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太醫院的人都被叫了過來,然而所有人看着霍白川的傷勢搖頭,沒有一個人有把握將子彈從胸口取出而人還活着。
所有人面色悲慼,唯有霍白川自己面含微笑,雖然他容顏蒼白,但太過精緻的臉,笑起來,依然能給人向上的鼓勵。
趙淑守在他旁邊,他總微笑着說一些不要沮喪的話,“你去將皇上叫來。”他說。
分明是要做最後的離別,卻給人一種再平常不過的見面,語氣輕鬆而平淡。
現在,趙淑真的不想他見任何人,想讓他好好休息,但還是吩咐人去叫趙儀了。
趙儀過來時,眼眶亦是紅的,霍白川於他而言是兄長,也是恩師,雖然沒有名分,但這分量誰也代替不了。
“大人……”他哽咽的說。
霍白川點點頭,示意他坐下,趙儀沒有坐,而是蹲在牀前,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人活在世上總有那麼幾個是放進心裡去的,恰好霍白川便是。
“皇上……”霍白川拍了拍他的手背,“臣不能輔佐你開創盛世了,你將來要好好的,做個好皇帝。”他的話語重心長,像長者在交代後事。
趙儀含淚點點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沒有霍白川,他心慌、忐忑,以及不那麼自信,重擔彷彿一下子全壓在他肩上,讓他覺得舉步維艱。
“拿紙筆來,我說,你寫,好些人都是可重用的,好些只可優待不可重用,而部分必須要斬除……”他徐徐的說,心中布好的藍圖緩緩展開來,讓趙淑與趙儀看到未來的朝局是什麼樣子。
紙筆很快被取來,他道:“皇上,臣死後,變法之事暫緩,要用懷柔之策,不能操之過急,更不能退步。”說到這裡,他已開始喘氣,要喘好久才能完整的說出一句話。
“臣……”他盯着趙儀的眼睛,厲聲道:“皇上,你看臣的眼睛……答應臣,答應臣一件事!”
趙儀被他的疾言厲色嚇住了,愣愣的看着他的眼睛,那雙彷彿利劍般的眼睛,從此永遠刻在他心裡,在他作爲九五之尊,對付各種人都遊刃有餘的時候,不再需要有人在身邊循循誘導的時候,都還記得。
“答應臣,讓太上皇安息!”
趙儀聞言一震,嚇得跌坐在地上,他臉色慌亂蒼白,“我……我……大人……這是爲何?”
“不爲什麼!你若不這麼做,將來會後悔!”霍白川斬釘截鐵的說,半點不給趙儀考慮的時間,又厲聲道:“皇上!答應臣!”
趙儀手足無措的看向趙淑,希望趙淑能給他建議,但他失望了,趙淑低着頭在那裡抽泣,什麼話也不說。
“你別看她,你還要答應臣保護好她!”霍白川嚴厲的說。
“皇上!”他得不到趙儀的回話,有些着急,一着急便會扯動傷口,鮮血就會再次將紗布染紅。
趙儀此時心如擂鼓,霍白川的話彷彿一記驚天雷,讓他失了思考的能力。
突然而來的叫喚,他又嚇了一跳,慌忙的低眸點點頭,“好,朕……朕答應大人!”
得到趙儀的迴應,霍白川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氣,也鬆了口氣,彷彿一個泥人般躺在牀上,如玉般的容顏,給人無限憐惜。
“白川……”趙淑喃喃的喊了一聲,以爲他就此離開,心裡止不住的難過。
“別哭,我不想見你的最後一面,你在哭。”他道,有氣無力的,聲音比之之前蒼老了許多。
“叫小胖和多姿過來。”他說,言語之中有着無限寬容,彷彿任何事在他面前,都已經不重要,人死如燈滅,他看得很開。
趙儀失魂落魄的站起來,腳下如掛了萬斤重的玄鐵,每走一步都艱難無比,他走出門,對守在外面的小胖和多姿說:“大人,叫你們。”
小胖和多姿,已不知哭過多少次,此時聽說主子召喚,立刻便衝了進去,兩人衝到牀前噗通一跪,“公子!”
