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不至影響中英邦交,伍廷芳特意簡化了相關的外交程序,以便儘快趕去總統府面見總統,一前一後兩輛轎車,就這麼駛離外務部,馳向總統府,等趕到統帥堂的時候,總統先生正在接見一批工商界人士,所以,伍廷芳和朱爾典只能繼續等候。
這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等總統終於派人過來領着他們去會客室的時候,朱爾典的臉都快變成黑色了。
與總統見了面,朱爾典也沒廢話,直接切入正題,當着伍廷芳的面,將剛纔在外務部裡跟伍總長提的那個口頭抗議又大聲的喊了一遍,而且,刻意使用英語,以示蔑視。
“公使先生,雖然我不怎麼懂英語,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對於貴國的這個外交抗議,我代表我國中樞政府予以拒絕,我國政府不會接受英國政府的這個抗議,因爲這是對我國內政的粗暴干涉,並踐踏了我國主權。作爲一個共和國家,中國的政體比英國政體更進步,我國的國會將按照憲法賦予的權力和職能很好的完成自己的工作,我相信,由國會做出的決策將最大限度的保障我國國民的長遠利益,所以,如果英國政府想通過這一手段逼迫我向國會施加壓力的話,那麼英國政府的算盤是落空了,作爲一名捍衛共和制度的革命軍人,我將堅決的站在國會一邊!”
這段反抗議,趙北當然是用漢語說的,朱爾典當然也聽得懂。
“請恕我直言,總統閣下。在我看來,貴國的國會只是一個笑話,昨天,國會裡進行了一場勢均力敵的毆鬥,兩幫國會議員竟然在國會召開全體會議的時候大打出手,完全忘記了他們應該以什麼樣的行動來維護憲法尊嚴,根據報紙的報道來看,當時的那幫國會議員表現得更像是一羣流氓,而不是一羣紳士。”
“朱爾典先生,在你看來,或許國會議員打架是野蠻粗魯的行爲,但是在我看來,在我這個中國人看來,這恰恰證明了我國社會之巨大進步,爲什麼這樣說呢?在過去,在我國的政界之中,從來就沒有‘妥協’的位置,要麼一方將另一方徹底消滅,要麼一方取代另一方的統治地位,而決定由誰掌握國家權力的就是戰場上的勝負。但是現在,用不着上戰場了,雖然國會議員們在國會裡頭打架,這確實有些粗魯,可是這國會裡的鼻青臉腫總是好過戰場上的你死我活,打仗是要死人的,可是打架未必一定死人,就算有人被打死,可是傷亡也絕不會重,這對於國家而言,就是進步,對於社會而言,也是進步!因爲我們正在學會用不太粗暴的手段相互尋求妥協。
朱爾典先生,你怎麼能夠因爲議員們之間的一點小小肢體衝突而對我國憲政事業進行詆譭呢?何況,報紙的報道誇張成分居多,其實那場國會裡的小小衝突根本算不上毆鬥,充其量不過是一些推推搡搡罷了。朱爾典先生,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剛纔的那些話傳出去叫國會議員們知道了,那麼,我認爲,他們將很快通過與德國結盟的議案,這一點,我非常堅信,因爲我們中國有句古話,‘來而不往非禮也’!”
那邊總統先生與英國公使先生脣槍舌劍,這邊伍廷芳卻是皺着眉頭冥思苦想,琢磨着總統到底打算做什麼。
總統真的打算與德國結盟麼?伍廷芳對此持懷疑態度,原因很簡單,他曾數次與總統討論過中國是否應該加入同盟國或者協約國,但是總統的立場卻是很明確,那就是,在歐洲全面開戰之前,討論這個問題是“不合時宜”的,現在歐洲雖然爆發了巴爾幹戰爭,但是歐洲的全面戰爭尚未開始,因此,現在總統應該不會想與任何軍事集團結盟。
但是另一方面,如果總統不打算與德國結盟的話,他又何必要在國會裡演這齣戲呢?吃飽了撐的麼?
總統做事一向穩重,走一步看五步是他的做事風格,對此,伍廷芳也是深有體會,所以,對於國會裡的中德結盟風波,或者說鬧劇,伍廷芳絕不會相信這只是總統頭腦發熱的產物,更不是總統憤怒之下的決策。
總統之所以憤怒,似乎是因爲英國政府拒絕了中方提出的結盟要求,這一點,伍廷芳雖然並未直接參與其事,可是作爲外務總長,他也多多少少聽到了一些風聲,但是伍廷芳絕不相信總統會因爲這件事而明目張膽的挑戰英國和協約國集團的底線。
那麼,這場中德結盟風波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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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伍廷芳冥思苦想的時候,那邊的總統先生和英國公使先生已經結束了脣槍舌劍,正在按照外交禮節結束這場會面。
伍廷芳陪同朱爾典離開會客室,但是剛走出門,就迎面看見德國駐華公使雷克斯先生正向會客室這邊走來,老遠望見伍廷芳,德國公使甚至很有禮貌的取下了那頂禮帽,向伍總長打招呼。
對於德國公使的到來,伍廷芳和朱爾典都有些驚訝,不過朱爾典僅僅只是斜了眼德國公使,腳步卻是沒停,與德國公使肩擦着肩走了過去。
伍廷芳可沒朱爾典那麼傲氣,他看了看領着雷克斯先生往會客室走的那名外務部司員,正是他極力栽培的外交界後起之秀曹汝霖,於是急忙將他拉住詢問。
“總統剛纔讓人打電話,請雷克斯先生過來,說有要事相商,您又不在部裡,所以我只好陪同雷克斯先生一起過來了。”曹汝霖說道。
“你帶人去送朱爾典先生,並向公使先生轉達我的歉意,我陪同雷克斯先生去見總統。”
伍廷芳有些放心不下,於是跟曹汝霖換了個任務,陪同德國公使又回了那間會客室。
“伍總長,有勞你主持這場會面。”
見伍廷芳又轉了回來,趙北也沒怎麼驚訝,於是按照外交禮節與德國公使客套起來。
“總統先生,不知請我過來,您有什麼重大消息相告?”
