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衡這一生,沒什麼可恨的,也沒什麼可怨的,唯一執念就是太憋屈。
她名聲不好,很不好,殘暴的名聲甚至超過了呂雉等諸位女梟雄。
宮裡和朝堂上想將她拉下馬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菜市口斬了無數所謂忠臣良將。
但她,依然猶如印證那句‘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般常青不倒,新皇帝不聽話,換,新丞相不聽話,換……可謂是恣意張揚風生水起,當她以爲自己可以猶如女皇則天般位列九五,成就無上霸業的時候。
死了。
憋屈的死在一個紈絝子弟的手裡,人生就是那麼的諷刺。
活着的時候,轟轟烈烈,死卻如此憋屈,立誓要當女皇的姬衡,絞盡腦汁,也想不通。
入了地府,硬是在地府望鄉臺上一遍又一遍的看着那片她夢寐以求的江山。
她這人其實很簡單,別人想嫁人生子,她偏不,喜歡縱馬馳騁;別人想傾世藍顏醉臥溫柔鄉,她偏不,喜歡在朝堂上與那些老狐狸周旋。
她有個大刀闊斧的夢想,那就是開創太平盛世,做盛世女皇!想讓哪個美男陪自己,他拋棄妻子也要過來陪。
就這麼霸氣。
但偏偏死在一個什麼玩意都不是的紈絝手裡,真的,真的太憋屈!
她執念太重,入不了輪迴,也無處可去,便****在望鄉臺徘徊,認識了職守的小鬼,二鬼無事也會一起閒聊。
一日,小鬼突然道:“那紈絝今日登基,你要不要去看看?”
“今日是我的忌日吧?”竟然在她忌日登基,豈有此理,簡直欺人太甚!
每每提到那紈絝,姬衡便悔恨無比。
原來放蕩不羈是裝的,當初自己怎麼就眼瞎看不出來?
是夜,姬衡飄啊飄,飄到京城外的康山頭,她的陵墓就在康山上,不在帝陵也便罷了,連皇家陵都入不了?
果然是看不慣自己,連死後的體面也不給。
她死後五年,第一次從陰間出來,還有些不熟悉自己的陵墓。
飄到墓碑處,發現,不但沒入皇家陵,竟然連碑文都沒有。
昇平一年,她帶小皇帝御駕親征,斬殺匈奴三萬鐵騎,收復西涼三郡,這難道不是功績?
昇平四年,江南大水爆發瘟疫,她當機立斷,封城封村,以最小的犧牲保住了江南百姓,這難道不是功績?
升泰二年……
安平三年……
榮昭一年……
大周朝十幾年的分風風雨雨都是她身先士卒,以女子柔弱之身擋在最前面,多次挽救大夏於傾覆,挽救天下黎民百姓於水深火熱。
難道不是功績?
雖然她是個公主,但有作爲就是有作爲,沒必要將她的功績抹除吧?
還有,則天皇帝立無字碑,人家是皇帝!她還沒成皇帝呢,就效仿人家?會被笑死的!
圍着陵墓飄了一圈,姬衡更不滿意了,陵墓也太小,原以爲是一座巨大的陵墓,但沒想到,僅一小土包,屹立在山巔,風呼嘯的吹,又是冬天,雪將墳頭埋得深深的,只露出沒有字的石碑。
天已黑,本來是來看那廝登基的,但進不去,只能憋屈的飄到自己墳前,看了更憋屈。
姬衡坐下來靠在自己墓碑上,“你說你,我活了一輩子,爲的就是你,到頭來,竟然什麼也沒有。”
突然,有腳步聲傳來,姬衡知道就算來人也看不到自己,她便大咧咧的靠着墓碑看向來路。
不多會,狹窄的小路冒出一個人來,他全身罩在裘衣中,走動時,隱約可見裡面的明黃龍袍,衣毛上沾了雪花,也不拂去,一頭黑髮綰在紫金冠裡,格外精神。
五官很美,若換上女裝,想必連翠紅樓的頭牌都不及他三分之一。
姬衡看到來人激動的站起來,恨得咬牙切齒,當初若不是這廝憑着一副好皮囊,又做出那多紈絝姿態,她也不會輕易給他機會!
做了車騎將軍後,就無法無天了,竟敢弒君!雖然她那時還沒登基,但準備登基了!