“好了,都別哭,小胖你是男人,怎麼也哭?”他含笑說。
小胖和多姿見他在笑,更是哭得厲害,“公子……”他們哽咽得說不出話。
神采飛揚的公子,何時這般憔悴過了?上次受傷,也沒如今這樣的面如死灰,跟了他二十多年,從未想過他會被打倒。
神一般的公子,如今卻無力的躺在他們眼前。
“公子,對不起,是奴才沒保護好您,您罰奴才吧,求您不要有事!”小胖砰砰磕頭。
霍白川伸出手,想做一個讓他們起來的手勢,但實在沒有力氣,伸出去的手,只能無力的垂着。
趙淑連忙去扶,“你說的話太多了,少說話,好不好?”趙淑懇求道。
“我若不說,將來便沒有機會了。”他出言安撫,說罷看向小胖和多姿,“他們兩……的婚事,還要勞煩你操持。”
“公子……”小胖和多姿奔潰大哭,都到了生死的最後還記得他們那點小事,此生能得此主子,是上天的恩賜。
“好,我一定給他們辦得風風光光的。”趙淑哽咽的道。
“日後,你們自由了。”霍白川最後對小胖和多姿說。
兩人砰砰磕頭,異口同聲的說:“奴才/奴婢永遠不會離開您,沒有您,我們就是無根的浮萍,求公子別趕我們走。”
霍白川看向趙淑,歉意的說:“對不起,福伯不知還能不能保護你父王,你若不嫌棄,便給他們一口飯吃,其他不說,忠心不是問題。”他篤定的說。
“不嫌棄,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人,我都幫你收。”趙淑滿口答應,可他再也沒有不放心的人了,原本有霍丹蘭,但現在不一樣了,那份不捨和不放心,沒有多餘的留給她了。
他彷彿是累了,恰此時藥煎好,畢巧親自端過來,趙淑一口一口的喂他吃,他沒有推遲,很順從的喝了藥,喝完藥他恢復了絲絲力氣,“你把衛長安叫來,然後幫我安撫一下賢兒。”
“你要支開我?”趙淑不同意,不想走。
他點點頭,很坦蕩的笑了笑,“男人之間的對話,你還是不要聽的好。”
“答應我不要有事。”蒼白無力的話,趙淑不知說了多少,但卻不嫌多,如果這些話有用,她願意天天說。
“好。”他很沒風度的答應了,此生唯一的食言,怕只此一件。
趙淑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屋子,衛庭司扶着劍站在院門口,依着牆根,看到她失魂落魄的走出門,他忙過來爲她擦拭眼淚,“想哭,便哭吧。”
“他好見你。”趙淑很想大哭一場,但現在不是時候,她不能因爲哭而錯過什麼。
衛庭司沒有意外,彷彿霍白川要見他是早已料到的般,他點點頭,“好,太后在外面,你去見見她,還有霍家的人,也來了。”
他說完話,小胖和多姿也從屋子裡走出來,他看了一眼敞開的門,大步走了進去。
見到衛庭司,霍白川灑然一笑,“那個比試,我怕是要輸了。”
“不,你贏了。”衛庭司道,說着已來到牀邊,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牀邊。
霍白川自嘲一笑,“對不起,讓你心裡不痛快了。”
這句話,在說問趙淑愛不愛他那句話,也在說用自己的命去換他的命這件事,更是在說霍丹蘭對他開槍之事。
衛庭司搖搖頭,他本便不善言辭,此時更不知該說什麼話,但該說的他還是要說,“無事,不關你的事,無需給我道歉,你道歉了,我心裡更難受,你就不能好好的走?”
“哈哈哈……”他無力的笑。
他笑了,衛庭司也跟着笑,兩個男人相視而笑的樣子,心酸淒涼。
“如果,能重頭再來,我一定不讓你搶先。”霍白川說。
“就算你病了,我也不會讓你。”衛庭司接話。
是男人,不需要別人讓,霍白川當然不需要。
“你要對她好,不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霍白川裝作很厲害的樣子,但他蒼白的臉,有的只是憔悴。
“自然,我的人,我自然會對她好。”衛庭司說,說完像是想起什麼,突然問:“你就不生氣?”