雷克斯幾乎掩飾不住臉上的興奮表情,確實,最近幾天裡,整個東交民巷裡最開心的外國駐華公使就是他了,眼看着中國的國會裡“親德派”勢力猛增,這對於德國而言是好現象,雷克斯甚至已經拍發電報給國內了,讓德國外交部門做好準備,一旦中國決定與德國締結正式的同盟條約,德國政府最好立即決定是在北京簽訂同盟條約還是在柏林簽訂同盟條約,這其中的含義是不一樣的,在北京簽訂同盟條約的話,就意味着這個同盟條約主要是爲了中國利益,而在柏林簽訂同盟條約的話,就意味着這個同盟條約是爲了德國利益。
雷克斯強烈建議德國政府選擇北京作爲簽訂同盟條約的地點,因爲這將換取中國人更多的好感,對於德國而言,指望中國派遣軍隊到歐洲去打仗是不現實的,所以,與其在柏林簽訂同盟條約而徹底激怒英國,還不如在北京簽訂這個同盟條約,畢竟,現在的德國還沒有完全做好戰爭準備,而英國也同樣如此,兩國因爲這份簽訂於遠東地區的同盟條約而爆發戰爭的可能性很低。
從昨天到今天,雷克斯一直在德國公使館裡焦急的等待着從國會傳來的消息,剛纔接到總統府打過去的電話,得知總統要見他,於是雷克斯就匆匆趕去了外務部,然後就跟着外務部的工作人員趕到了總統府。
“是的,我確實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與公使先生磋商。”
趙北請雷克斯在沙發上落座,然後不緊不慢的將他的目的講了出來。
“雷克斯先生,想必你已聽說了昨天發生在國會裡的毆鬥事件,不知公使先生對此有何評價?”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雷克斯遲疑了一下,仔細的整理了一下措辭。
“總統先生,在我看來,昨天發生在國會裡的衝突似乎很難稱得上是毆鬥事件,那只是記者們危言聳聽的誇張之辭而已,我相信,國會議員中多數人都是謹慎的紳士,他們絕不會用如此粗魯的手段解決問題,否則的話,又何必設立國會呢?當然,作爲貴國的新興事務,國會的正規化確實需要一段時間,議員素質參差不齊的現狀也需要改變。”
德國公使說話非常得體,總統很是滿意,連連點頭,只是陪坐一邊的伍廷芳卻是眉頭擰得更緊。
剛纔跟朱爾典說話的時候,總統可不是這麼看待那場國會裡的毆鬥的,若論變臉的技巧,伍廷芳還真是自愧不如。
想到這裡,伍廷芳收斂心神,仔細聆聽總統與德國公使的談話。
總統真正想告訴德國公使的事情並不複雜,基本內容就是:目前,國會裡的“親德派”與“親英派”勢均力敵,所以,這個與德國結盟的議案很可能被束之高閣,考慮到德國與中國的友好關係,總統不忍袖手旁觀,但是由於這是國會的事情,不在總統職權範圍之內,所以,總統希望德國方面能夠更“主動一些”,讓國人對德國的感情更深,那樣一來,國會或許會通過中德結盟的議案。
其實這話說白了,就是希望德國政府和商界加大對華投資力度,用金錢和技術收買中國人的愛國心。
聽到這裡,伍廷芳突然明白過來了,他明白國會爲什麼會爆發中德結盟風波了,說到底原因很簡單,因爲總統似乎想盡快完成那個“四年工業發展計劃”,而最好的途徑就是充分利用德國結盟心切的這個弱點,將更多的德國商人拉過來。
現在的德國政府,倒是很符合“人傻,錢多”的特徵。
爲了使德國人變得更加慷慨,總統不惜在國會裡演一齣戲,讓德國人明白這樣一個道理:
“現在中國人裡頭,越來越多的人對德國持友好立場,如果想讓更多的中國人支持中德結盟,那麼,還請德國人多向中國轉讓些先進技術,多向中國投些資本。”
這個道理並不複雜,伍廷芳很快想明白了,他也相信,那位德國公使先生也很快就會想明白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