可恨自己竟殺不了他,可恨,可恨,老天不公啊。
“也不知你喜歡什麼,我來前拿了幾個宮裡常做的點心,你應該是喜歡的。”他從寬袖裡取出一方手絹,手絹裡包了幾塊點心。
輕輕放在墳前,他坐下來,從懷裡取出一壺酒,“桂花釀,聽說你喜歡。”
姬衡聽他自言自語,冷冷的想將糕點踢翻,但偏偏做不到,只能氣得鬼體生疼。
除了她自己,世上恐怕沒人知道她喜歡吃什麼了,爲了不被投其所好,她從未在人前顯露過喜好。
其實,桂花釀她不喜歡的,確卻來說,她不喜歡喝酒,也不喜歡飲茶,只要泉水夠甘甜就好。
哎,叱吒風雲一生,此時回想,竟無人知道她的喜好。
“我唯一知道的,你喜歡這片江山。”他說,“我會幫你把它治理好,你放心。”
呵呵,姬衡冷笑,知道我喜歡江山,你還和我搶?說什麼幫我?說得好像你淡泊名利似得,你不愛江山,不愛還造反?
亂臣賊子!
他說罷又往嘴裡灌了口酒,冰冷的臉頰,看不出一絲絲表情,彷彿玄冰般的眸子,沒有一點點多餘的情緒。
姬衡覺得這漫天飛雪都比他溫暖,當初自己怎麼那麼眼瞎,怎麼覺得他是個不足爲慮的紈絝?
真真是白活了。
“你想的太平盛世,很快我就能給你了,等我。”他站起來,將酒壺重又放入寬袖中,手扶了扶無字的墓碑道,聲音很輕,彷彿說給風聽。
但姬衡還是聽到了,給我?本殿下都死了,你怎麼給?
亂臣賊子,果然是亂臣賊子,篡了她的江山,還把自己說得那麼偉大,臉皮要堪比城牆了。
“阿衡,今年的稅收拖欠情況比往年好了很多,這說明百姓開始安居樂業了,這是你的夢想,我都會一一實現的。”
他絮絮叨叨,說了科舉如何,武舉如何,又說匈奴再不敢來犯……
姬衡氣得捶胸頓足,她執政的時候難道稅收拖欠情況沒有好轉?百姓難道沒有安居樂業?
亂臣賊子,抹掉她的功績,現在來此處耀武揚威,果然,當了皇帝,不是紈絝了,不一樣了,誰給她一把劍,戳死這亂臣賊子。
大約是說累了,目前也沒做出更多功績來,他轉身,沒入風雪,只留下一臉憤恨的姬衡,“不報此仇,誓不輪迴!”
第二章
不能輪迴,也無處可去,姬衡便到處遊蕩。
不出來不知道,一出來嚇一跳,大周早已滅亡,自己死後第一年那廝就擁護他爹做了皇帝,國號新周。
新便新了,還新周,赤裸裸的諷刺。
今年他爹駕崩,他順位登基,做了皇帝,年號承德。
知道國號的那一刻,姬衡想罵一句,你大爺的,本殿下封號德陽,你就國號承德,搞得好像本殿下主動把江山給你的似得。
在人間遊蕩了一圈,姬衡又飄回康山,在外頭做孤魂野鬼的日子,她弄清楚了一件事,自己死後果然普天同慶,這讓她有點接受不了。
一羣兩面三刀的人,她還活着,叱吒風雲的時候,說她巾幗不讓鬚眉,說她不輸男兒大丈夫,說她才貌雙全,智謀無雙……
一死就普天同慶,是不是太傷人了點?難道是迫於那廝的壓力?姬衡覺得很有可能。
就在她爲自己傷春悲秋之時,一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頭撞上了她的無字碑。
“嘭”那聲音,撞到姬衡心都抽了幾抽。
小姑娘一頭撞上墓碑後,軟到在碑前,恰好露出白皙的臉蛋。
乍見到那張精緻的臉龐,姬衡嚇了一跳,竟和她長得七八分相似,剩下的二分只是神韻不似,她霸氣,小姑娘柔弱。
真的,見到與自己七八分相似的臉,卻頂着柔弱的表情,讓她很不舒服,她姬衡就應該是蓋世界唯我獨尊,柔柔弱弱的,活個什麼勁兒。
“啊!鬼啊!”小姑娘的魂魄飄出來後,第一反應就是大喊,她驚恐的看着姬衡,嚇得花容失色。
不得不說,還挺好看,這般想有自誇的嫌疑,姬衡摸了摸鼻子,玩味的看着小姑娘。
“你你你……你……你……”她‘你’了半天,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姬衡逼近,她後退,姬衡再逼近,她再後退,不多會便離了她肉身遠遠的。
“啊!我死了,我死了,我真的死了,太好了。”她欣喜若狂的歡呼,畫風轉得太快,殺得姬衡措手不及。
這姑娘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她恨不得再多活五百年,她卻年紀輕輕想去死,真是年輕不懂事。
正當她要說點什麼的時候,在陰間與她關係頗好的小鬼找過來了。
他在人間尋尋覓覓,找了好幾日才找到康山。
一見到姬衡便說話,“德陽公主,判官讓我給你帶話,三百年後有一神醫將出世,判官覺得很適合你,投生去做個懸壺濟世的神醫,也好減一減你生前的惡業,轉不轉?。”
姬衡頓時便不開心了,辛辛苦苦一輩子,連個功德也沒掙到,來世還要去懸壺濟世?當她心大好欺負呢?