“生氣做什麼?幼時她送我一口飯吃,如今我用命還她,至此以後,她再與我無關,我生平最不喜欠人恩情。”霍白川淡淡的說,情緒不再有起伏。
衛庭司點點頭,“無關了好,不然她要爲你報仇,我怕你不領情。”
霍白川輕笑,笑容很燦爛,就像夏日的驕陽,將整個屋子都照亮,“衛長安,我此生誰也不服,但服你。”
也不知他這個服字要從何說起,他既說服,便是服吧,衛庭司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看着他,“我也是。”
“哈哈哈。”他再次笑起來,笑着笑着便不說話了,兩人對視,彷彿隔空便知曉對方在想什麼。
“你好好休息,你不在我總覺得是寂寞的。”衛庭司最後說。
霍白川搖搖頭,“來生不要與你生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不想與你爲敵。”
“你先死,先投胎,我後死,後投胎,來生我們可做忘年交。”衛庭司開玩笑般。
“好,來生做忘年交。”霍白川點頭同意,彷彿這纔是兩人該有的最終歸宿。
“我時間不多了,霍家的人……你替我叫進來。”他說,爭分奪秒的交代後事。
“好。”衛庭司點點頭,轉身便出了屋子,男人之間,不需要說安慰的話,更不需要哀哀慼戚不捨難離,心中明白彼此便好。
霍家的人,不多,但都是響噹噹的人物,其中有四公子之一的霍七爺,其他的趙淑都不認識,霍白川的父親和母親在汴州,都來不及過來,不過早已派人去請了。
趙淑沒有跟着進去,她只是領着不停哭的霍古賢到門外便停下了,太后和趙儀領着滿朝文武守在院門外,焦急的等待。
他交代家務事,想必一時半會不會結束,太后過來輕輕摟着她,“不哭。”
被人安慰,總容易放大委屈,趙淑挨着太后立刻便再次模糊了視線,“皇祖母,阿君不想他死。”
“哀家知道,哀家何嘗不是?乖,會好起來的。”太后如是安慰。
但兩人都知道,好不了了,現在的科技根本救不活霍白川,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去死而無能爲力。
“霍愛卿不想有人哭着看他離開,他是驕傲的。”太后說,不得不說她很瞭解霍白川,“霍家的人方纔與哀家說希望將他接回霍宅,你如果不願意,哀家做主讓他在永王府養傷。”
趙淑明白,她與霍白川男未婚女未嫁,若留霍白川在永王府不知別人要如何非議,霍家是書香門第,百年大族,臉面自然是很重要,但趙淑聽了心中替他難過。
想了想,“過幾****傷勢穩定,咱們將他挪去江影園吧,哪裡有太醫,然後派太醫專門看護,您看可好?”
太后欣慰的點點頭,她還真怕趙淑性子擰非要留霍白川在永王府。
趙淑倒是很想留,想必他也不願意。
不知霍家的人在裡面和他說了什麼,或者是不知他在裡邊和霍家人說了什麼,不多會霍古賢被人簇擁着出來,見到趙淑,衆人沉默無言。
霍古賢走幾步來到趙淑面前,哽咽的說:“阿君姐姐,二叔叫你。”
“好。”趙淑點頭,越過霍家衆人進了屋。
進到屋子,他臉上依舊帶着笑,但比之之前放鬆了許多,“你來,我跟你說兩件事。”
“好。”趙淑蹲在他牀邊,“不要那麼大聲,我能聽得到,你省點力氣。”
“不是什麼大事。”他淡淡的,拉着趙淑的手,但卻有點握不住,趙淑回握。
“第一,把我送回家。”他果然還是說了這句話,趙淑一顆心沉入谷底,但還是含淚點點頭,點完又搖頭,“不,我送你去江影園,讓太醫親自看護,可好?”
“好。”他點頭了,“第二件,我無兒無女,來年墳頭草若長了三尺高,你記得帶你的兒女去給我掃掃墳,讓他叫我一聲義父,我將我所有藏書送他。”
“好。”趙淑顫抖的道。
他無兒無女,年紀輕輕,趙淑恨,恨爲什麼該死的人不死,不該死的人卻落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