早便知曉會是這個結果,此時得了準話,心下便有底了,兩人再次對視一眼,方有志道:“大人,聽聞府上救了四皇子?”
孫甘正瞪了他幾眼,“休得胡言。”府上的名聲怎可隨意敗壞,這事他早已下令封鎖,任何人不得提起,也吩咐下去了,任何人提起一概不認!
兩人站起來,拱手揖禮,“大人,當下時局叵測,還望大人切莫與諸皇子或藩王走得過近。”季東學善意提醒。
下屬們的提醒,孫甘正自是明白是一番好意,擺擺手,“好了,我自有分寸,都回去罷。”
兩人憂心忡忡的離開了孫府,出了角門,坐上烏蓬馬車,已是元月中天,深巷中偶爾傳來幾聲犬吠。
車中,兩人神色各異,不知在作何打算。
東門大街,楊仲心中苦澀,如今他是騎虎難下,當初安排得好好的,分明不會有如今這番結果,他不知錯處出在哪裡。
得好好捋一捋,捋一捋事情的始末,一開始是今上讓王謝江等幾位回家教子,後來便是永王退回封地,王寬祁不在朝,他孤立無援,被秋樘始等人死死壓住。
後來便是衛廷司出京徹查永王封地上的貪墨案,還未出京,便得到消息衛廷司並未打算下江南,而是在查科舉舞弊,他便又把注意力放在科舉舞弊上,就在他以爲衛廷司要與科舉舞弊糾纏不清之時,然他卻下江南了,留下王繼陽。
他還沒揣明白,今上要做什麼,隨後便有人敲了登聞鼓,緊接着是王繼陽帶了一羣書生和小官員跪在東門請求今上徹查科舉舞弊案,這時他明白,定是聲東擊西。
對付衛廷司王繼陽,其實不難,王繼陽有王寬祁死死盯着,而衛廷司越不過衛家,沒等他採取行動,謝運這老匹夫叛變了!
竟將科舉舞弊案交予柳煥,柳煥此人雖只不過是二流世家出身,卻有一點特殊,那便是母族是汴州霍家
。
還是太子的人,故此柳煥此人等閒動不得,然這廝似乎覺得他老了,竟拿了他長孫,事情到這裡,彷彿老天都幫他,王老太師死了!
被今上逼死的!就像報應一樣,這個時候太子失蹤了,雖然今上想出了君權神授這無恥的招數,但沒關係,他支撐不了多久,太子出事,諸王和皇子們蠢蠢欲動,天下大亂指日可待,屆時今上不得不捨棄某些東西。
只是沒等他好好利用天賜良機,老天心中那桿秤竟偏了,王家完了,他失去了最強硬的盟友,事情到這一步,老天彷彿還要落井下石,永王神不知鬼不覺請來了汴州霍家人,謝運那老匹夫也不甘落後請來了江南顏家人。
今上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大起大落,到頭來騎虎難下,顏面盡失!
他以爲有了萬民請命書,有了王老太師的死,今上起碼要退幾步,沒想到萬民請命書到頭來只不過是請今上看在謝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恕長孫,王老太師的死更不值,直接無人管束王繼陽爲父報仇,沒有個孝字壓在頭頂,王繼陽就像花果山那猴子,直接搗毀了王家,王老太師死後還晚節不保!
捋來捋去,他竟發現一切從‘回家教子’開始,算來算去,這一切就像一場巨大的陰謀,在不知不覺中將他籠罩,直至如今賠了夫人又折兵。
“大人,陸大人的信。”楊壽一瘸一拐的過來,臉上還親一塊紫一塊的。
看到他那模樣,楊仲便心火旺,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將暗處的始作俑者千刀萬剮,沒想到他楊仲會在關鍵時刻陰溝翻船。
接過遞過來的信,看了面色如霜,“明日定是爭不贏顏、霍兩家,你且去告訴他,莫要失了城池便是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