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勝門附近,一間很普通的茶館。
與城裡所有的茶館一樣,現在的這間茶館也是大門緊閉,就連招牌也收了起來,但是這並不代表着茶館裡沒有人,實際上,現在的這間茶館裡坐滿了人,其中的多數都是茶客,他們從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呆在這間茶館裡,宵禁開始之後,街上就禁止人和車輛通行,茶客們無法回家,於是只能呆在茶館裡,與掌櫃、夥計以及其他的茶客聚在電燈下琢磨城裡發生的事情。
幸運的是,這間茶館擁有一臺電子管收音機,性能良好,而且沒有停電,所以,這一衆茶客纔可以從收音機裡獲取最新的消息,稍稍安撫一下衆人那惶恐不安的心。
現在,收音機裡仍在播送一段演說,這段演說就是由前任民國大總統趙振華在第一廣播電臺向公衆發表的。
“……國民們,此時此刻,我完全理解大家心中的惶恐與不安,與許多人一樣,我現在也對國家的前途感到擔憂,世界局勢動盪不安,世界經濟萎靡不振,在這種背景之下,國民的憂慮與惶恐也是可以理解的,在這方面,希望政府能夠體諒。
另一方面,作爲曾經的民國總統,我也深知治理國家的不易。由於歷史的原因,我國在近代落後世界先進國家太遠,雖然共和以後,我們全體國民奮起直追,並利用歐戰之機迅速提升了國力與國家地位,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即使如此,我國仍然落後於世界先進國家,我國現在仍舊是一個農業大國,工業雖然取得長足進步,但是國內的市場需求仍然狹小,面對世界經濟的蕭條局面,出口銳減,工業凋敝,現在國家的經濟出現了危機,這對於國民生活的影響是非常不利的,站在普通公民的立場上,國民的憤怒可以理解,但是我也必須提醒所有國民注意,當一個國家遭遇危機的時候,最需要的不是起鬨鬧事,而是冷靜的面對危機,尋求危機中的出路,在這方面,必須依靠中樞政府,所以,我現在也強烈建議全體國民保持冷靜,體諒中樞政府在危機中的艱難處境,這個時候,我們需要的不是無政府主義,而是全民的團結,更需要政府與民衆的相互理解。……”
第一廣播電臺就位於德勝門附近,原本只是一座京劇票友組織起來的私人娛樂電臺,後來因爲經營的相當不錯,得到財閥注資,隨即逐步發展爲一座綜合性廣播電臺,聽衆很多,而且出於經營策略的考慮,該電臺經常組織一些有獎收聽活動,而獎品往往就是一臺國產的電子管收音機。
實際上,這間茶館的這臺電子管收音機就是老闆在有獎收聽活動中贏到的,平時用來招攬生意,而現在,這臺電子管收音機又起到了穩定人心的作用。
“趙振華進京了,這局面很快就會平靜下來了吧?”
“那是當然了。趙振華威望無人可及,這番演說又是各方面的利益都強調到了,政府體諒民衆,民衆體諒政府,如此之下,誰還有藉口造次呢?”
茶館裡的聽衆議論紛紛,正揣測趙北是否會立即趕去國會大廈時,卻聽到從街上傳來的刺耳的剎車聲。
“茲”
“茲”
聽聲音,那急剎車的車輛不止一輛,茶館裡的幾名夥計透過門縫向街上望去,看見幾輛豪華轎車在距離茶館不遠的那棟二層小樓前停了車,而那棟西式風格的二層小樓正是第一廣播電臺的廣播大樓,剛纔趙北的那段演說就是從那個地方用天線廣播出去的,而且像城裡的其它電臺一樣,現在,第一廣播電臺也被國防軍部隊保衛起來,電臺的入口處起了街壘,街壘上還架着機關槍,軍人們荷槍實彈,殺氣騰騰。
現在,那幾輛懸掛特殊牌照並且擋風玻璃上還貼着戒嚴司令部頒發的通行證的轎車就停在街壘前,車上走下幾人,接受了軍人的盤問。
領隊的那名少尉軍官看過來人的證件之後,迅速將證件遞了回去,然後衝着其中一人立正敬禮。
“不知唐總理到這裡有何公幹?現在電臺歸軍方控制與保護,沒有戒嚴司令部命令,任何人均不得進入電臺。”
聽了那少尉軍官的話,唐紹儀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忍不住反問一句:“既然你也知道,沒有戒嚴司令部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進入電臺,那麼,爲什麼剛纔趙振華可以在這座電臺發表演說呢?我剛纔就去過戒嚴司令部,他們告訴我,趙振華沒有在那裡出現過,所以,他顯然不可能拿到許可。”
唐紹儀這麼問,那名少尉軍官有些尷尬,想了想後,只好說道:“總司令是國會終身參議員,又是總統府終身顧問,這個身份足以抵得上戒嚴司令部的命令。再說了,剛纔總司令根本就沒有走進過電臺,電臺播送的其實只是他送來的一卷錄音帶。”
“我早知道,肯定是錄音帶,滔滔不絕的講半個小時,中間沒有一句廢話,也沒有片刻停頓,這顯然是早就錄好的。”
唐紹儀也沒糾纏這個話題,問那軍官:“趙振華離開電臺之後,是朝哪個方向去的?”