不轉!
“我哪裡有惡業?”她凶神惡煞的質問,她分明是造福百姓,創造太平盛世好不好。
哪想,她話音剛落,小姑娘便接話了,“你殘害忠良,濫殺無辜,排除異己,挑起戰亂,讓百姓流離失所。”
這話,姬衡很不愛聽,轉頭厲眼掃向小姑娘,小姑娘雙手護着胸,後退幾步,“大家都這麼說的,我只是學了部分。”
小鬼在陰間也是頗有地位的,常跟在閻王跟前辦事,他瞅了半響,強行插話,“小姑娘,你若再不回肉身上去,可要做孤魂野鬼了。”
“我不,我今日到此處來,就是爲了死在她墳前。”小姑娘指着姬衡,憤慨的說。
姬衡搜腸刮肚,也想不出自己哪裡得罪這孩子了,“爲何?”
“因爲長得像你,便受人唾棄,我再也不想長得像你,我要屬於自己的樣貌!”她說得斬釘截鐵,死也不肯再入那具與姬衡長得七八分相似的肉身。
小鬼第一次見嫌棄自己容貌像別人而自殺的,道:“你還有八十年陽壽,快回去,今日不回去,只能做孤魂野鬼,入不了輪迴。”
“我寧願當孤魂野鬼!”她離那具肉身遠遠的,彷彿看洪荒猛獸般。
姬衡摸了摸下巴,眼珠一定,不知能不能借屍還魂。
湊到小鬼身邊,低聲問:“我若借屍還魂,該是沒問題吧。”
小鬼在兩人身上打量了幾眼,搖搖頭,“要不你試試?”
姬衡想着,不妨一試。
“哎,我若還魂成功,她是不是可以代替我去做神醫懸壺濟世?”懸壺濟世這種事,想想也不適合她呀。
小鬼想了想以往的經驗,又考慮到姬衡生前在人間做了許多大事,總這樣耗在望鄉臺也不是事,便點點頭,“但,你身上的惡業還得靠自己除。”
這樣算來小姑娘豈不是佔便宜了?做神醫懸壺濟世可是大善,將來再次輪迴的時候,指不定在第三世就能大富大貴了。
吃虧的事,她很少做的。
不過,大仇必須報,女皇必須做,吃虧就吃虧點吧,打定主意後,她飄到小姑娘身邊,“你願意換?”
“只要長得和你不像,我無所謂。”她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讓姬衡更加不滿了,好歹她也是立過五任皇帝、權傾天下的一代帝女,竟然被如此嫌棄。
真是生平大辱。
“你叫什麼名字?有哪些仇家。”以防萬一,還是要問清楚的好,不然中了身體仇家的招,豈不白吃虧了嗎。
“我……我我我……“小姑娘想起自己的名字很不滿意,一副難以啓齒的模樣,“陳……陳縱橫。”
“好名字。”有朝一日登高起,縱橫天下敢不從,揮軍掃平邪與惡,拓土開疆在爾身。
只是,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想了半響,姬衡一拍腦門,這不就是自己當初賜的名字嗎,榮昭二年,平頂叛亂,她要親征平反,恰好那時榮昭他大姐生了個孩子,據說長得和她像極了,抱進宮來給她看,瞅着眉眼果然和自己有幾分相似,她便大筆一揮,賜了個好名字。
“哪裡好?難聽死了。”小姑娘抗議大叫。
看來自己死了,沒人怕自己了,姬衡掃了她一眼,她驚恐的躲在小鬼身後,“我……我和你說仇人,你快點還魂。”
喲,沒見過這麼想不開的年輕人,姬衡看在能還魂的份上,原諒了她的無禮,抱着胸靜等她後話。
“因爲長得太像你,除了我自己,全天下都是仇人。”小姑娘畢竟單純,還是和姬衡說了實話,哎,年輕人就是天真。
姬衡摸摸下巴,思考了一下她這話有幾層真,想了半響,覺得不管真假,自己都是要還魂的,屬於她的江山還沒搶回來的,她還要做女皇呢,風風雨雨都過來了,還有什麼是她沒經歷過的?
“好了,我要還魂了,祝你做神醫做得開心。”姬衡豪氣干雲的道,又謝過小鬼這些年的陪伴,“等我下次去望鄉臺請你喝酒。”
小鬼頗有不捨,“我會常來看你的。”
“還是不要了,我有空給你燒錢,再會。”她瀟灑揮手,轉頭便撞進了陳縱橫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