軍官朝右邊那條大道指了指,說道:“是從那邊離開的,但是去哪裡,我確實不清楚。”
唐紹儀點了點頭,沒再羅嗦,帶着隨員轉身又上了轎車,吩咐司機朝右邊道路駛去,至於去哪裡,他也不知道,只是讓司機和隨員一路走一路觀察道路兩邊的情況。
轎車發動之後,唐紹儀嘆了口氣,對趙北的威望很是感慨,電臺那名少尉軍官看年齡不過二十出頭,當年趙北指揮軍隊南征北戰的時候,他肯定沒有趕上,而且提升爲少尉軍銜的授銜命令也肯定不是趙北批准的,可是偏偏這樣一名年輕軍官,對趙北的崇敬幾乎是發自本能的,這不能不使唐紹儀心生敬畏,並且也完全理解了黎元洪的擔心。
其實,當黎元洪在國會大廈聽到這番錄音演說之後,就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並將唐紹儀叫了過去,向他詢問,趙北這樣做,是不是表示他打算利用城裡的混亂局面準備發動政變了?
唐紹儀沒有黎元洪那麼悲觀,他認爲,趙北之所以發表錄音講話,直接目的並不是爲發動政變做輿論上的準備,而是爲了控制局面不至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實際上是在爲黎元洪解除目前的困境,同時也進一步證明了,趙北在這件事中絕對不是一名旁觀者那麼簡單,趙北雖然“隱居”西山,但是時刻都在關注首都的局勢,不然的話,也不會預先錄製這卷錄音講話了。
即使作爲一名陰謀家,趙北也處處表現出他的“寬宏大量”,或許對他而言,局面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可以出面斡旋了,而不必等到局勢惡化之後再出來收拾殘局,畢竟,一旦城裡爆發武裝衝突,對於他接管權力也是不利的,而且有損他的威望。
說句實話,從一開始,唐紹儀就懷疑趙北在這件退伍軍人“大進軍”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畢竟是局中人,唐紹儀比普通國民更瞭解趙北的做事風格與性格,作爲政務總理,在趙北下野之後,唐紹儀也多次與黎元洪秘密討論過這位軍政強人爲什麼會主動讓出權力,開始的時候,唐紹儀也與黎元洪一樣,認爲趙北是厭倦了政治,但是直到大蕭條爆發,他們才猛然醒悟。
必須承認,趙北是一個非常有手段的政治家,他巧妙的使自己躲過了一場無法應對的經濟與政治危機,同時利用這個機會進一步提高了他在國民心目中的威望,增強了他的光輝形象,而後,又通過政治上的低調迷惑了一大幫政敵和朋友,使許多人都誤以爲他是真的厭倦了政治,連唐紹儀也一度掉進了這個迷霧中。
現在,唐紹儀和黎元洪都已清醒過來,他們意識到,隨着下屆總統大選的臨近,趙北那顆一度平復下來的野心又開始強有力的搏動起來,種種跡象表明,趙北是打算政壇復起了。
“遠東狂人”要重掌大權,對此局面,要說不慌那是假的,實際上,黎元洪非常驚慌,他害怕趙北後頭隱藏着什麼殺招,因此,在單獨召見唐紹儀的時候,黎元洪明確告訴唐紹儀,如果趙北真想重掌大權,黎元洪完全可以主動辭職,只是希望趙北不要採取什麼“過激手段”。
但是在唐紹儀看來,黎元洪是嚇破膽了,他被“遠東狂人”的做事果決風格震懾住了,他對趙北的敬畏感進一步加強,指望這樣一個軟弱的總統,政府方面根本不可能掌握主動權。
也正因此,唐紹儀自告奮勇,趕來面見趙北,一來是將黎元洪的意思委婉的透露給趙北,二來也是探探趙北的底細。
但是就如黎元洪的幕僚分析的那樣,趙北本人未必就在第一廣播電臺,以他一貫的做事風格,不會這麼大意到使自己困於一棟建築之內,果然如幕僚所料,唐紹儀未能在電臺那邊找到趙北,也就無法儘快趕回國會大廈向總統覆命。
唐紹儀只能採取笨辦法,沿着馬路尋找趙北的蹤跡,他的直覺告訴他,趙北很可能會去兩個地方,一個地方是戒嚴司令部,另一個地方則是退伍軍人聚集的地方,而現在,戒嚴司令部那邊已經由總統府衛隊“協助警戒”,趙北未必會去,那麼最有可能碰到趙北的地方就是退伍軍人聚集的地方了。
但是這麼漫無目的的瞎找也不是辦法,唐紹儀最終決定還是利用電話到處問問,最終,他得知,退伍軍人最多的地方是城南的天壇,於是唐紹儀一聲令下,車隊調頭,直奔天壇而去。
天壇在帝制時代本是皇帝祭天的地方,神聖之區,平民禁止踏足,但是共和之後,這裡被改建爲公園,平民可以在這裡遊覽,再加上後來城南被闢爲商業區,因此天壇就成爲一處好去處,每逢節假日,這裡總是遊人衆多,現在天氣漸漸涼爽,正是遊覽的好季節,但是因爲這場退伍軍人“大進軍”行動,天壇也像其它城內景點一樣,成爲了請願軍人聚集的地方,不僅如此,許多人甚至還在這裡搭建起了簡易帳篷,用來安置跟隨他們進京的家人,這種地方不可能保持肅靜與整潔,因此,當唐紹儀的車隊趕到天壇附近的時候,首先看見的就是直衝天際的幾股黑煙。
唐紹儀嚇了一跳,急忙吩咐司機停車,然後下了車,在保鏢的簇擁下徒步走進公園。